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作品相關
《始知相憶深》
作者:花千辭
11759/
內容簡介: 簡介:看似紙醉金迷的煙花之地,實為雲詭波橘的權欲戰場自古勾欄出奇女子,再多泥濘污濁也難掩她們的驚才絕豔卻被命運所束縛,逃不過淪為棋子的宿命好不容易闖過了一道道性命攸關的生存關卡迎來的卻是昔日相扶持共進退的姐妹的血淚背叛終于以為遇着了能夠帶自己逃出生天的良人一朝情定,卻發現他早已有紅粉知己,并當着她的面滿目柔情,執手相看而一手造就了她人生悲劇的青梅竹...
東都雨涼浸寒窗(一)
東都雨涼浸寒窗(一)
東都雨涼,浸染着深院高牆。這裏是靖王府一個不起眼的小院,平常鮮有人至。院內開着一株桃花,沒能預料今年的仲春竟這般乍暖還寒,已零星散落,怕是撐不過這個春天。
雖然天陰得吓人,實際卻才剛過午時。
陰雨撩撥着屋檐,屋內的景致比屋外更清冷。
女子妝容精致,衣着整齊,半倚在床上,呆呆地望着房頂,似已出神。本秀美清潤的容顏,如今上了淡淡的胭脂,亦掩不去蒼白。她輕嘆一口氣,便又觸動了胸腔深處的某個部位,猛地咳了起來。
床邊正在洗手絹的姑娘聽到,神色一慌,急忙跑了過來。
“小姐,你沒事吧?”她坐在床邊,一只手伸向那女子,略猶豫,又收回來,一副想拍拍她,安慰安慰她,又不知道從何下手的表情。只好待那女子稍稍平複後,拿起手絹,幫她擦了擦唇角。潔白的絹帕上,便染了一幾絲緋紅。她收回帕子,緊緊握在手裏,眼睛又紅了一圈。
那女子低眉,平靜地看着她手中絹帕帶血的一角,神色淡淡,好像那物件與自己毫無關系一般。
“小姐……一會兒王爺就回來了……你……”拿手絹的姑娘看着眼前的女子覺得萬分心痛,話脫口而出,說到這裏卻喉頭一哽,硬生生咬唇默了聲。
女子微微牽動唇角,笑了:“他回來了,又與我何幹?安寧,我卻不知,你心裏如此記挂他呢?“
喚作安寧的姑娘聞言一怔,連忙擺手,眼淚都要落下來了:“不是不是,奴婢從未……”
女子見她慌亂無措的模樣,不禁笑意濃了些:“好了,我打趣你的。”
言罷,她收了視線,定定看着自己身上的錦被,低聲道:“你的事情我已經安排好了,王府不是你生存的地方,待我走後,你便也離開吧。淩錦會送你去他的一個故人那兒,那夫妻二人沒有子嗣,想收你做個義女。雖然只是普通人家,但也絕不會虧待了你。”
她的聲音很輕,輕的仿佛整個人都會随時飄走,語氣卻沉定自如。
安寧鼻子發酸,眼看滿眶的淚水就要溢出來,急忙偏過頭去,捂着嘴連連點頭。
雨下得有些大,雨聲中只聽一陣異常急促的馬蹄聲傳來,王府的守衛擡頭去看,卻被雨簾迷蒙了視線看不清楚,待到人家連人帶馬差點直接撞到門裏,才認出是自家王爺。二人面上皆是一驚,不怪他們認不出來,實在是不知道今天這王爺是演的哪一出。不是太後壽辰麽,怎麽上午剛進的宮,這會兒子就回來了。而且,出門的時候還穿戴得好好的,如今鬥篷沒披,頭發都披散在肩上,濕得服服帖帖,還擋住了兩側臉頰,又是怎麽回事。要不是聽到那一句冷聲厲喝,怕是他們就要擡槍趕人了。
“牽走!”靖王翻身下馬,對一個守衛甩下這命令便大步跨進了院門。
守衛被王爺今日的氣勢吓了一跳,頭都沒敢擡,連連應聲去牽馬繩。怎知今天這馬也不對勁,連踢帶喊,大有與人拼死相搏之勢。另一個守衛也來幫忙,走近卻驚地“呀”了一聲。那守衛皺眉:“大驚小怪什麽,還不快幫我一起制服了這畜生。”
來的守衛不做聲,只是擡手指了指馬屁股。站在馬前面的守衛納悶地繞到一邊看過來,便見一個墨玉發簪就那麽刺在了上面,那發簪他們熟悉得很,是自家王爺的無疑。一時間他也不知道說什麽,二人面面相觑,這到底是出什麽事了?
屋內,安寧倒了杯茶,想服侍床上的女子喝,女子輕輕搖了搖頭。安寧緊握着茶杯,勸道:“小姐,你從早上開始就不吃不喝,怎麽受得了?”
女子卻沒答話,而是看向了窗子,道:“你說,淩錦攔得住他麽?”
這話好像是在問她,但實則問問題的本人卻很篤定,又好像只是在陳述罷了。安寧抿了抿唇,沒有回答。女子便也沒有再言語。
卻說靖王到達這小院的時候,還是那披頭散發的狼狽模樣,不顧形象便直奔人家姑娘的屋子而去。還沒走到院中央,就在滿地桃花瓣處,被樹下等待已久的男子攔了下來。
男子一身黑色勁裝,發髻高高束起,面容冷峻,幹練飒爽,擋在靖王身前的手伸得筆直。
靖王站定,緊了緊拳頭,目光森冷:“讓本王進去。”
淩錦語氣平靜:“王爺您打不過我,您安排在這院子裏的暗探也打不過我,也許叫上整個王府的守衛可以,但也要糾纏上幾個回合,到時候即便您進去了,也見不到她了。在下勸王爺還是趁早收了心思回吧,大雨天的莫着了涼。”
靖王與淩錦相識多年,自然知道他對自己的實力所言不假,當下臉色又沉了幾分,也不與他糾纏,擡眸便向屋子的方向喊:“明妝,讓本王進去。”。言罷,心思忐忑地等了等,沒有回應。
淩錦表情淡漠,頭也不回,顯然料定了他說什麽都不會改變屋子裏那人的态度。
“明妝!”靖王的聲音又高了幾分,已帶了薄怒:“你以為這樣避而不見就沒事了,你不說話就能前嫌盡釋,安心地去了?”
淩錦聞言微微蹙眉:“如今主子已油盡燈枯,只想安心走完最後一程,還望王爺念在往日情分……”
話還沒說完,便被靖王一聲冷哼打斷:“情分?你覺得本王與她的情分還有幾分?新仇舊恨,咱們怕是算都算不完。”
如若是往常時候,按照主子的吩咐,淩錦也就忍下了,絕不會因為他的任何一句話起半分争執。但是如今,一想到他身居高位,富貴無憂,而屋裏的那人卻命懸一線,在痛苦中煎熬,随時可能撒手人寰,縱然鎮定如淩錦,也無法心平氣和。
他挑眉,毫不避諱地直視對方的眼睛:“王爺若記得,便別忘了其中您親手造了多少孽。”
靖王眼底閃過一絲異色,聲音低了低,笑容苦澀:“造了孽麽,那又如何?”
到頭來,她竟連見自己最後一面都不肯,他為她做的一切,又能如何。
淩錦剛要說什麽,只聽院門處又傳來了聲響,擡眼望去,見一紫衣女子匆匆走來,雖然有丫鬟撐着傘,裙擺卻還是濕透了,可見腳步匆忙。
靖王頭也沒回,便能猜到來人是誰,不由得蹙了蹙眉。
紫衣女子站到他身邊,神情關切,拿了自己手上的傘,撐起,示意身邊丫鬟退後,便站到了他身邊,為他遮住了風雨。
“王爺,您這是何必?”她掏出手帕來欲為他擦拭,言語中很容易聽出心疼,也不難辨識出埋怨。
看着眼前的一幕,淩錦只覺可笑,冷笑一聲,沉默了。
“此處不是你該來的地方。”靖王身形一動,避開了她。
紫衣女子的手便尴尬地懸在了半空。
淩錦星目一橫,忍不住道:“靖王殿下,如今這一出,是做給誰看呢,在下麽?大可不必,我不會去為您說一個字,也沒有那個機會了。主子吩咐,她走前,我不得離開此地半步。”
什麽?她要走?紫衣女子一時沒反應過來,明妝都病成那樣了,還能往哪裏去?愣了一愣才想到,這走了,怕是她要不久于人世的意思吧。想通了這一層,本該覺得欣喜的心,卻不知怎地高興不起來,百般滋味,難以言明。
“王爺,既然明妝不願見您,您何苦求她?妾身且扶您回去吧,您看您這衣服濕的……”
紫衣女子又湊了過去。
這一回,靖王沒躲,卻一個巴掌打了回來,立時在她臉上留下五個指印。
紫衣女子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他,眼淚霎時就流了下來,聲音酸楚哀怨:“王爺……”
靖王此刻格外沒有耐心,不想與她糾纏,只道了兩個字,冷冰冰地,毫無感情:“回去。”
“我不!”紫衣女子突然凄厲地大喊一聲,滿腹怒氣,擡起手顫抖地指着屋子的方向,“你便為了她打我?為了那個不幹不淨蛇蠍心腸的……女人?”她想說賤人,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臨時又換了個詞,語調依然,惡毒程度已打了折扣。
靖王的眼眸如千年寒潭,極北之地的暴風雪席卷而來:“你說誰不幹不淨?”
“除了她明妝,還有誰?她一個人盡可夫的青樓女子,值得王爺為她如此?”
靖王氣險些樂了:“難道你就不是青樓女子,你就不人盡可夫?”
“我和她不一樣,一直守身如玉。若不是她從中作梗,我也斷不會被害失了清白!”往事一幕幕閃現腦海,那些傷痛的過往又将她心底的傷疤撕開,紫衣女子只覺得全身劇痛,瑟瑟發抖。
東都雨涼浸寒窗(二)
東都雨涼浸寒窗(二)
靖王想也沒想,脫口道:“她沒有……”
“她沒有什麽?我不明白,她到底是哪裏迷惑了王爺。連她自己都承認了的事,王爺卻還要為她辯駁。”
靖王頓了頓,看了一眼淩錦,欲言又止。
淩錦臉色陰沉得同這天氣一樣。
紫衣女子意識到自己的失态,鎮定下來,握着傘柄的手抓得很緊,緊得關節都有些泛白。她後退一步,身姿傲然,直面明妝所在的屋子,斂去面上悲怆。
“明妝,人在做,天在看,如今,這就是你的報應。”
這句話她不是第一次說了,卻從來沒有這一次說得這樣暢快。那個人要死了,那個對她虛情假意的,趨炎附勢狼心狗肺的小人要死了,再沒有比這更能讓她覺得痛快的事情。
“閉嘴!滾!”靖王狠戾的一面陡然爆發。
淩錦一時有些恍惚,仿佛又看到了六年前的他,少年将軍,橫戈立馬,意氣風發,親率三千死士,破敵軍萬人于城下,擒賊之首,血染狂沙。也是他,當年立下赫赫戰功,被稱為孤膽将軍的皇子,自從歸京封王,就像換了一個人一樣,白衣皓雪,溫潤如玉,掩盡光華。別人也許不知,可他知道,這個人骨子裏還是那個馬上可取蠻人首級,眼睛都不會眨一下的冷血男子,永遠不會變。
紫衣女子破天荒地沒理會他,只是看着屋子的方向,微微發怔。那個女人怎麽了,雖然她已經很久不解釋什麽,但是人都要去了,也不想在死前為自己争辯一下,甘願帶着這罵名麽?
她終于忍不住問:“明妝,你當真沒有什麽話要對我說?當真沒有?”
屋裏仍靜靜地,沒有回答。
身上仿佛正在承受五馬分屍之刑,沒有一處不撕裂般疼痛,明妝卻還是強打着精神,努力不讓自己睡着,開口說出的話已經變成了低語呢喃。
“外面好像有人說話。”
安寧聽到聲音,連忙回頭,擦擦眼淚,道:“是,王爺和暖袖姑娘都在。”
明妝睫毛顫動了幾下,眼睛終是沒有睜開。
來了啊,自己死前,他們都在,即使是隔着一扇門,但畢竟,還是算守在她身邊了。知足麽,難道自己不是一直在等這一刻麽?
安寧看她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心如刀割,走上前輕輕撫着她的發:“小姐,醒醒,千萬別睡着了。”
“沒事,我太累了,就睡一小會兒……”明妝不知道是在自我安慰,還是在安慰她。說着身子便向下滑去。
安寧趕緊扶住她,“別,小姐……”
只見被重症折磨了數日,身體無比沉重的明妝,此刻好像不再會有痛楚,整個人都輕松了一般,嘴角也勾起了一絲笑意。
“你說,淩錦會攔住他的吧?”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輕輕說出了這句話,氣若游絲,卻吐字清晰。
安寧的眼淚簇簇而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胡亂點着頭。
明妝似乎得到了什麽确認,身子徹底一松,便倒在了她懷裏,再不動一下,也不言語。
安寧只管緊緊地抱着她,用力,再用力,生怕自己一松手眼前的人就會不見。
“小姐,你別睡,安寧給你講個故事,就是小時候你給我講的那種……從前……”她哽咽着念念叨叨,緩緩搖着懷裏的人,那人卻依然毫無反應。
故事講完了,安寧自己笑:“你看,那孩子多傻。小姐,小姐?”
她一邊強裝鎮定地笑,一邊顫抖地擡起手,去探明妝的鼻息。果然,那人早已沒有了氣息。
安寧将頭靠在她頭上,眼淚瞬間将整個天地變成一片白霧。她也控制不住地嘶喊出一聲:“小姐!”後痛哭不止。
這一聲慘痛的呼喊,教門外的人都是一驚。
淩錦第一個反應過來,身體想立刻沖進屋去,意志卻告訴他不可以,只好僵硬地站在原地,雙目已經泛紅。
紫衣女子眼睛先是不可置信地瞪大,而後逐漸失神,喃喃道:“死……了嗎……”
她身體晃了兩下,緩緩轉身,臉上的笑意三分甜,七分苦,嘴裏念着:“死了好,死了好……”便踉跄而去。
靖王搖了搖頭,不相信地便要往前沖,淩錦仍然盡職盡責地攔着他。與對方交手了幾下,自知不是對手,他怒極,死死地抓住淩錦的手腕,瞪着赤紅的雙眼,惡狠狠道:“你以為我一時打不過你,以後就不會動你?”
“你知道我從來不怕死。”
“你不怕死,就不怕明妝抱憾而終?你以為她當真一點都不想見我,以為你比我更了解她嗎?”
在眼前這男人震耳欲聾的怒吼聲中,淩錦微微愕然。的确,若說對明妝忠心不二,他可以确保自己要是第二沒人敢稱第一,他的命都是她的。可要論了解呢?他也必須承認,自己對她不夠了解,她做的許多事情都從來不解釋,他也從來不懂,只是按照她的吩咐做而已。正在他思索之際,卻不想靖王已經一個閃身快速沖進了屋裏。
淩錦剛想擡步去追,又停了下來,站在樹下,擡頭望着灰黑的天幕,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方才的電光火石之間,他意識到,自己今天怕是做錯了。
安寧對破門而入一身寒氣的人視若無睹,只自顧自地抱着明妝哭訴:“小姐,以後安寧都會很乖的,很聽話,再也不惹你生氣了。你還說要親手把安寧嫁出去的,說你是安寧唯一的親人了,不是麽?你怎麽舍得抛下安寧呢?”
靖王負手立在床前,薄唇緊抿,抑制着聲音的顫抖,道:“你家小姐還沒死,胡說八道什麽,還不給本王出去!”
安寧聞言擡首,對靖王怒目而視,一腔怨憤此時此刻再不宣洩出來她怕是要把自己燒死了:“王爺,我們家小姐已經去了,你滿意了?”
靖王眉頭深鎖,欺身而上,一把推開安寧,将床上的女子攬到自己懷裏。她面上仍有精致淡雅的妝容,一如皎然月光,身上仍穿着那條嫩綠色的長裙,翩若驚鴻。只在觸及的那一瞬間,女子的單薄便讓他心猛地抽緊了。他不用去探,也無需安寧再告知。他曾死守邊關三載,她身上,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死亡的氣息。那一刻,他确認——他的明妝,不在了。
為她拭去眼角最終留下的一滴淚,耳邊,安寧還在哭喊着什麽,他聽不到;淩錦似乎也走了進來,他看不到。整個世界都随着她的死亡而離他遠去,所有感官都失效了,他覺得自己從此以後的時光,便定格在這一刻,再也不會前行半步。就好像,他的生命,也同她一起終結了。
激烈的北風将半掩的房門吹得獵獵作響,天氣更冷了,不知什麽時候,雨水已經變成了雪花。亂雪翻飛,下得仿佛永遠不會停。在無止境的大雪裏,他只覺喉間一股腥甜,一口鮮血便噴了出來。
原來痛極,便是這般滋味啊。
明妝,我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