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少女從夢中驚醒時天色将晚, 她擡起手揉了揉僵硬的脖頸,車裏空調吹得她有些發冷。
身旁的侍從詢問她可還安好,她沉默地注視着不遠處浸在晚霞中的古老塔頂, 輕聲道:“沒事……只是做了個夢。”
但于她而言,做夢這件事本身, 就不能稱之為“沒事”。
她做了什麽夢來着……
少女咬着指尖冥思苦想, 腦海裏便浮起了些許碎片殘影。
音樂悠揚,純白的舞裙随着舞者旋轉飛揚如白羽, 湖中的天鵝優雅地舒展翅翼, 忽地振翅高飛, 叫人想起這也是能夠飛躍崇山峻嶺,追逐自由與風的靈魂。
不知怎麽的,少女有些不安。
她又擡頭去張望逐漸露出巍峨輪廓的古堡, 揪着自己的裙擺才能控制住雙手的顫抖。
作為一個女巫的直覺告訴她這件事情有哪裏不對勁,不論家族中的長輩如何謀劃如何信心滿滿,她心頭始終萦繞着隐隐的不祥預感。
所以這場名義上冠冕堂皇實際與拉皮條無異的宴會她并不想來。她本打算好了, 要待在家裏等待着事情塵埃落定,但她的母親執意要她盛裝出席, 眼睛裏滿是她理解卻又不能理解的狂熱。
巫師的家庭裏, 母親占有着絕對的話語權,她的母親抓着她的肩膀, 用力到她骨頭發疼。
我的好姑娘。
她的母親看着她,如打量一尊漂亮精致的藝術品。
你是最優秀的那個,再沒有人比你更适合了。
她的母親贊嘆她,一字一句為她勾畫未來的美妙藍圖。
她知道, 她一直知道,如果要在家族裏選擇哪個姑娘與班西孕育下一任族長, 她會是最适合也最優秀的那個。
雖然與班西那樣的天才不能比,她的天賦在家族這一代的女巫中也最為出衆,她的感知力敏銳而強大,她還顯現出了一定的夢見能力,她的後代很有可能也會繼承這份力量。
衆人皆期盼于此,她也并不排斥,除非運氣差如班西母親那般,不然孕育會是極好的碰觸另一個層面,大幅提升自我神秘的機會。
既然總歸是要有這個過程的,跟別人比起來,班西自然是個最好的選擇。
既不用為了個孩子結婚,又不用擔負額外的責任,後代的天賦有保證不說,還附帶了從旁系一躍成為嫡系的權勢財富與神秘加成。
如果換個時間場景,她一定比誰都積極,然而現在,她的直覺将今天的宴會指向了事與願違的結果。
甚至還會更糟,更壞的兆頭在未來若隐若現,随着她與主宅的一步步靠近,而一步步地濃烈起來。
車子停在了古堡門口,紅毯沿着臺階從大廳鋪到路邊,古堡的仆從為她打開車門,少女有些慌亂地在胸口畫着五芒星,深吸一口氣邁出車門。
她又是羅斯巴特家這一代最優秀最出衆的年輕女巫了,沒有緊張也沒有無措。她擡起下巴背脊挺直,傲慢篤定仿佛婚宴上的奧吉莉亞——她已得到了王子,她必然會得到王子。
班西記得她。
天賦出衆的巫師他多少都會留下點印象,何況這還是他血緣關系不是特別遠的親戚,小的時候似乎還湊在一起玩過一段時間。
并且還是曾經極力要撮合給他的……對象,看宴會上的情況大概現在還是準備強行把他們倆湊在一起。
班西承認她是一位相當優秀的女巫,天賦也好對神秘的感知力也好,哪怕從那些老不死的巫師的角度來看這個程度遠遠不夠,但這個神秘衰退的大背景下,班西這種才是不應該出現的特例。
或者可以認為,他這種反常正是神秘即将完全衰退的征兆,終有一日神秘的會徹底歸神秘,再也無法被他們這些現世的存在所窺見。
那麽又何必強求。
侍者引着班西走進宴會廳的中心,紅毯柔軟得吞沒了他的腳步聲,一瞬間集中在他身上的視線叫他恍惚覺得自己有些像拍賣會上的壓軸拍品。
紅毯盡頭的長者們看着他皺起眉,眼睛裏寫着幾分不贊同的意味——他這個拍品打扮得的确不夠得體莊重,敞開的領口不知所蹤的領結,脖頸上還印着占有意味昭然若揭的紅痕。
班西有個正新鮮着的情人,在場諸位對此心知肚明,他們沒有反對的意思也樂見其成,畢竟不是誰都能勾搭上壽命悠長的妖怪。
“班西。”最年長的女巫開口,她的眼神在班西的領口一繞,話不必說出口衆人便知曉她的意思。
這不是能放到臺面上的事情,尤其是不能在今天如此明目張膽的事情。
“啊……這個?”班西扯了扯領口,嘴角挑起個微笑的弧度,“他有點不太高興,稍微鬧了一下。”
他的語氣輕描淡寫又漫不經心,引得旁邊的人開口想斥責些什麽,又被羅斯巴特夫人暗搓搓用手肘一捅,截了話頭道:“那麽我們就開始吧。”
她擡擡手,示意侍者為班西端上酒杯。
酒杯裏盛着淺色的酒液,細小的氣泡從杯底一個個冒上來,看上去是寡淡沒什麽度數的果酒,散發出水果熟透的甜香。
班西接過酒杯,與在場的客人一同舉杯——他應當可以算作這古堡的主人,考慮到他頭上還有個準族長的名頭。
同樣由于這個名頭,這場宴會要由他致開場詞。
沒有人覺得他會在這種場合做出什麽不适合的事情,就算他穿得随随便便顯而易見地抗拒這一切,所有人也默認既然他出現在這裏,他就會在這裏做個得體懂事的乖孩子。
越是了解他,便越對此篤定,篤定到這麽一群女巫,皆忽略了心口盤旋的隐約不安。
班西一直是個聽話的乖孩子,他性格中偏執的那部分注定了他一旦承擔某個角色,就會完美而徹底地把自己融進那個角色的位置裏,盡職盡責仿佛沒有任何個人情緒。
他得體,他知情識趣,他哪怕在反抗,也只是消極地等待他人來主動宣判。
可現在他同時也是時律的戀人,他的戀人不喜歡羅斯巴特家這些亂七八糟,也不願意他履行所謂的“職責”。
不巧,此時此刻,時律是他更偏愛的那一個。
班西舉起了酒杯,場中一片寂靜,忽然他便能夠理解那些貓兒推着桌邊的玻璃杯,等待杯子從邊緣跌落的愉悅。
“諸位。”他開口,又驚訝于自己語氣中輕快又期待的情緒,他一點也不慎重更加沒有了沉穩冷靜,心口躍動的情緒像極了賭徒等待最後一局揭曉答案。
該做的選擇與決定都已經壓好了他預定的賭注,他已經為最壞的結果做好了準備。
“我已有敬奉的神靈,我已誓言,将我的靈魂與存在歸屬于他。”
他話音未落,場中氣氛驟然緊繃,所有人瞪大眼睛看着他,眼神如同在看着什麽怪物。班西一無所覺似的向左右示意,繼續道:
“所以,我在此歸還屬于班西、屬于班西·羅斯巴特的一切。”
班西一邊說着,一邊指尖勾畫了個圖案,将臉色驟變向他沖來的幾位長老隔開。
“你瘋了嗎?!!”羅斯巴特夫人幾乎在尖叫,卻無法阻止班西繼續頌念咒文。
“在上的父親,在下的母親,與我體內的生命之火。”
班西的聲音比如頌念更像在歌唱,低啞輕柔地歌唱着讓靈魂沉眠的搖籃曲。
“與我所相連的鮮血,與我所相通的神秘啊,我皆于此歸還。”
他看見自己的鮮血流淌出來,他頭頂的六芒星閃爍不定,他身後那條淤堵污濁的命運之河翻湧起波浪,被不知名的力量推擠着搖晃不定。
那條命運的線延綿着纏繞在他的掌心,他撥弄自己的命運,就找到了從他的掌心與“門”的另一邊,古老的血液相連的那條線。
班西描述其如同心髒——延續這個家族神秘的心髒,卻也可以将其描述為墓場,埋葬着這個家族所有亡者的墓場。
奧吉莉亞從他身上被迫顯現出來,她立刻知曉了班西在做些什麽,撲上來想要制止班西這與自殺無異的舉動,卻驚駭地發覺自己從他身上飄忽穿過。
她真的很漂亮。
班西不合時宜地冒出了這個念頭,死在人生花季的少女美麗如天鵝,哪怕穿着黑色的喪服,那種快活而天真的模樣也與白天鵝更加相似。
可惜,以後再也見不到她了。
班西握緊了那條命運線,奧吉莉亞的身影在他的視線裏逐漸模糊,他靈魂最深處在鼓噪,那是“班西”的聲音。
不要,不要。
他能聽到的聲音應和着“門”的那一邊,那顆心髒一聲又一聲跳動的悶響,重如山岳般壓在他的靈魂上。
班西只要再用力,再用力一下,他手中這本就是被魔法接續上的命運就會斷裂,從此他的存在——他的鮮血骨骼、他的軀殼神秘——都将與“羅斯巴特”再無關系。
而他的下家還沒講好,大抵正陰沉着臉等在酒店裏盤算怎麽折騰他,班西說不準自己會不會被接納,說不定就被下家拒之門外,輸得傾家蕩産。
輸了又能怎麽樣呢,班西想不出,甚至賭輸了更好也說不定。
所以他沒怎麽猶豫,撕碎一張廢紙般将自己的命運斬斷。
命運線被扯斷是種什麽感覺……班西只能聽見一聲脆響,無從描述那一剎那自己的感受。
他想自己這麽任性妄為地折騰一通,宴會裏一定是一片混亂,喧鬧嘈雜的聲音之外是向他奔湧而來的惡意憤怒,班西沉默地放開了自己所有的“劍”——他的軀殼,他的理性。
他的安全屋被摧毀擊垮,他的靈魂無處可逃。
但這些都是他必須承受的,他想要得到的東西,必須要用痛苦與犧牲來交換。
“自此,此處是無名的存在,未誕生的靈魂。”
他前所未有地輕松,靈魂徹底歸于空白,“門”正向他敞開着,若他沒有錨點,便無法在現世停留。
于是他的喉嚨破碎地去呼喚他的神明,他只有時律那唯一的錨點了,可他也分辨不出自己是渴望得到回應,還是渴望沒有回應。
他的眼前黑暗一片,他的耳朵裏寂靜無聲,他在不斷地,不斷地,似乎從他出生起就開始地不斷向下墜落。
他習以為常地安靜等待,以至于當他過快地墜落進堅實溫暖的懷抱裏,被蓬勃而強大的神秘迫不及待地接納包容,徹底固定在現世時,整個人被燙傷一樣戰栗着顫抖起來。
時律在憤怒。
他的神明在為他而憤怒。
真是新奇而又令人愉快的體驗。
他第一次被庇護在安全溫暖的羽翼下,伸手擁抱住他的神明。
時律想他的戀人一定不知道自己正流着眼淚,也不知道自己嘴裏含混地在念着些什麽。
“好疼啊……”青年的嗓音嘶啞含着血沫,撒嬌一樣蜷在他懷中向他低喃,“我好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