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攤牌
胤禛這些日子都沒怎麽合過眼,點燈熬油了這麽久,又往狠裏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不多時眼皮便已有些發沉。胤祺替他解了外衣,又将褥子鋪平了扶着他躺下,這才微俯了身輕聲道:“睡一會兒,我幫你盯着長明燈。”
胤禛點了點頭,蜷着身子躺下,安靜地合了雙眼。胤祺坐在一旁端詳了他一陣,忽然就輕輕挑了下唇角,眼裏不自覺地帶了些柔和的暖意——在他眼裏,這個四哥幾乎從來都是深沉孤僻的,還從沒見過這麽溫順聽話的樣子。想想也是,再怎麽也還只是個半大的孩子呢,又怎麽會真有那麽堅強?都是些缺愛的小孩,也不知在他們的心裏頭,又會不會向往那些個雖不是大富大貴,卻能享天倫之樂的尋常百姓家?
一宿不睡對胤祺來說還算不上什麽,他還幹不出在守靈的時候打太極這麽喪心病狂的事兒來,也就盤膝坐在一旁的蒲團上,一遍遍地默誦着忽雷太極的心法。感受着那傳說中的“內息”在經脈裏緩緩流動,心境也慢慢地沉浸入那一片安寧裏去。
直到真拿到那一本心法,他才知道前世武俠劇裏的所謂“內力”居然還真有可靠的原型,只不過遠不如那些天馬行空的想象一般神奇就是了——沒看他也修出了內息,好歹也算是個內勁範疇的武者了,該餓昏過去還是得餓昏過去……
心境忽然一亂,原本凝聚成流的氣息也就跟着散了。胤祺不無郁悶地睜開眼,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再這麽下去,他會不會成為産生一個叫作“曾經被自個兒餓昏過去”的瓶頸,然後功力再不得寸進?
夏夜清爽,清風怡人,窗外有幽幽蟲鳴,只這麽靜靜的坐上一宿倒也是種享受。胤祺聽過了一次又一次的梆子聲,看着天色漸漸亮起來——今日沒有上朝的淨鞭,皇後崩辍朝三日,這三天什麽事都不能做,舉國都要為皇後的大行同悲。
胤禛這一宿睡得很沉,卻仍在四更天時本能地驚醒跳起。胤祺原本只在蒲團上閉目養神,卻像是早有準備似的,起身一把穩穩地攙住了他,笑着照他額頂輕拍了一把:“才四更天,睡迷糊了?”
胤禛的臉色有些發白,輕喘了一陣才略略平複下來,目光也總算從迷茫中恢複清醒:“五弟……你一直守着麽?”
“我守着呢,放心。”胤祺拉着他坐下,又淺笑着拍了拍他的背,“別怕,不都傳說我是什麽閻羅王托生麽?閻王轉世小鬼兒辟易,有我在,沒有什麽孤魂野鬼敢來吓唬你。”
“胡扯……這也是能随便說的?”
胤禛勉強笑了笑,又仔細端詳着他的面色,眼裏便顯出些愧疚來,抿了抿嘴低聲道:“你身子不好,還替我守了這麽久……我已睡夠了,你也躺一會兒吧。”
“我好着呢,等過會兒再睡也來得及,不如陪你說說話兒。”
胤祺笑了笑,主動拉住了他的手,又刻意挑了些輕松的話題引着他放松下來。小哥倆低聲聊了一陣,天色便已徹底大亮了,其餘的幾個阿哥也都重新聚到了靈堂裏頭,只有太子依然不曾露面,胤祺倒也懶得管他——該操的心他可都操了,該說的話也都說了,至于那位爺樂意怎麽做,本來就不是他該管的事兒。
有值守的太監送來了清水和帕子供阿哥們簡單整理儀容,胤祺的幼兒園園長之魂再次複蘇,挨着個的給那幾個小包子拿帕子抹了臉,有辮子睡散了的仔細編好,這才打發着他們自個兒去洗手,準備着一會兒用飯。
胤禟自小兒就跟胤祺親近,又是一母同胞,自然是連撒嬌帶耍賴的一個不落。胤祺一邊頭疼自個兒這麽慣下去會不會就把孩子慣壞了,一邊又忍不住的寵着慣着,也只能暗自哀嘆一聲切莫慈母多敗兒——他已經是指望不上了,他們的那位額娘可千萬得把持住,別跟他似的叫這小子一撒嬌就心軟,把個好好的孩子徹底給寵得沒出息可就不妙了。
守孝期間這飯菜自然是好不了的,也不過就是白飯青菜,再加上一缽清水罷了。胤祺正是沒胃口的時候,吃這些倒是覺得剛好,正細嚼慢咽地慢慢用着,梁九功卻忽然打門外快步走了進來,沖着胤祺俯身道:“五阿哥,萬歲爺傳喚您過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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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祺叼着跟青菜葉子猛地擡頭——他那位皇阿瑪總不會瘋狂到這種程度,連這種時候都要盯着他吃飯吧!這些日子被管得草木皆兵的胤祺戒備地咽下嘴裏的東西,警惕地盯着梁九功看不出端倪的面龐:“公公,我這兒可正好好地吃着飯呢……”
“阿哥放心,不是這事兒。”梁九功卻也立時明白了他想的是什麽,想笑卻又不敢笑,嘴角不自然地抽動了兩下,湊近了身子壓低聲音道:“阿哥可還記得,奴才前兒說過的話……”
胤祺眼底閃過一絲利芒,心裏卻也是有了些盤算,輕輕點了點頭道:“成,我知道了——還請公公帶路。”
要是他沒猜錯的話,這一次被叫過去,大概就要去考這大清心理咨詢師資格證的了……
說是去見康熙,其實也不過是出了靈堂再過一條回廊,被領進一間看不出有什麽特殊的屋子裏頭去罷了。胤祺俯身請了安,擡起頭看着康熙平靜如水的神色,心裏卻莫名覺得有些不對勁兒——這兩年來康熙只要是對着他,多半兒都是笑着的,剩下的一小半大概是被他各種行徑氣得哭笑不得,這麽詭異的波瀾不驚,他還真是沒怎麽有幸見着過。
進都進來了,現在說對不起走錯了顯然不現實。胤祺雖然一頭霧水,卻也自覺地走到了康熙面前跪下,輕聲喚了一句:“皇阿瑪……”
“胤祺,朕問你。你能不能保證——從此以後,永遠都不欺瞞朕。”
胤祺微蹙了眉,只覺得這劇情的發展顯然有些要起飛的趨勢,卻還是清楚這種問題顯然是不可能有第二個答案的。跪直了些身子,迎向康熙的目光清澈坦然,聲音也清清楚楚的不容置疑:“能。”
康熙靜靜地望了他一陣,才終于輕輕點了點頭:“好,今後你以後說的話,朕每個字都會相信。”
這話說出來輕松,裏頭的含義可就太深刻了。胤祺心裏頭忍不住有些打鼓,實在沒想到自個兒以為的資格證考試居然猝不及防地變成了修羅場——正百思不得其解時,忽然又被劈頭扔了個被黃綢子裹着的物事。還來不及反應就一把抱在了懷裏,一入手才發覺這玩意兒居然死沉死沉的,抱在懷裏頭硬梆梆的硌得人生疼。
完全看不透劇本兒的胤祺被砸得咧了咧嘴,忽然就生出了些破罐子破摔的光棍兒氣質,索性順勢向後一坐,苦着臉仰頭道:“皇阿瑪……您這是可算看兒子不順眼了,打算砸死兒子麽?”
康熙望着他,眼裏像是閃過了些無可奈何的笑意,卻又迅速被進入壓了下去,只是淡淡颔首道:“打開,看看這是什麽。”
“還能是什麽……拿個黃布包着,這麽死沉死沉的,又四四方方硌得人生疼,只能是傳國玉玺了呗……”
反正已經打定了主意放飛自我,胤祺也不再小心翼翼地拘着。一手揉了揉被砸得生疼的胸口,小聲的嘟囔了一句,心裏卻總算鬧明白了康熙究竟打算幹什麽——不過是要試探他是不是有意于皇位,用得着先擺出那麽一副唬人氣勢,接着又把個玉玺當繡球似的往下扔嗎?他這位皇阿瑪也不怕真砸死他!
“少耍貧嘴!”康熙一把拍了桌子,頗有些氣急敗壞地沖着這個永遠都沒正經的兒子吹胡子瞪眼睛——明明該是挺嚴肅壓迫的氣氛,叫這混小子插科打诨的亂攪和,以他的定力都屢次險些破功,若是日後這小子有資格上朝,他還真想不出得是多慘烈的一番景象。
見着胤祺老老實實鼻觀口口觀心地跪好,康熙才總算暗暗松了口氣,欲蓋彌彰地輕咳了一聲,又微沉了聲音道:“朕問你,你想不想要這東西。”
“兒子以為您早就知道了呢……這東西跟兒子,根本就沾不着邊兒啊。”
胤祺卻是忽然無奈地笑了笑,抱着那玉玺小心地擱回了康熙手邊,又規規矩矩地跪了回去。
康熙沒有立時再開口,只是仔細地端詳着跪在自個兒面前的兒子。雖然平日裏這個孩子總是一幅跳脫的明朗模樣,在哪兒都能引得一片笑聲,可總是有某一瞬,身上會流露出這樣極淡的疲憊與蒼涼來,叫人莫名的心裏揪疼。有時真忍不住想開口問問這孩子,那一場夢他究竟還能記得多少,在夢裏他過得好不好,究竟是什麽樣的日子,才能叫這麽樂天的孩子身上沾染了那樣的蒼涼跟落寞。
“話都是人傳的,只要有心去做,這宮裏自然不會再有關于你的半句閑話兒。”
忍耐下那一份心疼,康熙也只能重新叫自己狠下心來,繼續逼迫着這個他一直寵溺的兒子:“朕要聽的,是你自己的想法。”
“事兒都是人做的。皇阿瑪莫非以為,以兒子的手段,要是真有那種念頭,這宮裏頭還會有這麽多的閑話兒?”
胤祺的眼裏忽然閃過一絲精芒,仰起頭不閃不避地迎上康熙的目光。他如今可不是個人盡可欺的阿哥,下頭的人既然敢随意議論,自然有他刻意放縱的成分在,若是他顯露出丁點兒的不耐不喜,局面也絕不會到如今這個地步——這裏頭的關竅,他就不信康熙看不出來。
康熙凝視了他半晌,唇邊終于露出了個淡淡的欣慰弧度,微垂了眸緩聲道:“既然如此,朕再問你——從今往後,你永遠不準結黨營私,永遠不準有你自己的謀劃,這一輩子只能忠于大清的皇帝,你能不能做到?”
胤祺心中一驚,本能地迎上了那一雙藏着深深期待的眼睛,下意識朗聲道:“能!”
像是忽然被閃電劃破了一直以來的那層迷霧,終于解開了他深藏在心裏整整兩年的那些猜疑。為什麽康熙會給他幾乎過分的超格待遇,為什麽他即使和太子作對也不會被責罰,為什麽康熙會在他面前刻意說出那些個本不該給人聽去的秘密……
原來在他這位皇阿瑪的心裏,真正給他準備的活兒可不只是什麽小打小鬧的心理咨詢師,而是保镖——只屬于一個人,或者說只屬于一個位子的保镖。
康熙望着他似有所悟的神色,眼裏終于帶了淡淡的笑意,卻又忽然沖着內室轉過身子,淡淡開口道:“胤礽,你都聽見了嗎?”
胤祺當然知道裏頭有人,卻也不得不裝作驚訝的樣子轉身望去。太子正從裏頭走出來,面色複雜地盯着這個被自個兒可着勁兒難為了兩年的弟弟,許久才轉過身,沖着康熙俯了身低聲道:“兒臣聽見了。”
“我大清的皇帝,一個人是做不成的。太宗皇帝曾有多爾衮、多铎兄弟輔佐,先帝爺有輔國公韬塞,歷任的皇帝,都得挑選一個最信任的兒子來幫他的兄弟守住這個國家。”
康熙起身将胤祺攙了起來,替他理了理因跪拜而微亂的衣服,又凝視着太子沉聲道:“福全就是先皇留給朕的,而朕如今把胤祺留給你——朕知道你看他不順眼,可你要清楚,除了他,沒人不盯着你身下那個位子!”
太子忽然猛地打了個激靈,眼中的複雜情緒仿佛也淡了幾分,忙俯身大聲道:“兒臣知錯了……兒臣謝皇阿瑪苦心!”
胤祺的目光止不住的微微一跳,心中卻忽然有些明悟。想來當年康熙為太子挑來輔佐他的兄弟,大抵就該是四阿哥胤禛,而當太子垮了之後,只有胤禛能接得住這個爛攤子,卻已來不及再挑上一個兄弟好生培養——不得已之下,康熙只好将于四阿哥交好的十三阿哥投入宗人府,一來是為了好好打磨他的性子,好在将來能為他這個四哥所用,二來卻也是為了保住胤祥,不叫他再陷入這奪嫡的爛泥塘裏去。
直到現在他才明白,十三阿哥被圈禁,原來根本不是為了什麽木秀于林——而是被他們這一位煞費苦心的皇阿瑪,留着給他四哥守皇城的……
“你不必急着謝,小五兒你現在還用不了——只有等朕不在了的那天,你真真正正坐上了這個位子,他才會成為你的助力。在此之前,就算他是在幫你,幫我大清的太子做事,只要不是朕的吩咐,就也算是結黨營私。”
康熙淡淡地應了一句,又看向一旁的胤祺,目光便緩和了幾分:“小五兒,你聽得懂朕的意思麽?”
胤祺點了點頭,一字一頓道:“兒子只忠于大清的皇上,只守着大清的江山。除此之外,什麽人,什麽事兒,跟兒子都沒有關系。”
他終于明白了康熙為什麽要在一開始要他做出那個奇怪的保證——絕不僅僅是為了試探他是否有意于皇位,更是因為從今以後,他會走上一條甚至從來都不曾設想過的路。
只是挑個輔臣,根本用不着這麽麻煩,可康熙卻是打定了主意要他做一個純臣。只要康熙還活着,他就會只忠于康熙,只為康熙所用。而當這一枚玉玺被傳到下一個人的手裏時,無論是誰接過了它,他都依然只會忠于它新的主人。
這樣一來,就不會再有任何人可以因此針對他,無論是誰登上帝位,都不會難為這樣的一個只有助益而無阻力的兄弟。
怪不得皇後臨終前,曾三番五次的提起康熙是把他“擱在了心尖兒上”,他那時只當康熙确實殊寵于他,可直到現在,他才突然明白——這是他的皇阿瑪在看清了他的心性跟志向之後,煞費苦心想出來的,能護他一世平安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