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上回在這兒瞧見阿遲的身影,好像還是數年前的事情了。”褚清靠在書架旁,視線專注的落在呂遲身上。
室內暖意充足,呂遲便脫了厚重的外袍,露出裏頭輕便的衣服來。
聽見褚清開口,他正抽書的動作一頓,轉頭看向他,道,“有那麽久?”呂遲想了想,接着道,“到底不是小時候無憂無慮的時候了。”
褚清應了一聲,不置可否,只笑,“阿遲何時有憂有慮過?”
這話說的呂遲臉色挂不住,抿抿唇卻又不好強反駁,“我是想憂慮的,只人人不知防備什麽,仿佛讓我知道了,天就要塌了一般。”
這話倒說得也沒錯。呂遲從小給人隔絕着,無論是凡塵瑣事,亦或朝政糾葛,半點兒與他沾不上邊。他自己摸摸索索從邊角窺得一點,在心裏想想又是個半真半假的,如今自覺地糊裏糊塗,也煩惱的很。
褚清走到呂遲身後,目光從他肉嘟嘟的耳朵上落到呂遲的臉側,強自忍耐住那伸手摸一摸的沖動,沉聲道,“阿遲的命數早就是算好的,生而忘憂……”
呂遲出言打斷他,“呵,那等算命術士說的話,有幾句能當真。”
褚清的手已經擡到了呂遲的頸後,卻随呂遲轉身給拂去了一邊。
“這套書約莫已經是絕版,我不好直接要的,”呂遲将書挑出來放到一邊,又讓宮人取過自己的外袍要穿,嘴上道,“我就借一個月,等抄完一套就還回來。”
抄一個月的書,也好靜靜心,省的成天将那小精怪記挂在心裏。
“這書本來就是尋來給你的,還什麽?”褚清上前将正幫呂遲穿衣的宮人擋到一邊,擡手欲給他整理衣襟。
呂遲從前嬌氣哼哼哪裏管的上這等瑣碎小動作,此時卻覺得十分不妥,伸手攔住,嘴上輕松随意的道,“做什麽,當我連一件衣服都不知道怎麽穿嗎?”
他說着飛快的将自己的衣扣弄好,後捧起書往旁退了兩步,扭頭就是個要走的樣子。
呂遲心虛想跑的模樣太過明顯,褚清一把揪住他的衣袖,将人拉住帶到自己身側,擰眉問,“着什麽急?”
原站在屋裏一旁的宮人瞧見這場面,忙往後退了下去,屋裏一時只剩下他們兩人。
“有什麽旁的事情?”呂遲瞪着眼睛,平日裏炸開的氣勢不知怎麽發不出來,他越往後縮,褚清就逼得更緊,仿佛要從呂遲身上看出花兒來。
呂遲緊緊抱着懷裏的幾本書,也不知褚清抽的是哪門子的瘋,只能自己在心裏直罵:真是天殺的為了幾本書到這裏遭罪來。
他的兇氣全都裝出來,如同紙老虎一般一戳就破。褚清給呂遲微微顫抖的眼睫毛弄得心裏也跟着上上下下,終究是無法完全狠下心,末了停在呂遲臉前約莫三寸的位置,擡手輕輕撫了撫他的頭頂,啞聲道,“沒有旁的事情,只是這兒沾了一點灰,我給你拂了去。”
褚清的手上的桎梏随即松開,呂遲連忙往後退一步,心有餘悸的看着褚清,又擡手摸摸自己的頭頂,道,“那,那這回我真走了?”
他足尖往外一挪,勉強停住聽褚清後頭的話怎麽說。
褚清垂在身側的指尖一松,認了自己對呂遲實在無法強求的事實,後輕輕點了頭,背過身去不再看他。
呂遲給他這姿态弄得有些摸不清楚,可經過前頭那一下,他卻也不敢再留,轉身就走。
分明是自個兒忽然吓人,此時倒是不知在生氣什麽。
經過這麽一遭,呂遲便懶得又怕亂跑,幹脆定下心來真在家裏抄起書來。
秦地派來的信使雖日夜兼程卻也還在路上,褚瑜那一邊又是往戰事初歇的韓地去了。
韓地原本在三地之中實力最為雄厚,後将城中當權貴族斬盡,卻又留下幾個風評極佳的官員,留在原位,甚至有往上升遷到秦都之中做京官的,如今幾月糾葛過去,已經表面上已經初初恢複了戰前的平靜祥和。
因着打仗加重征稅,百姓生活多半有富轉貧,原本家底就不殷實的更是難以維持,褚瑜巡視一圈後,下了果斷的命令,将來年征稅減半,又命人将從前韓王統治時候幾樁有名的冤案找出來,命人查明真相,後再由着原本韓地官員出言劃策,幾件事情辦完,百姓之中原本還有些許的閑言碎語一下再聽不見。
後連着吳地與鄭地也是相同做法,算是将民心平了下去,少了一層隐憂。
褚瑜連天沒個歇腳的時候,李勳連瞧了幾天他不眠不休,心裏幹着急,言辭之間隐約讓一起跟來的褚宏安勸,褚宏安卻也是沒有一點兒辦法。
用他的話說,“父親哪裏會聽我的?”
李勳着急了兩天,到底坐不住,自個兒一步三挪的到了褚瑜的身邊,含含糊糊的開口,“殿下,您這般勞累,若是拖垮了身子怎麽好?”
自打那呂遲走了,也不知怎麽的将殿下的那點兒難得的鮮活氣一塊兒帶走似的,整個人見不着一點兒笑意。除了下達指令的時候有幾句話,旁的時候就如同個蛤蜊,嘴都撬不開。
這會兒聽了李勳的話,褚瑜也不過手上書寫的動作頓了頓,後不過一瞬便繼續飛快的下筆,顯然是個不聽勸的模樣。
李勳既然開了口,就是要勸出一個結果的打算,見這般說了不聽,幹脆就轉了個說法,他用眼角斜看着褚瑜,刻意道,“也不知呂公子在晉國是個什麽樣的光景?”
這話才說完,果不其然褚瑜便皺起了眉頭,雙目猛地聚焦到李勳的身上。
李勳見此狀,心道果然有戲,原來這命門在此。
他趕忙接着道,“并不是說別的什麽,若是殿下拖垮了自己的身子,不知呂公子多憂心?”
誰知道呂遲會不會憂心,李勳只管自己胡亂的說一通,後雙目灼灼的盯着褚瑜。
褚瑜放下手裏的筆,開口道,“你沒別的事好管了?”
數一數足足說了有八個字,李勳心中暗喜,笑道,“我說幾句有道理的話,若是犯了殿下忌諱,也請殿下念在多年情分寬恕些許,呂公子自個兒長得出衆,想來也是個喜歡顏色好的,您如今……”
他話說完一半,猛地頓住,上上下下的看了褚瑜一眼,後搖搖頭,告罪,“是臣多嘴,殿下莫怪!”
李勳說完便往外退,後一溜煙跑了個沒影,只講那句沒說完的話留在了褚瑜的心尖上。
褚瑜旁的均不在意,自己答應了阿遲要盡快去京城接他,便要盡快将手上的事情處理清楚,将後頭的路鋪平了,褚瑜只想到這些,卻沒有将李勳提及的事情放在心上。
此時算一算,便是行軍打仗最狠的時候也沒有到這樣的地步,竟是連着三天未曾睡滿一個時辰。
這屋裏沒有鏡子,褚瑜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上頭瑣碎的胡渣十分刺人,想起那些眼睛看不見的小胡渣都曾弄得呂遲哇哇大叫同他不高興,此時若給阿遲見了?
李勳的話說的沒什麽顧忌,然而正正巧巧的落在褚瑜的心頭。他起身在屋裏來回走了一圈,擰眉想着呂遲的模樣,腦中竟有了人瞪眼指着他的畫面。
“瞧瞧你這幅樣子,真是怎麽難看怎麽來的,讓什麽人喜歡的起來,莫要靠我太近,我嫌你的很呢。”
這畫面生硬動作都仿佛呂遲就在眼前,倒是讓褚瑜難得一笑。笑完又止住,輕嘆一口氣,心裏還是怕這小祖宗真嫌棄了他,後回頭将剩下的幾分公文批注好,再不用人說,自己回房将自己收拾幹淨,倒在床上一路睡到了晚上。
褚宏安從前都是自己在軍中摸爬,沒給褚瑜真帶在身邊教養過。呂遲一走,他的傷也好的八九不離十,正思索着與自己父親的關系近了些,卻沒想到沒隔多久褚瑜便轉頭帶着他巡視了三地,褚宏安心中的喜悅自是不用言說。
這些天李勳憂慮的事情也是他憂慮非常的,但是開口規勸一兩次,只消褚瑜一個眼色撇過去他便不敢再有往下的聲息。
正急的不能再急的當口,褚宏安趕到書房裏要找褚瑜,心裏打算無論怎麽說都要再勸兩句,卻不想近侍告訴他,前頭中午就已經回去歇下,此時已經休息了約莫有三個時辰。
褚宏安追問怎麽會如此,近侍只說是李勳來過,只是再詳細的內情也沒就半點兒不知道。
隔天開始,褚瑜竟也就像是忘了前頭的不眠不休,該休息就休息,将前頭三天的些許憔悴掩飾過去,像是從來未曾出現過。
褚宏安難免好奇,碰巧遇見李勳便開口問,“不知李将軍用了什麽法子?”
李勳也不好明說,然而又覺得褚宏安性格穩重,且如今看來呂遲在褚瑜心裏分量的确不小,是以不能完全不提,只得含糊說道,“也不是什麽高深的法子,本沒想能成,卻不料正是殿下的命門。”
他自個兒也沒想到這命門能這般靈光,吓一跳之餘,更對呂遲有不少捉摸不清的敬佩。若非真有點兒手段,怎麽能将這麽個黑面閻王收進掌心?那不谙世事的貴公子模樣莫不是裝出來的?
興許多半是個狐貍精變化。
褚宏安聞言一驚,命門?他的視線上下狐疑的掃過李勳,憂慮着自己父親莫不是有了什麽把柄給他握住,“命門?”
他将李勳飄忽的思緒拉回來,可李勳往下就更不好說,“呂公子勸的好,不是我的功勞,你年紀小,知道這些做什麽?”他後頭給褚宏安盯得有些惱羞成怒起來,“你問這麽多,今天的文武功課可曾做過?”
褚宏安當李勳是半個老師,見他問這個,心裏雖然有千百般話頭也都止住,只道,“都已經做了,将軍可去問副将。”
李勳道,“我問這個做什麽,你只要認真便是了,這一趟你父親帶你出來,顯是有心栽培,你若是能中途撿上他的一星半點兒都是好的。”
他既然已經将長輩的架子端出來,褚宏安更不好再問,只能将那句“關呂公子什麽事情”咽回肚子裏頭。
李勳瞧着褚宏安猶豫離開的腳步,長長的松了一口氣。他說的不算明白,卻也說的算很明白,後頭的東西褚宏安是否能夠參悟出來,又能參悟出來多少,便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時間再往後挪移兩天,呂遲恰将那套十本一疊的書抄完半本的時候,秦地派去的信使抵達了晉國的京城。
這事情莫要說呂遲,沿街見到的那幾個百姓也不知信使不信使的事情,只是皇城之中的人提前兩天便有所知曉,為了不擾民心,也就飛快的将信使接進宮裏去,後叫了一衆重臣同往,正襟危坐的将信使的來意私下聽了。
信使的意思明晰,語氣刻板沒有周折。
往後秦地,以及秦地人花下身家性命打仗換來的三地均不交還晉國,連同秦地往後與晉國也再沒有臣屬的關系。維持現狀也可,如若晉國想要因此開戰,邊境之處的兵力未收,即刻便可兵戎相見。
這話說的沒有留下半點餘地,是晉國無論誰都沒有想到過的結果。
皇帝自然慌慌張張十分失态,只喊,“反了天,反了天!”
他手握皇權到底年數不算多,又自己知道是從別人手裏偷來的,最是怕給人奪走,當下就氣的要侍衛将這信使拖下去當場砍殺。
好在給褚清攔住,“不斬信使,父皇莫要沖動。”
呂益趙豐年一衆人也上前一步,“陛下請三思。”
自打心裏對自己兒子和秦王的關系有了估計,呂益卻也沒有想到如今會猛然來這麽一出?事情弄成這樣,那還有什麽嫁娶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