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為親
長鳴又留在幕賢宮用晚膳,特地囑咐做一些官師羽沒吃過,他覺得不錯的菜式,菜一道一道的上,精致的有,簡單的也有,官師羽一道一道的試,好與不好都跟他交流一下,伺候的人都不在身邊,很多規矩也不守了,長鳴幹脆坐到他身邊,只顧着幫他布菜,全勤投入觀察他臉上的神情變化,只要他覺得好吃,長鳴也跟着笑,喜悅得不得了。
最後看出官師羽确實吃的差不多了,才讓後邊的不用上了,看來是準備了很多。官師羽知道,時間不多了,長鳴迫切的想要做點什麽。
用完膳,兩人移步到庭院,今晚夜色正好。
長鳴問:“先生還記得朕若幹年前送的那塊玉佩嘛?”
官師羽從衣襟內拿出玉佩:“記得呀 臣一直帶着。”
長鳴拿過玉佩,見玉佩色澤更加潤和了,都說人養玉,長時間帶着的玉成色更好,看來官師羽養的很用心呀:“其實這是母妃留給朕的,唯一可以念想的東西。”
官師羽知道這是皇貴妃的暖玉,現在也知道長鳴送他代表了什麽,就不打算說一些官話了。
長鳴将玉歸還給他:“朕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先生的時候,先生下水幫我把玉佩找回來,朕聽說如果能記得第一次見到一個人的樣子,那證明緣分未盡。”
官師羽但笑不語,緣分未盡?
突然,鼓聲響起,相繼傳出去。官師羽說:“宮門要關閉了,宵禁也要開始了。”一天又将過去了。
官師羽見長鳴失神的望着南面,随着鼓聲漸遠,他眉眼間的愁緒更加深沉。于心不忍,跟他說:“進去吧,夜見涼了。”
長鳴回過神,看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後只說了個:“嗯。”
幕賢宮是禁宮,往低了說就是冷宮,冷宮跟其他宮能比嘛,自然連最基本取暖的設備都不完善,這天雖然還不到冷,但幕賢宮坐南朝北,背陽向陰的位置,讓他比實際冷了許多。
長鳴身邊的老太監拿來兩件禦寒的披風,長鳴接過先給官師羽披上了,這倒不是他突然的細致,他已經習慣什麽好的,什麽緊俏的都先想到他的老師了。官師羽倒也沒拒絕,只是看了老太監一眼,老太監趕緊把另一件遞給長鳴,兩人又回到宮內,就這忽明忽暗的觀影,相對而坐,也相顧無言。
長鳴是不知該從何說起,官師羽是知道他有許多話想說,自己該說的都已經說了,就等他說吧。
沙漏倒了又倒,轉了又轉,溫着的水,滿了又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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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鳴摩擦杯盞的手總算停下,方開口:“是長鳴,害了師羽啊。”
官師羽說:“以一擋十,尚且有餘力,以一擋佰,如何擋得。師羽自推科舉,嚴律令那刻起就有心理準備了,陛下莫要多想,韓家?懷璧其罪,何患無辭啊。”
“朕…我,我…天下衆生尊我、敬我、求我,我應了蒼生所求,而今我,只求你一人,這一回,蒼生卻不應呀。”情至深處,無力傷悲,只餘下滿心的無力,作為帝皇的無力,作為學生的無力,和守不住心中那一寸淨土的無力。
官師羽拱手作揖:“微臣謝陛下厚愛。”
長鳴問:“臣?”
官師羽放下作揖的手,被暖黃燭光照着眼睛,頓時星光閃爍:“師羽謝長鳴神情,今生無緣,若有來生,定當傾盡相報。”
兩人本相對而坐,疏忽長鳴站了起來,扶起下擺,給官師羽下跪。
官師羽大驚,也在他面前跪下:“陛下萬萬不可!”打算将長鳴扶起。
長鳴阻止了他:“朕只跪天、跪地、跪親、跪師,繼位後,親、師都跪不得了。師羽,長鳴今天這一跪,原因有三:一是,跪別親師;二是,悔恨害了你;三是…許你來生,定要等朕呀。”
官師羽完全怔忪住了,知他深情,卻不知已深情至此。一時間千頭萬緒都化作不舍和憂慮,如此深情,我不在後,你可如何是好啊。
長鳴再問:“許我一個來生吧”
怎忍心辜負你深情:“嗯。”
這一聲答應,反倒讓長鳴洩了氣一般,他埋首于雙臂間,趴伏在哀傷中,久久不起。官師羽也沒了扶他的力氣了,跟他對面相跪着,只将手放在他的頭頂,就像他小時候一樣,幼年失母,後宮又有争鬥,漢明王當時一門心思都放在幕賢宮,他夜晚恐懼到無法入眠也沒人知道,他一個人在深夜睜着眼睛撐到天命也沒人知道。
是官師羽發現了他的恐懼,護着他入睡的,晚上不敢睡,就白天睡,白天不能學就晚上學,守着宮中規矩學,是官師羽陪他熬過那段時期的。
他枕着官師羽的腿入睡,官師羽輕輕的拍着他的,哄着他入睡,就像他不是皇子而是一個普通的孩子,沒人敢那麽碰他,沒人敢當他是一個普通的孩子,他本來也不是,他是漢明王的三皇子,怎麽會是普通孩子呢。
既然人人都忘了,那官師羽就自己偷偷記得好了。官師羽輕拍他的發頂,那些只把他當成一個失去了母親的孩子的記憶開始回來,有多少年,他像所有人一樣只把長鳴當成一個裝着天下的容器了,以前他也曾經在自己面前哭過的,看着眼前高大的身影,官師羽已經想不起那張帶着稚嫩的臉了,取而代之的都是眼前這個人威風堂堂的樣子。
就算不是一個容器,他也不是那個可以随意掉眼淚的孩子了,得更強硬啊,得強硬到沒有任何人都能自己撐下去啊,不然,讓我如何甘心赴死呢。
官師羽能感覺到埋首雙臂間的長鳴全身都在震顫:“師羽寧死不入幕賢宮,不為自己留名青史,只希望陛下在史書上不舔上這不光彩的一筆。”
長鳴的震顫不再以後才直起腰板,但依然低着頭:“長鳴謝師羽今生半世為師和許諾的來世一生。”
官師羽從袖中取出半截紅繩,系在長鳴送的那塊玉佩上,遞給他,跟他說:“明日莫送。”
長鳴接過玉佩,狠狠的拽在手心裏,滿面不舍,眼淚再無法抑制,他輕輕的捧着官師羽的臉,小心翼翼的湊上去,珍而重之的親吻他的嘴唇。眼淚擦過長鳴的嘴唇,這一吻兩人都嘗到了苦澀的味道。
翌日,德惠宮
“娘娘。”老太監行色匆匆趕來。
公孫淑妃擺手示意莫講,她起身往外走,秋末寒涼,不,已經入冬了,降了今年的第一場雪,涼了人,冷了心。
“死了?”
“嗯,太醫确認過了。”
“陛下怎麽樣?”
“沒近幕賢宮一步。”
“屍身怎麽說?”
“太醫說了不算,得朝臣們确認了才算。”畢竟是他們要死谏得來的結果。
淑妃沒說什麽,老太監壓低聲音,小到幾乎不可聞:“暗衛有行動,陛下密令,入後陵。”
淑妃伸手接雪,雪花掉在她手上,紮得手生疼:“陛下現在一定恨極了,如同困獸啊。”多少女人想要進後陵啊,這輩子都別想争了,她摸摸耳鬓旁并看不到的白發,自幼便教她三從四德,以夫為天,現在她的天就要塌了,不給她片瓦遮身呀。
她說:“死了,死了好呀,這才還天下一個清明的詠禧帝啊。”
漫天飄雪,蒼莽浩瀚,襯得這太極宮愈加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