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陳又涵說完這一句便直起了身, 默不作聲地看着葉開全身僵硬緊繃手足無措。
葉開偏過頭, 擡眸, 是受了驚的眼神。
潮濕的, 像幽暗森林裏溪邊的青苔。
“你這麽看着我, 我會想親你。”
話那麽缱绻, 但神情完全不是那麽回事。嘴裏叼着煙, 半眯着眼,有點桀骜, 像是調戲賣酒小妹的黑老大。
葉開年輕的身體上下緊繃, 他揣摩不透陳又涵的心思, 是在調侃他嗎?
與陳又涵的暧昧就像是一輛超高速的列車,兩側風景極美,可他知道,前方就是懸崖, 軌道也是錯誤的, 他不是高空墜落, 就是粉身碎骨。
那些似是而非的話,那些藏着暧昧心思的動作,陳又涵看出來了嗎?所以他在取笑他?
陳又涵笑了一聲,懶洋洋地說:“我亂說的,我騙你的,我逗你玩兒。”
怎麽這麽耳熟?葉開狐疑,恍然大悟,一口氣窒在胸口:“陳又涵!你幹嗎學我!”
陳又涵一手搭着他肩, 笑得低下了頭,煙在指尖都夾不住:“被撩了好受嗎?”
看這眦睚必報的。葉開委屈,心想這不一樣,你又不喜歡我我當然随便撩,我喜歡你你還撩,你犯法。可陳又涵又不知道自己喜歡他——一團亂賬。他低垂下眼眸,從剛才就失速的心跳還未緩過來,只是很冤地增添了一絲失落和難受。
“不好受是嗎?”陳又涵扣住他下巴。與其說是輕佻,不如還是霸道多一點。他就着月光端詳,看葉開咬着牙氣得要死地拉着臉瞪他,唇角勾了勾,指腹從他唇上輕輕擦過:“說了再這麽看就親了——”
微側過腦袋低下頭,嘴唇與葉開的只有零點零一毫米的距離。
眼睛倏然睜大。
這是什麽感覺?與他意外親到陳又涵完全不同,血壓升高,呼吸變輕,心跳失控,好像有一股難以遏制的力量在血液裏亂沖亂撞,直讓他腦袋缺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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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又涵自然地垂眸,眼前只有這一雙像花瓣一樣的唇瓣,微微張着,好像天然就是在等他去親。然而他只是微微勾了勾唇角便直起了身,看着他,溫柔地低聲說:“去洗個澡,穿衣服。”
葉開悵然若失地走,又回頭,心砰砰直跳。陳又涵豎起食指對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漫不經心地笑了笑:“開玩笑的。”
躺椅讓人撤了,換成橙色真皮單人扶手沙發,邊幾上放着果盤甜點和一壺錫蘭紅茶。韋奇伍德瓷器精致華美,茶香在深夜缥缈濃郁。葉開喝了一杯,滾燙的,但似乎預感到了什麽,身體仍覺得冷。無邊泳池在月光下微微蕩漾。遠遠的沙灘上,好像有兩個人在散步。椰林被風吹動,沙沙的,忽然一聲重響,是青椰摔在沙坑裏的聲音。
陳又涵看着他,心底是模糊而柔軟的心疼。葉開反複的試探他看得清楚。他就像是一個孤零零站在曠野中的人,徒勞無望地喊着陳又涵的名字。他聽到了,看到了,如果可以,他真想對他大聲回應,告訴他我在這裏,我也和你一樣。但葉開那麽小,他的回應或許并不應該。如果他等得久了,曠野上也許會走過其他人,他們會牽起他的手,帶他去另一個春暖花開的地方。那裏會有家庭和親友的祝福,有鮮花教堂宴席和掌聲。曠野裏什麽都沒有,只有徹底的狂歡,或者徹底的孤寂。
他熟練地彈出一支煙,偏頭點燃了,抿了一口,問葉開:“小開,同性戀讓你害怕嗎。”
“……不害怕。”葉開低垂着頭,看杯口那圈精致的金線描紋。
“我發現自己是個gay的時候,比你現在還小一點。”陳又涵撣了撣煙灰。
“是上次說的那個同學嗎?”
“不是,是欲望。”陳又涵沒什麽表情地笑了笑:“沒有什麽比它更直接。”
“可你也有過女朋友……”
“不是女朋友——當然那些也不是男朋友。”陳又涵自嘲了一下:“有的gay對女的也可以,只是可能更喜歡男性一點。”
葉開心裏偷偷地想,那我是哪種?我對別人沒有欲望,我也沒有喜歡的女孩子。
“我發現自己是個同性戀後,立刻就出櫃了。”
“——啊?”葉開懵懂,不知道陳又涵為什麽會這樣做。
“那時候你好像剛周歲。”陳又涵忍不住笑,“我來看你時嘴角淤青都沒消,你還戳我。”
“你鼻青臉腫的還要來看我?”
“什麽抓重點的能力?”陳又涵無奈,“是你周歲宴。說實話,出櫃後大概能有一年多的時間我都在挨揍。你不知道陳飛一揍人多狠,我當時小腿骨裂,被他踹的。”
葉開:“……”
“同性戀難的不是接受自己,而是被別人接受——”陳又涵看着葉開,飄渺的白色煙霧中,他的眉眼深邃而溫柔。白色飛蛾循着燈光找到吊燈,撲簌簌地纏繞着飛,發出撞擊的聲音。“尤其是我們這樣的圈子。玩男人可以,真喜歡男的,不行。”
葉開好像預料到了他要說什麽,聲線變得緊繃:“所以你會結婚嗎?”
“也許會。”陳又涵坦白地說,“如果我沒有喜歡的人,我就會結婚。利益聯姻,政治聯姻,香港的,大陸的,随便,都是陳飛一挑。”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來,“但我現在不想結婚了。”
葉開覺得冷,不自覺又喝完一杯茶,身體忍不住發抖。手腳都很涼,尤其是腳。他調整坐姿,盤腿而坐,大腿內側碰到腳掌,才知道是冰涼的。
“出櫃後我和陳飛一都成了笑話。那時候風氣比不上現在,尤其在G省,我這種人更是大逆不道,要按以前就得族法伺候。我媽走得早,老頭子一直沒再娶,我喜歡男的,人背地裏都說他做了什麽缺德事要讓他斷子絕孫。”陳又涵忍不住笑,“那段時間我總覺得不是我被陳飛一打死就是他被我活活氣死。感謝他老人家身子骨還算硬朗。”
葉開完全沒有聽過這樣的事。他自從懂事起就知道陳又涵有男朋友也有女朋友,動不動就換一個,他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沒覺得——喜歡男的是一件不對的事。因為小,反而覺得天經地義。後來成熟了,真正懂事了,才知道原來這樣是不對的,或者說是邊緣的、小衆的。可陳又涵看着那麽游刃有餘。他意氣風發,堂堂正正,走到哪都像是明星一樣,背後指點的人反倒成了陰溝裏的蛆,透着股惡心的黴味。
“不說我了。”陳又涵抿了口茶,苦。這茶是用來配甜點的,不吃甜,就只剩下了苦,從頭到尾都是苦。他漫不經心地問:“開學就高二了,想好将來做什麽了嗎?”
“爺爺讓我學金融管理,将來——”葉開頓住,臉色在燈光下慢慢地變得蒼白。
陳又涵假裝什麽都沒有看到,笑了笑,神色平靜地調侃:“有次碰到葉瑾,她說你是葉家培養的完美繼承人。”
葉開倉皇地低頭喝茶。那麽小一杯,早就涼了。
“我不完美……”
“是因為喜歡了那個姐姐嗎?”陳又涵不動聲色。
葉開遲緩地點點頭。
“喜歡姐姐和我當年出櫃差不多吧。”陳又涵輕描淡寫地說:“都是大逆不道。”
葉開一下子說不出話。他想,何止大逆不道,你只是被打斷腿,我可能會被打死。
“如果可以選,你想和姐姐怎麽在一起呢?”陳又涵低頭點了一支新的煙,長籲一口,語氣随意,“是要不顧一切地在一起,還是點到為止的喜歡,時間到了就好聚好散?”
“我和他不可能。”葉開快速地說,“他的家庭,我的家庭,都不可能。”
不知道為什麽,他說出這句話後,看到陳又涵僵了一下,眼神也不敢看他。許久,陳又涵夾着煙,很輕很慢地點點頭:“我知道了。”
“又涵哥哥,上次你也問過這個問題。我在美國想了很多。你說得對,我不應該讓他知道,否則他應該也會很困擾。可我忍不住,喜歡一個人怎麽忍得住?我越來越喜歡他,有時候我寧願他跟我說他決定和什麽人認真了。可只是這麽想想我就喘不過氣。”葉開笑了笑,“你不會笑話我吧。”
“不會。”陳又涵終于擡起頭注視他。其實他臉上沒有表情的,可眼神比所有神情都來的溫柔,是直接從心裏漫溢出來的溫柔。
他說:“我和你一樣,喜歡一個人怎麽忍得住?”
葉開抿了抿唇角:“那個姐姐也很成熟。”他看了陳又涵一眼,補充道:“和你一樣成熟。他應該比我更懂我們之間的不可能。如果讓他選,他也會這麽選吧。”
他的語氣輕松而天真,月光下,他只是個單純為了得不到喜歡之人回應而煩惱的少年,和陳又涵并不一樣。
陳又涵心裏有什麽東西緩緩落了地,好像是如釋重負,可那東西太沉了,落地時發出巨大的回響,他的耳朵裏有嗡嗡的耳鳴,俯身一看,怎麽,是什麽時候陷了那麽大一個洞?曠野消失了,曠野裏的風和人都沒有了,葉開不在曠野上,在曠野上孤伶伶的是他。
葉開比他純粹。
他的痛,他的迷茫,他的高興與沖動,都只是來自于喜歡。有回應了便開心,沒回應便痛苦。夢裏夢到他是因為喜歡,從美國任性地回來也是因為喜歡,做噩夢是因為太喜歡,偷親他、千方百計地暗示他、觸碰他是因為太喜歡,眼淚和哭都是因為太喜歡。他非常非常非常喜歡陳又涵,可在他繼承葉家的未來裏,沒有陳又涵的身影。
他不要未來的。
陳又涵摁滅煙蒂。
是他想得太多。
或許還是年紀大了,他想,他的喜歡怎麽這麽貪婪。
竟變得想東想西,優柔寡斷起來。
“點到為止,好聚好散,”他又确認了一遍,“是嗎?”
葉開放下杯子,茶杯和托盤磕碰,是高級瓷具獨有的清脆。他不知道陳又涵為什麽這麽關心他和那個姐姐的感情狀态,不過他永遠不會告訴他,那個姐姐就是他。他略微伸了個懶腰,開玩笑似的說:“我才不要像你一樣被打斷腿。”
陳又涵無聲地勾了勾唇角:“你說得對,那時候沒你聰明,不知道這些東西也可以藏起來偷偷喜歡。”
“你現在也沒我聰明。”葉開說。
“嗯。”陳又涵應他。
“所有秘密我都藏得很好。”葉開繼續說。
陳又涵忍不住笑了笑,擡手捏他的後頸;“藏得太好了。”
“你想知道嗎?”
陳又涵揉揉他發頂,又往下按了按。葉開被按得低下頭,聽到陳又涵說:“不想知道。”頓了頓,又說:“你開心就好。”
他擡頭,看到陳又涵夾着煙,在夜色中走入燈火通明的客廳,擡手關掉了所有的燈。整個套房陷入黑暗中,嘩——嘩——
耳邊只有海浪循環往複。月光漫在水面上流浪。這一切和之前沒有任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