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議事
章程都給人家定下來了,縱然百般不願千般推脫,胤祺也依然被不由分說地連窩端進了乾清宮裏頭去,委委屈屈地在漱芳齋安定了下來。
貪狼是次日傍晚才回來的,一聽說自家主子居然在這麽短的時間內都能又叫自個兒身立險地,也是恨不得一頭撞在牆上,一時只覺既是自責又頗無奈:“主子,下回您要是真想過瘾,跟兄弟們說一聲,大家夥在暗處守着絕不打攪——可千萬再莫叫自個兒身處險境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可別念叨我了。”
胤祺這一天裏頭已被無數人耳提面命過,什麽自家皇阿瑪的“老實待着不準亂跑”,什麽梁九功的“祖宗诶您就給奴才留條活路吧”,什麽張老先生的“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連流風都跟着添亂,居然還敢對着他啾——啾什麽啾,有本事砸他的院子,有本事拆了他皇阿瑪的漱芳齋啊!
大抵也是看出了自家主子正處在暴躁的邊緣,貪狼機智地咽回了剩下的話,不着痕跡地朝着門口靠攏。正準備伺機撤離,就又聽見了胤祺的聲音:“貪狼,你們家裏人都好嗎?”
“謝主子的恩德——他們過得都好。大哥已讨了一房媳婦,還給屬下生了個小侄兒,虎頭虎腦的叫人稀罕……”
一說起家裏人,貪狼的面色便立時柔和起來,淺笑着輕聲回了兩句。胤祺見着他這般歡喜,心裏頭卻也覺着高興,含笑點了點頭道:“那就好。缺什麽你就跟我說,反正現在我什麽都用不上,不如添補給那用得着的。”
“主子放心,屬下的大哥有一把子力氣,妹子也跟娘學了一手家傳的缂絲功夫,日子過得寬松着呢。”
貪狼笑着應了一聲,眼裏便帶了淡淡的自豪之色。胤祺微微點了點頭,卻又忽然敏銳地捉住了話裏頭的一個詞,望着他好奇道:“你娘跟妹子竟懂得缂絲?我記着這東西是宋元兩代在江南大興,前代成了皇室專供,是用來繡龍袍的本事——可惜今朝太祖入關後,這門功夫就失傳了……”
他知道這個,倒不是因為演過什麽古裝劇——在他前世接過的那些屈指可數的現代戲裏,就有一部講這江南錢塘鎮絲綢産業轉型的主旋律劇,雖說因為實在太主旋律而觀者寥寥,可他倒是還記着裏頭那幾乎被描寫成了老祖宗傳家寶的缂絲工藝。
劇倒是不重要,當時接下那個角色也不過是為轉型做些個嘗試罷了。只是提起這缂絲,卻忽然叫他腦子裏頭隐隐冒出了個尚未成型的想法來……
“主子竟連這個都知道?”
貪狼好奇地應了一句,又微低了頭無奈笑道:“屬下兒時卻也聽娘親說過,這缂絲傳女不傳兒,傳媳不傳婿,幾乎就是穿金線的本事。前朝的時候若有了這門手藝,出門兒幾乎都是叫人請着的,家裏的姑娘十裏八村都來求娶。可如今這沒落的沒落、失傳的失傳,宮裏頭也不稀罕了,只能給那些個過得精細的富貴人家零星着做幾套……”
“宮裏哪是就不稀罕了,還不是找不着這一門手藝了——除了你們家,還能找着別的家人有這本事嗎?若是能找得着,過陣子興有件大事兒給你們辦呢。”
胤祺眼裏帶着興奮的亮光,快步走到桌前,鋪開了張紙寫寫畫畫起來。所謂主旋律央一大劇,無非就是改的哪些革,進了哪些步,國事民生兼濟天下。雖然看着多少有些沒趣兒,可裏頭有好些個法子卻是拿真人真事兒改編的,效果更是早就拿現實的結果來證明過了——在他演過的那一部劇裏面,就有這麽一段兒彙集破産蠶農和失業的女織工進入缂絲工廠,以工代赈共同致富的橋段。
所謂流民,一是因為遭了災毀了家園,二是因為不能操持原有的營生,既沒了後路又沒了前道兒,故而不得不流離失所艱辛求生。這幾日康熙跟下頭的官員發愁的事兒,不光是流民的安置問題,更擔心這大批的流民走投無路湧入江南,會對江南的民生經濟産生致命的沖擊——可若是給他們找點兒活來幹,既能做事又能赈災,又豈不是兩全其美?
認認真真地寫滿了一張紙,胤祺又仔細地從頭到尾推敲了一番,改動了幾處不合适大清國情的地方,便興沖沖地往南書房趕去,打算再去試着交一回這半點兒都不好做的治國作業。
南書房今兒的人不少,除了他那位皇阿瑪,還圍着一圈兒有南書房行走職權的大臣。胤祺溜着門縫往裏頭瞅着,張老先生在,東宮的那個馬齊也在,還有剛從下頭回來沒幾日的于成龍,那個腦子進水了自诩五阿哥黨的高士奇——這麽四個人在這兒,看來議的準又是南面兒水災的事兒了。
“阿哥,您在這兒幹嘛呢?”
梁九功端着茶水上來,就見着胤祺正扒着門縫往裏瞄,笑着問了一句便将門輕輕推開:“萬歲爺,五阿哥過來了,在門口兒候着呢。”
“……”胤祺瞪了一眼這個忽然耿直起來的梁公公,縮了脖子心虛地笑了笑,利落地拍了袖子俯身道:“兒子給皇阿瑪請安!”
“一會兒老實氣兒都沒有,成天介東跑西蹿的。”康熙正坐在炕上,見了他便輕笑着叱了一句,又拍了拍身邊兒的位置,“進來吧——可巧兒正說着水災的事呢。這事兒是你總攬下來的,也跟他們細念叨念叨。”
“诶。”胤祺老老實實地應了一聲,快步走了過去,又朝着自家師父跟其餘的幾位大臣拱手行了個禮。除了張英依然只是對着他微笑颔首,剩下幾人卻是紛紛起身還過了禮,這才又重新坐下了,微傾了身子準備細聽。
“前兒那份各省份的受災細則是我跟廷玉兄一塊兒攏出來的,借着于大人的名義遞了上來,想來諸位大人也都看過了。吏治的混亂有賴皇阿瑪雷霆震懾,又有于大人跟各位欽差合力治理,如今漸已平複,至于民生一時雖已平定,卻依然隐患重重,難以一時理清,卻也是急不得的。昨兒見了曹大人上的折子,上頭說流民拖家帶口渡江往南,如今江南省漸已無力支持,倒或許是這當口最要緊的事兒。”
攬了織造府這麽久,彙報工作這種事兒胤祺自然熟的不能更熟,略一思索便坦然地侃侃而談。在場的幾位大臣都是或多或少知道這位小阿哥的底兒的,竟也沒什麽人覺着不對,個個兒凝神聽着——可縱然心裏頭早已有了準備,這些個人卻仍是不多時便神色微變,齊齊地望着這個半大的阿哥,眼裏竟不由得顯出了些驚嘆之色來。
“好,不愧是朕的兒子。”
康熙揉了揉胤祺的腦袋,掃了一眼在場諸人的神色,眼裏便顯出滿意的淡淡笑意來:“你來之前,朕叫他們議的也正是這麽個事兒——江南流民一日多過一日,施粥安置又是一大筆銀兩,街上全是災民,也叫江南的百姓生計混亂。馬齊剛跟朕說要關城門,可你若是關了城門,豈不更是斷了那些個本就颠沛流離無處可去的災民最後的活路?”
馬齊慌忙起身告罪,康熙卻只是淡淡一笑,随意擺了擺手道:“不必這麽緊張,南書房不是上朝,你們也不過是陪着朕随意的說一說,錯了對了的本就無妨——小五兒,你也管着織造府有些個日子了,可有什麽想法沒有?”
——當然有,本來就是來交作業來的,誰知道居然趕上了家長給班主任開會?
胤祺在心底默默腹诽了一句,卻是從袖子裏頭掏了一疊紙出來,雙手遞給康熙道:“兒子今兒也正琢磨這事兒呢,有些個粗淺的想法兒,本就是打算拿來請皇阿瑪斧正的——依兒子所見,這流民流民,與尋常之民的差別不過就在這麽個‘流’字兒上頭,若是咱們把這流字給摘了,不就用不着為着這流民再頭疼了?”
跟上一次不同,這次的想法,他可是有着七八分把握的——中國古代制度嚴苛,三教九流分得清楚,不能随意改換,是以自然跟本就沒有過“以工代赈”這麽個概念,沒了生計就是沒了活路。他還記着當年為着演戲學清史的時候,還提過因為這康雍乾三代的人口大爆炸,出現了大量無地可耕、無工可做的流民,最後生生拖垮了康乾盛世鼎盛泡沫的悲劇。
對于出身游牧民族的滿人來說,這些個前朝傳下的規矩制度本就沒那麽強的約束力,順治朝更是已經廢除了匠籍制度,不過是一時還想不出什麽新的規矩來替換罷了。他提出的這種“以工代赈”的論法,擱在漢代或許會被打回去,擱在唐代或許會引起一場大辯論,可若是擱在這清朝,推行起來是絕不會有什麽阻力的。
不出所料的,康熙一氣兒将那張紙反反複複地讀了三遍,越讀目光越亮,末了竟是暢快地朗聲大笑,欣慰地把這個兒子攬進懷裏,狠狠地揉了一把腦袋:“好——好,這折子上得好!朕跟着滿朝文武議了數日,竟不如朕的兒子一張紙有用,甚好!”
下頭坐着的幾人皆是連驚帶疑地面面相觑,康熙卻是含笑将那張紙遞給了于成龍,又拍了拍自個兒這個兒子的額頂笑道:“雖然裏頭那些個法子想得還有些簡單稚嫩,可其中道理卻是一頂一的。不光是這一回的災情有用,若是能辦的明白,更是後世之福——等過了年朕就下江南巡察,親自盯着他們把這事兒給推下去。如若推行的順利,往後凡是有天災人禍,都能照着這個章程辦!”
……??
胤祺剛松了口氣把心徹底落到了肚子裏,就被後頭的話引得愕然瞪大了眼——過完年就下江南的意思難道是……這麽個寒冬臘月,他就要離開他溫暖的地龍火炕,跟着他的皇阿瑪在那凜冽的寒風裏頭,去又濕又冷的南方凍成一只來自北方的狗了?!
為什麽——電視裏明明演的不是這個樣子的!明明下江南的時候都是春暖花開風景宜人,一路連游賞帶吃好吃的順便兒泡漂亮姑娘,為什麽到了他要随駕的時候就是這冰天雪地的下江南了!
胤祺沉痛地捂住了胸口,可畢竟還是見着有外人在不敢耍賴,只能湊近了壓低聲音道:“皇阿瑪是說……過完年就要——下江南?”
“自然,過了正月半就走,也叫你親眼看一看朕治下的大好河山。”
康熙含笑拍了拍胤祺的背,語氣坦然得令人肅然起敬。胤祺眨了眨眼睛,終于忍不住偷偷在心裏狠狠地撇了把嘴。
——騙人,肯定是看他師父現在還沒回來,所以他這位皇阿瑪才會才不顧這大冬天就親自追過去的!
深受打擊的五阿哥在心底默默舉起了火把,卻還未待再開口,邊上的于成龍已含笑出聲道:“阿哥這法子倒是巧妙,以工代赈這話兒說得也精準。先帝爺已廢了匠籍,尋常百姓亦可為這工匠之事。如此一來,既可叫災民有飯吃、有銀錢拿,給了那些個流民一條活路,又可解江南燃眉之急——若是當真行得通,實在是大功一件!”
“确實是個好主意,只是不知是否當真能有那麽多的閑活兒拿出來做……若是搶了原本那些個工匠力巴的活兒,給了這些人活路,卻又斷了另一撥人的活路,豈不是反倒弄巧成拙了?”
馬齊這功夫也已看完了那上頭的章程,倒是不像康熙與于成龍看得這般樂觀,微皺着眉提出了反對意見。胤祺卻是早已猜到會有此一問,也不需多想,胸有成竹地笑道:“事兒都是人做的,只要我們能想出夠多的事兒來,永遠不愁沒處兒安置人。”
說到這兒,胤祺特意頓了片刻叫這些個大人們好好想想,才又含笑繼續道:“就拿我那侍衛來說,他們家是祖傳缂絲的,這門手藝在宋元兩代達到鼎盛,前朝更是專為宮中所用,還是我太祖入關定鼎天下之後才散入民間——咱在這兒打個比方,若是将那些個善紡織的婦人聚攏起來,專心雕琢這缂絲的織料衣裳,賣給那些個達官顯貴高門大戶的,能不能賺來銀子?若是賺來了,又能不能養得起這平白多出來的婦人們?”
“善!阿哥此言,竟是隐隐有幾分這老子‘天之道,損有于而補不足’的意思。”
張英含笑贊了一句,又微微颔首道:“江南多商賈,家中最盛銀錢,據言為了一二戲子便可輕擲萬兩——如今若是能制出精巧的好東西來叫他們買,他們自家覺得樂意,又能養活那些無辜災民。如此兩全其美的好事,又何樂而不為?”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竟是迅速地完善了這些個尚只是雛形的想法。不愧是當朝有了名的能臣幹吏,不僅挑出了胤祺想法裏頭的纰漏跟不足,還在這個基礎上大大地擴充了一番,由缂絲引申至精巧的擺件兒木雕,由善織婦人擴到了男女老少皆可為的手藝活兒,南書房一時竟是熱鬧得如朝堂一般。待到散議時,更是已由張英主筆,拟了一份頗完善的折子出來。
康熙已多日不曾這般舒心,含笑接過了那一份折子放好,又沖着幾人道:“北溟這路已跑得熟了,此事便交由你來推行,去找曹寅一塊兒主辦,務必要用心辦好——等過了年朕下去看的時候,若是江南形勢穩定,你二人便是大功一件。”
勞碌命的于成龍任勞任怨地俯身應了是,正要退下去,卻忽然想起件事兒來。腳步不由一頓,臉色便忽然顯出了些尴尬來:“不瞞皇上,臣的大印——其實,其實還在黃大人那兒……”
“啊……對了,朕是叫他借你大印一用來着。”康熙不愧久為人君,略一愕然就二話不說地把這個鍋背到了自個兒的身上,又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監察禦史畢竟是小了點兒,你這次的功勞朕還不曾賞過。恰好通政司那邊副通政使出了個缺兒,你就先拿着那個印辦事罷,原來的那個只當是朕跟你借的了。”
于成龍聞言又驚又喜,竟是退了一步才堪堪站穩,趕忙跪地叩謝聖恩——原來借大印居然還能升官兒的,要是早知道,他肯定早就借出去了……
政事已畢,君臣幾人又說笑了一陣才各自散去,南書房也總算是再度清淨了下來。康熙望着身邊而這個一鳴驚人的兒子,終于還是忍不住一把抱在了懷裏,用力地揉了揉他的腦袋笑道:“朕不過是安慰過你一次,你就能給朕憋出這麽好的法子來。若是朕見天兒的安慰你,你能不能幫朕把河患給治理了?”
“那可有點兒困難,兒子水性不好。”胤祺認真地搖了搖頭,又一本正經道:“索大人應該比較擅長,畢竟他們家有這個優良傳統,通天河都能把那唐三藏駝過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