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跟着登山隊的一行工作人員有過半都是剛畢業的新人,經歷過的旅行也才四五場,根本沒想過自己會遇到這樣的境地,大雨劈頭蓋臉地砸下來,把衆人都砸懵了,連逃跑都已忘記,只是呆站在原地,被吓得不自覺地震顫。
饒是熊拉爾這樣的探險家也不知該如何作為,只能等待其他隊伍到了再做打算。
大水混着暴雨愈漲愈兇,幹等着的時間便從下一直淹沒到了膝蓋,有個扛着攝像機的小夥被淋得搖搖晃晃,竟失聲痛哭起來,只覺得自己這一生都完了,涕泗橫流間還感染了其他工作人員,絕望的氣氛瞬間彌漫,眼看着裂縫已經到了腳邊,神志不清的幾人都差點失足跌下去,把旁邊的人都吓丢了三魂七魄。
毛彌死死抱着一棵樹,身上被澆透了,冷得他牙齒直打戰。他不斷用力地撞自己的額頭,想讓自己清醒一點,額頭被磕得一片通紅時其他隊伍才拼了命爬了上來,有個工作人員甚至被亂石砸折了一條腿,還是被其他人架着扔上來的。
“說好的三月裂峰期,現在怎麽回事?”總制作人抹去面上的泥水,沖着其他人嘶吼道。
“對……對不起,我們也不知道,明明已經過了的……”
“對不起有屁用,現在都完了,都完了!”
“對不……”
毛彌松開手,剛想勸一下,山體便猛地一震,裂縫瞬間垮塌,他幾乎是本能地撲倒在了崖邊,将手往下一甩,堪堪拉住了那掉下去的工作人員的衣領,用勁之大,就是在如此磅礴的大雨中都能聽見清晰可聞的骨頭錯位聲。
“唔。”毛彌忍受着劇痛,下唇被自己咬得血跡斑斑,手卻憑着堅強的意志依舊緊緊抓着那人,拼盡全力喊道“用力!上來,上來啊!”
失重感把工作人員吓得魂飛魄散,衣領将他脖頸勒到即将窒息,他尖叫了好一陣才聽見毛彌的呼喚,求生的本能促使他瘋狂地蹬動雙腿,好不容易踩到凸出來的亂石才艱難地又爬了上去。
他回到地面上還嗆了幾口泥水,看着毛彌的慘狀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直接給他鞠了一躬:“謝謝,真的謝謝,我……”
毛彌環顧了一圈還在崩潰的人們,試探着彎彎自己救人的手,卻沒有任何感覺,一時無邊的憤怒都從心中生起,直接站上一塊石塊,啞着嗓子以從未有過的吼聲罵道:“都醒醒!把背包行李全部扔了,只留下重要的一兩袋,不想死就快扔了!你們能不能清醒一點!!吵架有用嗎?哭有用嗎?他媽的給我醒醒!”
水位已沒至腰部,熊拉爾看着毛彌紅着眼睛在喊,終于找回了自己的理智,直接搶過幾個制作人的背包扔下了山,回頭附和:“我包裏的東西都足夠了,你們負重前行就是找死,攝像機留下存儲芯片,全扔了!都聽毛彌的!”
在他渾厚的聲音下,安全感又漸漸升起了一些,人們三三兩兩扔下了自己的背包,勉強抑制住了自己崩潰的情緒,顫抖着問道:“那現在……現在怎麽辦……我們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急救設備也沒有,我們……”
毛彌見場面緩和了一點,自己也冷靜了下來,盡量平和地道:“我帶你們走,我之前學了一點在裂峰期時怎麽找路。”
他此時也只模模糊糊的想起了一部分毛虎大略提過的話,可是他明白,此時他這點模糊的記憶就是他們全部的希望。
青年居高臨下地站在石塊下,他身上都是之前撲倒在地染上的泥水和血痕,襯着身後滔天的大水,恐怖的高山,單薄渺小得可憐,可是他的神情卻堅毅而沉穩,竟讓人們都不由自主地信服,把他當成了最後的救命稻草。
“可是你的手……你的手怎麽辦?”被他救了一命的小夥子怯生生發問“這樣帶路更危險啊。”
他的左手小臂此時正扭曲地拐向一邊,明顯是折了,看上去便疼得令人心驚。
本想說自己可以忍,不想一個小姑娘擦去淚痕,主動道:“我以前和爺爺學過接骨,可以試試……”
“以前沒聽你提過啊。”
“靠譜嗎?”
工作人員們又七嘴八舌議論起來,小姑娘尴尬地頭都不敢擡:“就學過一點,我,我也不熟練,我……”
“抓緊時間,拜托你了。”毛彌彎腰在水中撿出一根木棍咬在嘴裏,閉上雙目,将身子側了過去。
也才二十出頭的小姑娘發着抖淌過水去,冰涼的手指撫上他的手臂,看着毛彌被泥水糊得沒有原樣的臉,突然一陣心酸,回想起從前學過的知識,用同樣堅忍的表情順着骨頭狠狠一按。
毛彌身子劇烈震動了一下,血跡順着木頭流下來,若不是熊拉爾反應快将他接住,只怕立刻就要仰倒在地。他嗚咽着抖了好半天才從劇痛中緩過來,睜開眼的時候還雙眼模糊,幾乎以為自己走過了一場鬼門關。
知覺慢慢從手臂爬上,毛彌忍不住抽噎了一下,捧了一點水灑到臉上才完全鎮下來定,從熊拉爾手裏接過一條半人高的木棍,堅強道:“我們走,再不走就真的來不及了。”
從其他隊伍爬上來到現在其實也剛過去十分鐘,可是于所有人來說卻比一個世紀還要漫長。
這時制作人幾近崩潰地沖着一個攝像小夥喊道:“讓你把東西都扔了,你還扛着攝像機幹嘛!”
小夥明明怕得都站不穩了,卻還是頑強地扛着攝影機,一動不動:“是您教我的,我們的職責就是記錄!這樣千載難逢的時刻,我不拍下來,就是失職!”
“你有病啊!命比什麽都重要,大不了調成自動飛行模式!”
“自動飛行可能會被亂石砸壞,我必須把這些記錄下來,都是您教的,扛起攝影機就要忠于記錄!”
制作人啞口無言,艱難地邁動步子想扇他一耳光搶下攝影機,卻被熊拉爾攔住了。
但見原本還站着的巨漢痛喊了一聲,衣物撕裂成碎片,漫天大雨中他的渾身毛發暴漲,關節變形,瞬息之間就變成了一頭巨熊。
這是一頭站起來足足有三米有餘的巨熊,渾身毛發呈棕紅色,頭如惡狼般帥氣威風,身形矯健強壯,尾巴又長又大,就如松鼠一樣,有力得足以卷起一個成年男人。
“你就在這拍,誰不行了和我說,我帶你們走。”熊拉爾用尾巴把小夥甩到自己背上,一邊自覺往後走“毛彌帶路,我斷後。”
“我斷吧……”一個工作人員不好意思地出聲。
制作人好不容易找回了理智,恨聲道:“這時候了還客套就是找死,只有大熊有能力斷後,拖一秒就是等一秒死,都準備出發。”
把獸态看得如此重要的熊拉爾都變了形态,還把背部讓了出來,于他來說這可能比獻出生命還要難受。毛彌尊敬地看了他幾秒,抓着木棍,毅然轉身:“跟我來。”
混亂的衆人在一頭一尾的帶領下漸漸排成了一隊,林廣漠就跟在毛彌後面,防着他體力不支。
其他常駐成員也緊随其後,互相的鼓舞讓他們多了一層信心,縱使過往的經驗此時都用不太上,但好歹還有體力優勢,技巧也更多,慢慢的都開始相互幫助,在天災面前井然有序起來。
在那唯一一臺殘留的攝影機屏幕中,漫長的隊伍在轟隆隆倒塌的大山中就如一條細小的黑線,仿佛翻手間就能淹沒。石塊順着泥流亂飛,水位不斷在漲,進退都是不可避免的災難。
毛彌雙腿早就沒了直覺,只有腰際還能勉強能感知到一絲水流的刺骨寒冷。雨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顧不上去擦,争分奪秒的緊迫感與身後人沉重的喘息聲就像一座大山壓在他單薄的肩頭,他只能用盡全身力氣去集中注意力,好仔細分辨水下的路。
他不想死。
誰都不想。
所以除卻前進與堅持,別無他法。
有那麽一瞬間,就是他也想過放棄。當他選擇了走在第一個帶路,就意味着他選擇了承擔起這數十人的生命,這是無比沉重的責任,比他自己的生命還要沉重。
原本就艱險的山路此時更是危機四伏,走錯一步就是命喪九泉,沒有一個人有餘閑開口說話,死一般的沉默箍緊了他們的心髒,人們手牽着手,這是他們在鋪天蓋地的巨響與可怕的震動中唯一能做的事。
不知走了多久,也無法确定自己走的路對不對,行進途中大半人都受了傷,或輕或重,但都沒有開口喊痛,或者說他們已經不知道痛了,只有向前的決心促使他們擡動早已走不動的腿,憑着身體裏最後一股意氣如行屍走肉般逆水攀登。
毛彌的身影在攝影機裏顯得格外瘦弱,鏡頭拉近,他一直挺直的背脊也開始有了疲累的弧度,硬幣大的雨點重重打在他的身上,他也沒有絲毫動搖,只發揮出超越自己極限的體力努力帶着路。
即使是在這搖晃的鏡頭中,他也有着可靠的沉穩與安全感,就像救世主一樣将所有人的心系在一起,使人們忘卻他單薄且受傷的身體,只知跟随着他的腳步。
雨勢在天色變暗時方才減小。
熊拉爾叼出手電筒,讓人們傳遞給毛彌,大水此時已經淹沒到了毛彌的胸口,他仰着下巴,掙紮着在夜色裏辨別方向。
沈自悠擔憂道:“現在是平緩期,可是再過半小時最後一次地震就要開始了,這……”
“那是什麽!前面好像有個洞!”一個眼尖的工作人員欣喜若狂的大吼。
“沒錯,沒錯!”熊拉爾放下背上的人,站起來一望,野獸在夜裏出色的視力将遠方的地形看了個真切,撒腿跑到了最前面,甩了甩身上沉甸甸的水珠,用大頭蹭了蹭毛彌“你還好嗎,接下來我來帶路吧。”
“好……謝謝……”謝字還未說完,他便搖晃着倒了下去。
熊拉爾一驚,趕忙用尾巴把他卷起,輕柔地放到背上,回頭鼓舞他們:“大家!我确定前面有洞穴,這裏離山頂不遠,那裏肯定安全,都振作一點,我們一鼓作氣爬上去!”
“加油!”
“加油!”
“我們可以的!”
……
此起彼伏的加油聲在山間響起,氣氛總算輕松了許多,大家直到現在才看見了希望的曙光,就是傷員都仿佛忘卻了傷痛一樣加快了步伐,只希望趕快去到那所謂的洞穴,不必再遭受苦難。
在熊拉爾自信的帶領下,他們又行進了足有二十多分鐘才陸陸續續抵達了那巨大的山洞。
用打火器生了一堆火,熊拉爾把毛彌放在一塊幹燥的巨石上,趁着地震還沒開始,迅速巡視了一遍山洞。
火光中,這長滿了綠植的山洞還布滿了許多綠色的幹涸粘液,看上去十分惡心。
“這應該是很久以前被野獸遺棄的山洞。”熊拉爾巡視完,放下了最後一絲擔憂“看情況是安全的,洞口還有獸爪的痕跡,看樣子是它們挖的排水溝,雖然簡陋但應該有用,大家都安心休息吧。”
聽到他這樣說,擔驚受怕一整天的人們才松了一口氣,把衣服放到火堆邊,從口袋和熊拉爾包裏拿出食物,一點點分享。
地震很快就又開始了,但山頂沒有下面劇烈,微微的晃動反而像搖籃一樣讓他們昏昏欲睡。
熊拉爾看了眼自己身上厚實的毛發,又看了眼外面昏天黑地的大雨,嘆了口氣,終是沒有變成人形,而是趴在了毛彌旁邊,将他和林廣漠,沈自悠等人攏到自己的腹前,再用尾巴把他們蓋上,一起取暖。
轟隆隆的巨響徹夜未停。
隐隐約約的哭聲也徹夜未停。
只有雨在後半夜緩緩停了。
毛彌在溫暖的毛發中打了個寒噤,睜開了雙目,寂靜中,他輕輕撥開尾巴,坐在了洞口前,只見原還風光秀麗的大山,如今正是一片狼藉,混亂如地獄。
他将頭埋在雙膝間,寒風凜冽,他聽見自己說了微不可聞的兩個字。
“靖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