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下)
學校校門對着一條小街,小街兩邊都是餐館和文具店書店,小街本就很窄,又總有很多車停在路邊,讓這條路總是不通暢。
等救護車開到校門口,已經是近十分鐘後了,這時候,李老師已經沒有了呼吸,前來的醫生和護士給他做了急救,然後又把人擡上了救護車。
跟着救護車前去醫院的,是和李老師關系最好的一位中年老師和學校的校醫以及一位教務領導。
這時候已經是第四節 課上課時間,那些跑出來看情況的鬧哄哄的學生們都被邀進了教室上課。只有由李老師上語文課的初三三班和四班的學生們依然還沒有安靜下來,大家都在讨論着李老師到底是怎麽了。
周爸爸在門衛室裏看了好一陣情況,見葉遷着急又擔憂地幫助醫生和護士擡病人上救護車,又看他在救護車開走之後安撫學生們回教室去。
見葉遷要回教室,周爸爸便從門衛室裏走了出來,冒着小雨要去追上他,正在這時,他看到葉遷伸手攬了攬旁邊一個小男生的肩膀,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好了,沒事了,快回教室上課吧。”
要是別人來看,絲毫不會覺得葉遷這麽做說這些話有什麽不對,但周爸爸卻覺得這樣做這樣說的葉遷非常違和。
那個小男孩兒也給周爸爸以奇怪的感覺,他長得很瘦小,一張小臉蒼白,身上的校服穿着明顯大了不少,松松垮垮的。這麽冷的天,其他學生,都會在校服裏面穿厚毛衣羽絨背心,有些則是在校服外面穿着羽絨服,這才是正常的情況,但那個小男孩兒,并沒有穿厚毛衣或者羽絨背心,所以冷得瑟縮着肩膀,臉頰被凍得通紅,不斷吸着鼻子,身上的校服也比較髒。校服髒的地方是在前胸和袖子上,上面有大面積的油漬,周爸爸是會自己做飯的,所以知道那是穿着過大的衣服在廚房裏做飯時會沾上的痕跡,只是吃飯,是不會髒成那種樣子的。還有一個情況是他的手指比其他孩子要粗,上面還有粗粝髒污的痕跡,這些也是在家要做不少家務的證明。
這個小孩兒,應該家境不好,在家裏要自己做飯,而且家裏沒有人在意他是不是受冷了。
看他稚嫩的面相,這個孩子也該是性格怯弱軟弱毫不起眼的。
但是,剛才別的學生在圍上來看被救護車裝走的老師時,都是一臉震驚和擔憂,這個孩子卻是一臉冷漠,冷漠中又帶着慌亂害怕,甚至是有恨意和幸災樂禍的,這實在不同尋常。
周爸爸剛才在門衛室裏就注意到這個小男孩兒了,他當時以為這個小男孩兒是從小家庭不幸,所以為人就要比在幸福家庭長大的孩子更漠然,但現在看來,事情可能并不是他想的那樣。
會跟着擡李老師的擔架到救護車的學生,幾乎都是李老師教過的學生,這些學生,也都是葉遷的學生,在李老師被救護車帶走後,這些學生便都圍着葉遷叽叽喳喳詢問情況,他們都是沒有經歷過風雨的小嫩苗,見李老師出事,自然都很慌張,希望得到人的安慰,葉遷自然也安慰了他們,又讓他們趕緊回教室去。
但那個小男孩兒,他沒有圍着葉遷,也沒有說話,葉遷卻專門走到那個小男孩兒身邊去攬住他的肩膀拍他的肩膀,很心疼他似的,還安慰他“沒事了”。
明明李老師情況非常糟糕,怎麽就是“沒事了”呢。
周爸爸又想起了那一天的事情,他是經歷過無數事的人了,各種兇殺案打架鬥毆案等等的現場,他都經歷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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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所在的那個縣城,在他工作的這幾十年變遷裏,曾經是治安特別糟糕的地方,黑社會橫行,打架鬥毆事件層出不窮,還出過不少影響惡劣的兇殺和暗殺案件。
但是,這些事,都沒有一件別人看來平淡無奇的事件讓他震驚和膽寒。
那天,他下班騎着車往家裏走,他家那個混蛋兒子突然跑過來,顫着聲音哭着叫他:“爸,爸……”
他停了車訓他:“這麽大熱的天,你不在家裏做作業,在外面跑什麽跑!”
他兒子撲過來抓住他的胳膊,臉上全是慌亂,眼神茫然驚恐,“爸,我……我殺了人了!我……我是不是要被槍斃了,我殺了人了。”
周爸爸震驚地看着他,雖然他兒子經常闖禍和人打架,但總歸還是知道事情輕重的,怎麽就會殺了人了。
他馬上摟住他,帶他到一個角落檢查他的身體和問他具體情況。
他的兒子渾身上下好好的,沒有哪裏受傷,只是整個人都被吓傻了,被他安撫了好一陣,才在他的誘導下把事情說出來,說是殺了他的同學的叔叔,把人從四樓上的窗戶處撞下了樓,摔死了。
周爸爸馬上問了他的同學叫什麽,住在哪裏,他為什麽要把對方的叔叔撞下樓。
他兒子恐慌又憤恨,“他……他……他……”但他結巴了很久也沒說出到底是什麽事,周爸爸又吼了他一遍,他才說:“他打葉遷。”
周爸爸馬上讓兒子回家去,說:“你回家去,我現在去你同學家裏看看,沒事的,爸爸不會讓你有事。乖,這事不要給任何人說,記住,你媽和家裏阿姨也不行。”
周爸爸看兒子快速跑回家了,這才騎着車飛快地到了他兒子說的地址。
其實不需要具體地址,他也能找到地方,因為有人從樓上摔下去摔死了,周圍已經聚集了不少鄰居閑人,還有其他路人經過別人的閑話跑去看熱鬧,也有人打了電話叫了救護車,但是那個年代救護車少,所以在周爸爸到現場後,救護車都還沒有到。
周爸爸看這麽多人圍在了現場,當即心裏一咯噔,心想也許有證人看到了他兒子把人撞下樓,這可糟糕了。
他強作鎮定,詢問是出了什麽事,大家看他穿着警服,馬上向他說明了情況,說死的人叫葉彪,住在四樓的,喝多了酒,不知怎麽就從樓上窗戶處摔下來了。
葉彪是個混混兒,以前有個老婆,但他打老婆,老婆就跑了,再沒有回來,他平時就是靠着打牌賭錢過日子,喝酒也很兇,沒做什麽正事。
又有人說,他有個侄子,侄子和他住一起。
周爸爸問:“他侄子叫什麽?”
有人回答:“好像是叫葉遷,在讀初中了。”
又有人說:“他侄子跟着他也是倒黴,還是個孩子,受盡了他的苦,在家裏什麽活都要做,照顧這個叔叔,還要受他的打,我們經常聽到他打孩子。”
“那孩子的父母呢?”
有人唏噓道:“好幾年前出車禍死了,據說賠了二十多萬塊錢,都被他這個叔叔貪了,他還有個姑,但嫁到了黑龍江,太遠了,之前回來想把葉遷帶走,不過他叔叔不願意,在家裏鬧得兇,找了一幫混子,要打要殺的,他姑沒法子,只好走了。葉彪這人混得很,我們都不敢惹的,以前看他打孩子,我們還上前勸一勸,但他連我們也打,我們也沒法,哪裏還敢勸。”
救護車來了也沒用了,人從樓上摔下來,下面是硬石板,人腦袋都開花了,還怎麽救得活。之後公安局也來了人,看到他們頭兒在,也沒怎麽查事情原因——因為檢到人攝入了大量酒精,在樓上屋子裏也有白酒酒瓶,加上死者跌落的窗戶是四扇的大窗戶,因為夏天炎熱,窗戶大開着,窗臺很低,別說是一個成年人,就是一個孩子也容易從窗戶跌出去。在周爸爸的誘導下,公安這邊就判定葉彪是坐在窗臺上吹風,但因喝醉了酒,一時沒控制,就摔了下去,下面是石板,就這麽摔死了。
又在周圍問了一圈,沒有證人說看到葉彪是怎麽摔下去的,所以這個判斷自然也就沒有錯處。
葉彪的屍體被拉走了,警察才找到了葉遷,是葉遷自己走回來的,這時天已經黑了,他說他一直在新華書店看書,看到肚子餓了才回來。
這是周爸爸第一次看到葉遷,要是不知道葉彪死亡的事情真相,恐怕他也會和其他所有人一樣,可憐且喜愛這個孩子。
葉遷長得纖瘦修長,臉白白淨淨的,穿着校服長袖襯衫,衣服很舊了,甚至舊得已經洗出了小洞,但卻很幹淨,人也腼腆斯文,是個內秀文靜懂禮貌的孩子。
沒有人懷疑這個孩子,大家都安慰他,并向他說明了他叔叔的情況。
他安靜地聽着,說要去看他叔叔。
之後周爸爸一直陪着他,直到那天非常晚的時候,有鄰居問葉遷要不要去她家住,葉遷拒絕了,說住自己家就好。
周爸爸送了他回家,葉遷的安靜鎮定有條不紊,讓周爸爸震驚,畢竟這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在和同學殺了他的親人之後,他還能這樣,實在讓人難以置信。
關起了門來後,周爸爸問葉遷,“你叔叔是怎麽死的,你知道嗎?”
葉遷有點怕他,看着他說:“你是周潛的爸爸吧。”
周爸爸心下頓時一沉,“你怎麽知道?”
葉遷說:“我在學校見你接過周潛,知道你是警察。”
周爸爸開始懷疑葉遷有什麽企圖,“我是周潛的父親。你現在才問這事,是想做什麽?”
葉遷看着他,“是周潛把我叔叔撞下窗戶的,不過我不會告訴別人。”
周爸爸被他氣笑了,說:“周潛是因為幫你才撞了你叔叔,你這個恩将仇報的小崽子。”
葉遷冷靜地說:“叔叔,我叔叔已經死了,我想去我姑姑家裏,她家在黑龍江,很遠,我去了那裏,不會再回來了,你幫我去我姑姑家裏吧。”
葉遷那種殺了人之後的鎮定冷靜,周爸爸至今想起來依然覺得心寒,這個人,簡直像是天生的犯罪型人格,而他又害了自己的兒子。
葉遷被他姑姑專程來接去了黑龍江,而周潛因為太害怕,之後就發了高燒,在醫院裏輸了好幾天液也不見好,周媽媽擔憂不已,甚至信起了神佛,專門去找神婆給周潛招魂,又讓周潛喝了兩回符水,周潛之後慢慢也就好了。
周爸爸不想兒子再去回憶那天的事,所以之後看周潛不提,他便也沒有提過那天的事。
而且自從那個夏天後,周潛性格就穩重下來了,也能靜下心學習了,之後成績一直很好,周爸爸雖然不會想兒子是因禍得福,但是也覺得之後的兒子要比以前的更好一些,所以後來便只是把那件事壓在心底,沒有再過多地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