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為弟
德惠宮內,镂花雙鳳黃銅鏡臺前,公孫淑妃對鏡梳妝,赫然發現頭上有一根白頭發,幫她梳發的老嬷嬷駭然大驚,假裝看不見,她無奈一笑,自個把那白發拔了下來,小心的裝進紋青百子瓷盒裏。
淑妃娘娘十六入宮,現在已年過三十,半生都在宮裏度過,她是被先帝看中,指定給長鳴的。本來那年公孫大人是打算把她許配給官師羽的,正是官師羽少年意氣,風華正茂之時,兩人又是青梅竹馬,她一直以為,她會嫁給官師羽,兩人舉案齊眉的,哪裏知道人生,特別是女人的一生,都是‘本以為’。
侍女将最後一支鎏嵌珊瑚步搖□□她發髻裏,她照着鏡子,左右再看看,把步搖取下來,自己換上一支青玉白珠步搖。起身後,侍女将她把以後提起,一米開去的衣擺鋪在地上,柔美的素色雲錦作底,覆上輕妙的粉白珠羅紗,若隐若現中可見珠羅紗覆蓋下的雲錦上,細致的繡着一朵朵逼真的梅花,梅朵不過指尖大小,有錦簇也有獨枝,華麗而柔和,高貴而雅致。
幕賢宮有禁軍把守,任何人不得入內,但淑妃娘娘不同,皇上對淑妃娘娘敬重非常,後宮之後還沒有淑妃娘娘去不得的地方,守衛一看到淑妃紛紛跪下請安,淑妃娘娘知道規矩,也不為難他們,擺手示意身後的人停下:“你們在外邊候着吧。”
“是,娘娘。”
幕賢宮內多寒涼,枯枝滿樹,落葉滿地,寥落了宮牆,也冷着人心。淑妃看到官師羽身着白色素衣,站在樹下,随手将還挂在枝丫上的黃葉輕輕碰落。官師羽擡眼看到淑妃,作揖行禮。似乎早有聊到淑妃的到來。
幕賢宮內看得到的、看不到的地方都有人看着,兩人就在樹下的石凳上相對坐下,老管家奉上熱茶就退下,一來可賞秋日涼景,二來可避耳目。
官師羽說:“多日未見,娘娘進來可好。”
“勞先生挂心了,本宮甚好。”
落葉掉在石桌上,輕輕拍得咔嚓一響,官師羽一手挽袖,一手将葉子拿走:“娘娘此番前來,是給師羽餞行的?”
淑妃娘娘輕嘆一聲:“先生如果想走的話,有千萬個方法可以走,為何不走呢?”
官師羽說:“娘娘要微臣死,微臣不能不死。”
淑妃拿起茶杯,以衣袂擋住,側臉抿了一口茶,将杯子放回桌上時,輕緩利落,一點聲音都沒有。
“本宮知道,皇上似乎打算将大人偷偷送到胡嶺,為此答應歸還城池三座,衡将軍家為了峽關,折了兩個兒子,皇上如若當真這麽做,只會寒了老将軍的心啊。”
官師羽長久的自若這時才有些許動搖,他微微側過臉,雙目含傷的望着宮牆外,輕言道:“臣,罪該萬死啊。”
“是的,本宮也算自幼看着皇上長大,皇上冷靜從容,心懷天下,向來以社稷為重,何時做過如此糊塗的決定。”淑妃娘娘向來最知輕重,最識大體,最知道該說什麽,不改說什麽,如若不是皇上此次确實過了,她是萬萬不敢逾越身份,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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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官師羽,不得不死的理由。
冷靜下來的淑妃似乎不打算責怪他了,放軟語氣,似是在話家常,但言語所及算是判定官師羽死刑了。
“本宮與陛下夫妻情分薄,倒是姐弟情分深些,不敢妄加揣測陛下的心意,但是陛下對先生的情分,還是看得出幾分的。”
官師羽說:“陛下自幼尊師有道,對先太傅也是……”
淑妃打斷他的話:“去年中秋夜,宴席散了以後,本宮并未離開。”
官師羽笑了出來:“微臣還想,皇上向來克制,不敢稍露一二,臣也是那時才知道,自此更是分外小心,不敢逾越半分。娘娘與臣之間,不似有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卻原來,娘娘早就知道了。”
“本宮知道先生敢為天下先,萬事以東齊為重,萬萬不會做有損陛下的事,但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呀。”
淑妃對于官師羽的情感是複雜的,幼年時只當是年幼的弟弟,稍大一點知道這人才華橫溢,父親也有意将他們婚配之後,心裏竊喜過要嫁給他的。只是緣分薄,讓先帝指給了太子,一個還只有十歲的孩子,所有人都豔羨她,在她心裏有憤懑的時候,教導她女人三從四德以夫為天,嫁進宮的女人,更是要以賢明為德,為丈夫選妃是德,為丈夫安撫衆妃是德,她做的很好。
直到看到他向來英武的丈夫,在驅散衆人之後,偷偷親吻他微醺側身伏在一旁,全無平日自持的老師。淑妃站在遠處,看不到官師羽臉上的表情,但他并無拒絕。淑妃當時身邊随侍的宮女抖得像個篩子,跪在一旁,聲響不敢出,回到德惠宮後,扣頭說:“謝娘娘不責罪奴婢家人。”就自殺了,死一個宮女,在這偌大的皇宮是驚不起一絲漣漪的,但這事從這個宮女死後,就算種在淑妃心裏了。
史官手中那支筆能抹殺多少帝皇,千載史冊,一筆能斷。無論是男子還是老師,都是犯了大忌中的大忌,說的難聽點就是亂倫啊,哪個皇帝擔得起這個罵名。
“先生莫怪本宮。”
官師羽聽她這麽一說,似乎釋懷許多,自己确實是該死了:“師羽明白。”
淑妃此時也是情到深處,畢竟是自己曾經…的人:“我…我曾經也…”
官師羽輕輕的搖頭“娘娘莫說,師羽謝過娘娘多年來的照顧,但是師羽注定是要對不起公孫家的。”
淑妃一時不擦,露出一臉茫然的樣子,竟有些似個豆蔻少女,帶着天真。
官師羽向來心腸硬,此時竟有些不忍告訴她:“譚大人手上有臣的十大罪狀,臣手上也有他的十大罪證,臣要将譚大人一并帶走了。”
淑妃微張着檀口,這一次她是真的始料未及,她剛剛才想起少女時對他的一腔情誼,此時就聽他說他要斷她家血脈,多年冷靜全化作烏有,恨,有之,怨,有之,怒更甚。也不知道是為了家族血脈,還是為了自己不被憐惜的愛戀。她揮手掃掉茶杯:“真真是個狠心的人,我公孫家就這麽一條血脈了,你如何對得起我父親的在天之靈啊!”
茶杯落地炸碎的聲音将守衛引來,一見兩人擱着石桌,一坐一站立,淑妃看到他們進來輕喝一聲:“誰讓你們進來的,出去。”
衆人吓得急呼:“屬下知罪。”就退了出去。
官師羽這才站起來,退後兩步,深鞠作揖,埋頭手臂間:“師羽死後無顏見老師,現在也無顏見碧苒,碧苒狠也罷,怨也罷,師羽絕不能給東齊留下一絲病竈禍根。”碧苒是淑妃的閨名,入宮之前,只有身邊幾個親近的人才喚得,入宮之後,公孫大人死後,她已經很多年沒有聽人這樣喚過她了。
她眼中噙着淚,不敢讓它落下,硬生生的鉗着:“是為了東齊,還是為了他?”
官師羽沒擡頭:“師羽心裏,東齊就是他,他就是東齊。”
淑妃娘娘斂了心神,說:“父親一輩子為了東齊,年幼時我不懂,也怨過恨過東齊,沒想到到頭來,東齊也成了我的一輩子,你的一輩子。我們公孫家注定為東齊生,為東齊死的。”
淑妃無意多留,離開之前只說:“先生好狠的心,為斷我念想,直割我心腸啊,只是先生怎麽就忍心…忍心傷我至此呢。”離去的她沒了來時意氣,雖已年過三十,但她從來高貴大方,端莊得體,此時離去的她竟顯現出一絲老态。那件粉白色的羅紗也變得死氣沉沉,那一株株梅花也不在嬌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