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客人
那一年,她聽別人說,外面死的人很多。
阿素聽完別人的說笑以後,轉身去繼續忙她的活兒。她揭開竈上的鍋蓋,熱熱的蒸汽如同受驚的蛇一樣,呼啦一下全都跳起來。為此,她退了幾步,去拿筷子攪和鍋裏的面。阿素一言不發地做着事情,但在外面的院子裏,那兒的人倒是說個不停。
轉眼間又到了選定祭魂的人的日子。被選定的孩子得喝下特定的藥,接着在家裏咽氣,被埋到土裏去。在一堆年長的人忽然跑到她家裏吃飯的時候,她已經或多或少地猜到了這次會是誰。
外面的人使足了勁地想使自己的家人活下來,而這裏的人卻在商議着殺掉哪個族人。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畢竟是習俗。這裏向來封閉。就拿能進入村莊裏的人來說吧,除非是嫁給了這裏的外姓的女人,否則別的外姓的人只能進入這裏一次,下次若是要再來,必有報應。
阿素定定地看了一會兒那口鍋。等面條熟了以後,她擦一把臉,将撈出的,澆了肉汁的第一碗面條送到女兒的房間裏去。那孩子正乖乖地坐在床上等着別的人吃完。見到母親把第一碗面給自己吃,她不解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母親。
阿素背過身,匆匆地掀開了簾子出去。
晚上,阿素的丈夫去別的屋睡了,陪着她的人是婆婆。那個手指幹枯的女人看着她低頭做針線活兒,看了許久後說道:“其實也不是真死。”
捏着針的人停了一下。
“我也是聽更老的人說的。以前有個男孩子被埋了三十年了,他的娘找到了一個女人,用她的血澆在孩子的棺材上,孩子又給活了過來。因為被埋夠了二十年,給族人聚夠了錢財,那時也沒人說什麽。”
“那得是什麽人的血?”阿素立馬問道。
“嗨,你問這個也沒用。那個孩子是幸運,埋了三十年後就找到了。你知道的,那屍身最多保持一百來年。你得在這一百多年間找到合适的女人。誰能夠活上個一百來年,不停地找啊。”
“那她的兄弟姐妹,兄弟姐妹的孩子總能幫着找吧。”阿素好不容易看見了點希望,并不肯放棄。
那婆婆聽了這話,笑道:“你覺得他們能有多上心。說到底,除了當娘的,誰真正心疼孩子呢?”
婆婆老了,說了幾句後累得不行,身子一歪在炕上睡着了。阿素久久地不能合眼,就拿着一根針,坐在炕沿兒上發呆。大概到了半夜的時候,她聽到家裏的狗開始狂叫起來。
她先是喊了丈夫的名字,可是丈夫似乎已經睡熟了,沒有回應。阿素想了想,披了一件衣服自己出去了。
“大黃,你喊什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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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黃正對着緊閉的門扉狂吠。阿素一時間不太敢開門,猶豫了半天後把門掰開一條小縫,瞧見外面似乎正趴着個人。
這下阿素立馬把門給打開了。在外面趴着的,是個年輕的瘦弱姑娘。
第二天早上,阿素望着躺在自己的炕上的姑娘,越看越覺得這姑娘可憐。她摸了一把這姑娘的身體,感覺到的只有一把幹瘦的骨頭。這時她的女兒醒了,過來找她要飯吃。
“娘,這個人是誰啊?”
“噓,乖乖,我們出去吃飯,讓這個姐姐多睡一會兒。”
許常思在這裏住了一陣子。
她逐漸摸清了這個村子的情況,并且發現這個叫做阿素的女人的眼淚一天比一天多。她的身子沒好利索,只能呆在炕上。有時她能聽見在院子裏做活的阿素的哭聲。
阿素的女兒常會來找她玩。她問許常思:“姐姐,外面是不是真的死了很多人啊?”
剛從流寇肆虐的路上掙了條命回來的許常思點點頭。
“那姐姐你不要出去了,實在不行你還可以嫁到我們這裏。”
“你是外姓人,要是出去了,就再也不能回我們這個好地方了。”
小女孩煞有介事地勸着許常思。許常思笑了,正想說點什麽,阿素走進來,把孩子往出抱:“娘可沒覺得這地方有多好,成了,你趕緊出去玩吧。”
“那個……大姐,我昨晚兒聽見您和老太太的話了。您要是需要一個能活上百年的人,可以找我。”
阿素背後的許常思突然這樣說道。
阿素回過頭,望着那桌上熬給許常思的濃黑的藥汁,苦笑道:“姑娘,我知道你想報恩,可是你看看你這身子骨,不是我咒你,你真的不像是個能活上百年的人。”
“不管怎樣,您把孩子以後埋在哪裏告訴我的話,也吃不了什麽虧,不是嗎?”許常思繼續說着,“小孩子的身邊沒什麽陪葬品,我也犯不着以後找人盜墓什麽的,您不用擔心這個。您只要告訴我孩子埋在哪兒,以後只要我找到了符合條件的女人,一定給您幫這個忙。”
阿素和許常思對視着,兩個人都沉默了很久。那小女孩看看母親又看看許常思,不知發生了什麽。
最後阿素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态,說:“好,姑娘,等族長定下了地方,我一定會告訴你。”
此後阿素的精神好了很多,還一直準備着什麽。晚上她坐在許常思的身邊,指着桌子上的東西告訴她:“這是一根針,一個饅頭,一塊手帕。在我們這兒,丫頭離了娘嫁人的時候,都得拿着這些。我想好了,把這些東西都裝進棺材裏去。”
阿素知道,數年之後,這些東西可能大都成了灰,但她還是執意地要放:“族長說過,要是有能醒過來的孩子,親戚們會幫忙養着。我提前把她長大後需要的東西給備着吧。”
阿素說完後出神地看着牆。許常思看得出來,她應該是在想象女兒長大後的樣子。想到這兒,許常思看了眼自己身邊綁得緊緊的包裹。那裏面是一盞白玉做成的蓮花燈。
許常思走的時候只帶了這樣東西,如今她有些懊惱,如果她把另一樣東西給帶了出來,現在也許可以滿足一下阿素這個心願。
十日以後,許常思要告辭了。她的身體還沒有全好,但是她知道,村裏已經有人盯上了她。有的是想讓她做媳婦兒,有的是在猜測她的包裹裏是什麽值錢的東西,她得走了。
她走的那天恰好是小女孩服藥的日子。那天阿素準備了滾燙的熱水,給女兒洗最後一次澡。許常思抱緊了她的蓮花燈,一步一步地走出村子。這時路上刮起大風,卷來幾片紙錢。那紙錢上還寫着祭魂的人的名字。她伸出手,輕易地抓到了一片。
“月染。”
念完這個名字,許常思松開手,任由風把紙片又再次卷到別的地方去。她抱緊她的包裹,繼續蹒跚地前行。
外面依舊在死人,死了很多的人。她在這之後又看到了很多無法過完一生的人。他們的父母,配偶,孩子都盼着他們能過完一生,然而他們做不到。
許常思起初會為此落淚,而到了最後,她如一個過客一樣匆匆路過,眼底即使有悲憫之情,也只是一閃而過。
她抱着她的蓮花燈,慢慢地向某天靠近。
只是這個人,她是從哪裏來的?
誰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