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蓮花燈
那一陣子經常下雨,一下便是三五天。
廟裏的人是不甚在意的。反正不管下不下雨,經是要照舊地念的。那時許常思已有十三四歲,她在和尚們一起念經的時候,坐在屋檐下,看着缸子裏的蓮花。
她看到荷葉上有一滴水珠,想起她的蓮花燈上也有一滴,不過只有用過符咒之後,那東西才會出現。許常思覺得好看,就一直用着,沒事幹了便去看她那盞蓮花燈。
雨滴接二連三地落在荷葉上,木魚聲一下一下地響着。許常思聽着木魚聲,看着那些雨滴,昏昏欲睡。
但她沒能睡着,因為這時響起一個婆子尖細的嗓音:“哎呀,這怎麽下雨了啊!算了算了,在這裏躲躲吧!”
接着一隊扛着箱子等東西的人進了院子。許常思瞧見那木棍上綁的紅繩子,當下明白過來,那是接新娘子的隊伍。
住持聽到院子裏的動靜,出來查看。
他向來心地善良,慈悲為懷,所以允許了這些人在這裏避雨。因為那些人裏還有新娘子,住持給了他們一處僻靜的廂房,讓那個新娘子獨自住着。
等所有的男性進了屋子,婆子撩開轎簾。那新娘伸出一只手來,搭在婆子的手背上。這只手沒有許常思想象中的那麽白嫩,與之相反的,這只手粗糙不堪,手背上還有一道割傷的口子,一看便知道是窮人家的女兒,做慣了活兒的。
婆子沒有理會呆在一旁的許常思,攙着那新娘子,目不斜視地,快步走向那間廂房。
這雨還在下,夜裏時還未停歇。
許常思夜裏是不住在寺廟裏的,她和母親住在外面的村子裏。第二天一早,許常思早早地跑去寺裏。母親問她去幹什麽,她回答說:“看新娘子。”
“新娘子哪兒是你能随便看的。”
母親說的有一定的道理,但是許常思還是看見了新娘子。她到那裏時,正好趕上了婆子把門打開,往外面倒水。那新娘子就站在婆子的後面,正端着一杯茶。
婆子倒完水後就立刻關上了門。
這時只剩下許常思站在不遠處。她仍不斷地回想着剛才看到的新娘子的面容。許常思書讀得不多,但此時還是能想出來幾個詞語的。比如小家碧玉,比如面若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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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許常思呆在自己的家裏,照舊地去拜她的蓮花燈。她得先在蓮花燈的兩側擺上紅燭。
只是今日,她不停地想着那個新娘子,忽然手一抖,碰翻了那盞蓮花燈。她連忙去護。燈倒是沒事,但是,那花心上的水珠沾在了她的衣袖上。
許常思對此不以為意。
之後這場雨仍是連綿不斷。夜裏許常思被雨聲驚擾得不能入睡,索性坐起來,去抄寫她的佛經。
子時的時候,那張紙上多了一片陰影。看形狀,竟像是女子的釵環。
許常思仰起頭,正對上一雙秋水一般的眼睛。
那雙眼睛……許常思似乎在哪裏見過。
許常思想起來了,那是那個新娘子的眼睛。只是,新娘子不應該在廟裏嗎?怎麽會在自己這裏?
而且,眼前的這個人的臉上還有幾道皺紋。
這個人,像是新娘子以後的樣子。
“你,怎麽會在這裏?”許常思問道。
那人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話一般,取走她桌上的燈,拿到一邊去了。許常思看到她正低頭做着針線活兒,根本不理自己。
她在好奇之下去試着拽那人的袖子。
但是,她撲了空。
她反應過來,這人是假的,是幻象。
許常思以前聽住持說過,有些人修行的時候會産生心魔。她想起自己白日裏癡癡地想着新娘子的臉,以至于碰翻了燈的事情,臉上一熱,趕忙正襟危坐起來。
她一定是因為想着那個新娘子才會看到那個人。
不行,我絕不能被心魔迷惑。
許常思抱着這樣的想法,屏息凝神地撈起筆抄寫佛經。因為燈被那人拿走了,她只能坐在那人身邊去抄寫。
一個做針線活,一個提筆寫字。昏黃的燭火旁,二人互不幹擾,安安靜靜。
大概是因為佛經起了效果,醜時的時候,那個人的身體抖動了兩下,崩裂開來。
許常思為自己驅趕走了心魔暗暗高興,但也忽然産生了一絲落寞之感。
第二天她便不敢再去那個寺廟了,生怕夜裏那個新娘子的幻象又來找自己。晚上,她特意不睡覺,想看看那個人還會不會來。
許常思一直守到了醜時。就在她準備休息時,她聽見背後的凳子發出了響聲。
有人挪了一下凳子,坐在了那上面。許常思發現,和昨天相比,這個幻象的面容更衰老了一些。
她不去睡了,而且,這次她沒有再去抄寫佛經。她坐在那個女子的身側,看着她做活兒。
許常思想起來以前父母在一起時的樣子。她的爹回來以後,也常常會和母親這樣坐在一起。兩人之間并不太說話,就這麽坐着,能呆很長的時間。
她趕忙揮去自己的這種想法,轉而看起那個女子的臉。
人人皆言,紅顏易老,人生憾事。可是在許常思眼裏看來,眼前這個女人雖然不如少時可愛豔麗,卻也依舊十分美好。她喜歡她的臉,眉毛,眼睛,鼻子,連那些皺紋都喜歡。她只是這麽瞧着,就已經很是歡喜。
只可惜,寅時的時候,這個女人又消失了。
第二天許常思是被母親搖醒的。母親神情凝重地挎着包袱,帶上她,一齊去了寺廟裏。
許常思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抱着自己的蓮花燈,茫然地跟在母親後面。
平日裏大開着的廟門這會兒門扉緊閉,母親敲了好幾下子後,才有個和尚開了門,探頭探腦的。
“是你們啊,快進來!”
在大人們的只言片語中,許常思知道了,最近有一批流寇會到這附近來,不少人都選擇在寺廟裏躲着。許常思的母親一得到消息,就帶着女兒來投奔丈夫。
許常思沒有意識到事情有多嚴重。她只是聽說,那個方姑娘身邊的婆子,這會兒急得不行,直罵老天爺不長眼,下了這麽多天的雨,不然他們早就走了!
晚上,許常思照舊地等。她很有耐心,這次等到了卯時。但是她沒有想到,這次出現在她眼前的方姑娘已是一頭白發。
許常思記得自己陪着那個方姑娘陪了很久,她這會兒不知該怎麽辦。等到天亮的時候,當那個方姑娘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并且身子向另一邊歪去時,她不顧一切地去抓她,好像只要抓住了她就不會這樣。
但是,那本來就是幻象啊,如何能抓得住?
母親起來時,看到自己的女兒坐在桌前,一臉的淚水。
寺廟裏的衆人躲了足足四天後,那些流寇還是找上來了。
關于這段往事,許常思記得最清楚的是,她的父親當着衆人的面摸摸她的腦袋,笑着說:“丫頭,叫我一聲爹聽聽。”
“爹。”
她被父親藏在佛像後面,當她出來時,院子裏已是滿目狼藉。這時有一塊紅色的布飄落在她的腳下,那上面還繡着幾個字。她拾起來,小聲地念着:“百年好合,長相厮守。”
他們說,那個方姑娘被流寇擄了去。也有人說,方姑娘已經死了。
許常思忽然很想笑。長相厮守?她的丈夫并沒能和她長相守。甚至,從某種角度來看,和她長相守過的人是許常思。她見過她老去的樣子,還在她垂暮之時陪過她。
長相守,長相守……
可是她實際上是不能和方姑娘長相厮守的。
許常思不斷地念着這幾個字,念到最後,她産生了錯覺,認為方姑娘并沒有死掉,她的爹娘也并沒有死掉。她回到房間裏,将蓮花燈重新擺好,不停地拜着。
她在祈求,祈求他們能身體康健,平安喜樂。那個人還活着,她在為活着的他們祈禱。
我想和我爹我娘,還有我喜歡的人,一起過一輩子。
許常思足足祈求了三天,在這三天裏,雨仍然下着。在這期間,那位幸存的住持還來看過她,住持說:“我和你說過,倘若你哪一天遇到了想不開,看不破之事,将此燈擲于地上,神志立刻可得清明。”
“常思,摔破這盞燈,然後好好活着吧。”
那跪着的人置若罔聞。
雨停了以後,許常思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菩薩坐在蓮花寶座上,對她說:“你既然癡心至此,那麽便讓你多活上數百年罷,望你能在這幾百年裏想通。”
天亮後,許常思抱着那盞蓮花燈,一步一步地向院子外面走去。
院外,不知誰把擡新娘子的紅轎子放在了那裏。
這轎子……那麽紅,那麽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