第8章
新學校第一天放學,班上女生們看桃李獨自行走在路上,便停下來,問她要不要一起去錄像廳看錄像,最近有香港新出的武打喜劇片。這個桃李倒是很感興趣,可惜囊中羞澀,而且如果回家太晚,又要吃一頓鐵砂掌,很不合算,所以為難地搖頭,再一次拒絕了她們。
開口邀請她的那個女生叫做巧玲,留過級,歲數比她們這些孩子都大一歲,個子高,嗓門大,不怕事,是班上女生們的老大。被桃李再次拒絕後,她沒有說話,眯起雙眼,與桃李對視兩秒,從眼神中确認出彼此的确不是一路人,再勉強也絕玩不到一起去。确認出這一點後,巧玲沒有說話,只丢下一個隐含不快與不屑的眼神,帶領手下一大幫子七八個小女生揚長而去。
學校大門口那些收取保護費的高年級混混們業務精人頭熟,有生面孔出入,馬上就留意到了。發現桃李後,幾個混混目送她走出老遠,其中一個吹了聲口哨,另外幾個跟着哄笑。
桃李悶頭走路,不理不睬,知道他們笑自己,并不回頭去看。他們目的是錢,不會和低年級的小女生過不去,所以她不覺得很害怕。不過到現在,即便再遲鈍,也已經明白對于她的轉學,前面學校的老師們為何一個個面露惋惜,那樣一副見了鬼似的表情了。她這時便在心裏一遍遍同自己講,現在路少走很多,輕松又安全,所以新學校也不全都是缺點。
桃李家鬼樓到新學校一點點路,走路二十分鐘的樣子,門口一條小馬路向東到底,五百米後,左拐,就能看見學校大門口的招牌了。這裏拐彎處有間修自行車的車棚,車棚旁邊是一大片空地,天氣好的時候,會有一群老年人跑來晨練。桃李轉學的第二天,就發現晨練的老人裏面有個老爺叔在空地上抽陀螺,一把鞭子使得出神入化,陀螺可以久久不停。她沒見過這個,抱着書包,站在邊上看得入迷。
老爺叔見有癡迷觀衆,心裏得意,一邊擦汗,一邊更加賣力甩鞭子。
二十分鐘過去。老爺叔額頭都是汗,肚子也開始叫。早就過了他平時吃飯的時間了。只是從來只有投訴他擾民的居民,而沒有這樣捧場的觀衆,他不願辜負觀衆的欣賞,便忍着饑餓,不停抽打陀螺。
菜場小學的學生們三三兩兩的過來了,幾撥過去之後,又來了個追逐足球的男孩子,球追上,擡腳颠上幾下,腳尖繞上幾下,耍了幾招漂亮花式,重新踢開,再跑去追逐。
耍球的男孩子一陣風似的跑開,桃李也慢吞吞站起來,拎上書包走了。
老爺叔甩了鞭子,擦了把汗,這下終于可以回家吃早飯了。
只要天氣好,老爺叔每天都去路口抽陀螺,欣賞他表演的桃李幾乎每天都來看。她到這裏的時候一般都是七點二十,看個二十分鐘,差不多到七點四十的樣子,等那個追逐足球的少年身影跑過去後,她也拎上書包走掉,老爺叔這才會收攤回家吃早飯。這是表演者和觀衆之間無言的默契。
某一天,桃李早早過去,發現沒有老爺叔抽鞭子的身影,倒是有一群買菜的老太太坐在一起讨論菜價。桃李略感失望,時間還早,就蹲在地上,用樹枝扒拉一只僵死的蜈蚣,一根根數它的腳。蜈蚣的腳數完,站起來,同面前的梧桐樹說了一會兒話,然後抱住它,額頭靠在樹上,一動不動。讨論菜價的幾個老阿姨偷聽她說話,嘀嘀咕咕的,好像是“……賜予我力量吧!”
老阿姨們笑:“這個傻孩子。”
桃李把額頭抵在樹幹上,正一動不動冥想,汲取梧桐樹賜予她的能量,忽然馬尾辮被誰扯了一下,聽一個人在身後講:“還不走!”
半天才敢松手,回頭,身後并沒有人,馬路上是那個拎着書包,追逐着足球,一點點跑遠的少年身影。
沒用很久,桃李很快就适應了新學校的生活。她自從轉學以來,從沒有遲到早退過,幾次随堂考的成績更是把班上那些渣渣們甩在了十八條街後。她不僅成績夠好,性格安靜乖巧,還很會模仿家長簽字,這個技能在那些渣渣們看來特別的優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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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爸媽都忙,除了關心考試分數和班級排名以外,其餘一百樣不管,所以大多數時候她都是自己為自己簽字,小孩子不懂得藏拙,沒幾天,班上很多同學都知道了。憑着這個,她在班級裏很快就成了香饽饽,做了很多次的大善人,幫很多渣渣免于挨揍。可是沒多久就慘遭同學告發,大善人自己被姆媽揍得暈頭轉向,哭爹喊娘。
自己挨揍以後,桃李拒絕再做渣渣同學們的家長,但這卻并不妨礙渣渣們集體崇拜她,再過幾周,她被渣渣們投票選為了小隊長。
成為小隊長後,桃李出入老師辦公室的機會就多了起來,在辦公室內,偶爾能遇見那個名為李上言的少年。他好像經常被老師喊到辦公室來寫作業,不是被罰,而是唯有這裏不會受到混混們的幹擾。
如她先前所料,他是他們班上老師的寵兒。其實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像他這樣禮貌又帥氣的男孩子,在一群言語粗俗的歪瓜裂棗裏面,簡直是大熊貓般珍貴的存在,功課若再好一點,想不得到老師的關注都難。
他們班的兩個主課老師都是女的,這倆女老師很有勁的,等他作業寫好,還會抓住他聊天,中年女老師們關心的事情無非那幾樣,班上混混們的惡作劇啦,工作上的煩惱啦,家裏面的煩心事啦,等等,什麽話題都和他說聊,感覺完完全全沒有把他當成孩子看。至于他,也絲毫不見煩躁,一般就靜靜聽着,偶爾會提出自己的小看法小意見,桃李冷眼看着,感覺比起師生,他們在一起說話時的樣子更多像是朋友之間的相處。
對此,桃李多多少少都有那麽一點豔羨,與嫉妒。她這個年齡的小孩子,對老師多是又敬又怕,受表揚一句能高興上天,被批評一句也會沮喪很久。分數也罷成績也好,只要用功,總能提高得上去,而像他這種,在比大自己很多的人面前不畏手畏腳,與地位高出很多的人都可以平等相處,桃李覺得,這不僅是能力,更是一種天分,再怎麽努力也模仿不來的。
當上小隊長不久,桃李就察覺到自己在班上被巧玲和她的手下孤立了。她手下管着八個同學,有一大半是巧玲的手下,這些女孩子們根本就不聽她的話,她幫渣渣們簽字搞不好就是她們告發的。
作為小隊長,每天要帶領同學一起打掃教室衛生,但是每到打掃時間,巧玲手下的女孩子們就集體去上廁所,磨叽半天再出來。就算不跑,也只會磨洋工,講不聽,催不動。桃李只好自己拼命趕工,往往她們組原本應該八個人完成的活兒,最後都是她帶着兩三個不屬于任何幫派的散兵游勇完成。有兩次無法按時完成打掃任務,被老師點名指出的時候,巧玲和她手下的女孩子們就冷眼看着她,看她如何應對。
她的應對就是老老實實接受批評。告狀不是她的作風,再說這裏老師也不怎麽管學生,再大的錯,頂多批評幾句了事。告狀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只會給自己招來更大的麻煩。當然,一個小隊長而已,她也可以甩手不幹,區重點學校的學習委員都做過,混混學校裏管着幾個小學生的小隊長她并不是很稀罕,但她卻不願令那些為自己投票的渣渣們失望,再說,被人家排斥,只能當縮頭烏龜,這也不是她的作風。
桃李首先對自己前面拒絕巧玲的态度和方式進行了反省。巧玲這種混混學生,無事都還要生非,看誰不順眼,堵在廁所裏扇個耳光,逼人家下跪道歉都是家常便飯。而自己,竟然一再無視她們投來的橄榄枝,孤立和排擠都算是客氣的。和她們雖然不是一路人,但作為小隊長,一直對立下去也不是辦法。為長久計,她認為自己只能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去和她們搞好關系。
桃李通過分析與自我反省,認清了目前處境,準備與巧玲修補關系、拉近距離的時候,班上流行起了腮腺炎,低年級的學生三三兩兩中招,班級女生們的首領,巧玲也未能幸免。
別人中招後都是直接去醫院看病,或是打針或是吃藥。巧玲卻不是,她左右臉各貼了一片圓膏藥來上學。起初大家以為是狗皮膏藥,後來聽說不是,是癞哈蟆皮制成的。她爸爸下放時在農村做過幾年赤腳醫生,癡迷中醫,現在上海開着一家小診所,不帶她去醫院,捉了癞哈蟆回來,剝了皮,給女兒做了藥貼。
大家都沒見過這個,聽說是癞哈蟆皮後都惡心死了。暗地裏的嘲笑與指點讓自負自傲、平時自稱班花的巧玲大受打擊,起初不願去學校,家裏躲了兩天,又被她媽給趕了出來。無處可去,最終還是只能來學校。同班同學大都怵她,但其他班學生可不管這些,特別是那些大一點的男孩子們,會專門找到三年級的教室來,趴在窗戶上,滿屋子找那個臉貼癞哈蟆皮膏藥的女生,然後喊她名字,叫她露臉出來,給大家觀賞。
桃李同桌的腮腺炎也挺嚴重,針也打了,藥也吃了,兩三天過去,下颚還是腫得老高。他恐怕桃李說他醜,總是把臉別到一邊,不過桃李不害怕,如常和他說話,不時去借個鉛筆橡皮擦。這孩子受寵若驚,有求必應。兩天密切接觸下來,桃李開始頭痛,然後起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