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孤愛慕你
牧隐被埋在離文白山不遠的地宮中, 對外只說是生病暴斃而亡, 民間對牧隐知曉的不多, 大概就知道是個纨绔子弟,也沒什麽特別大的反應。
雲隙知道牧單在宗廟神龛前跪着此事時已經過了兩日, 肅穆沉靜的王宮中僅有一處為牧隐披了白绫綢布, 那一處牧廷耀曾住了三年。牧單對牧隐的好全來自對牧廷耀的虧欠, 虧欠這個傻子在他最艱苦的六年來的悉心照料, 欠他一個永遠不能在實現的承諾。
雲隙覺得有時候牧單同他一般固執,就好比他以為牧廷耀對牧單的好是出于本心和長輩的疼惜, 并非是為了而後的皇位, 可牧單卻一心一意想幫傻子王叔實現當一當皇帝的夙願。
當皇帝有什麽好的, 雲隙掰着觸角數, 總要當心被謀殺行刺, 全國上上下下所有的事皇帝都要管,每日都有批閱不完的奏折和見不完的臣子。
阿團坐在他身邊跟他掰着小爪也數, 當皇帝自然是好的, 全天下的人都怕他,每天都有好吃的好穿的, 想要什麽只需要派人去做就好了, 好處是有很多的。
雲隙瞥了瞥阿團軟軟的腹部,抖着觸角問, “你~是~不~是~又~胖~了~?”
阿團哭喪着臉捏着自己的小尾巴,“公子,上仙大人日日催促阿團吃東西, 您能不能幫我向他說一說,放過阿團?”
“你~不~喜~歡~他~?”雲隙問,眼波一轉,朝殿外繞上一圈回到阿團的小刺上,“好~吃~的~也~不~喜~歡~了~?”
阿團垂下黑豆小眼,兩只小爪捏在一起,輕輕說,“不敢喜歡了。”
他就是受了栗子糕的引誘差點害了公子,又怎敢再去貪吃呢,如今他只想跟在公子身旁,公子說什麽便去做什麽,當好小徒弟和侍從的身份就好了。
雲隙化成人形用手指撥着阿團的小刺,戳着他軟軟的肚皮,慢悠悠道,“阿~團~不~能~永~遠~都~跟~着~我~,總~歸~是~要~給~阿~團~尋~個~好~人~家~的~。”
現在那位黑臉的木頭上仙就看起來不錯,如果有幸的話,還能再抱上一窩小刺猬,想來也算是美滿。
阿團垂着眼想了半晌,揪住雲隙的衣角,站起來猶豫道,“公子,阿團能再見一次他嗎。”
雲隙知道他說的是誰,眼睛一轉,落在半掩着的屋門上,意味深長的嗯了下,“青~瀛~上~仙~過~兩~天~會~去~,你~且~跟~着~吧~。”
陰冷的宗廟中幾縷寒煙袅袅上升,神龛上供着的牌位漆紅如墨,冰涼如初,牧單向牧廷耀磕了三個頭請罪,是他未教好牧隐,讓隐兒自釀苦果害死了自己,他将額頭抵着冷硬的青石磚,從心裏蔓延出無窮的苦澀和落寞,這是第二十二個中秋之夜,可他的這一世從五歲起就再也沒圓滿過了。
牧單猜想自己上輩子定然是什麽大奸大惡之人,今生才落得個如此衆叛親離的凄慘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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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摘了臉上的面具,碰觸臉上猙獰駭人的傷疤,長久未見天日的左眸因突然見了光而有些不大适應,刺痛的眯起眼睛,淌下一滴清淚。
于述在門外敲門,“陛下,月餅已經備好了。”
牧單深吸一口氣,戴上面具,低聲咳嗽,站起來時眼前一黑,幸好他及時扶住龛臺穩住了身形,他緩了須臾,等眼前的昏黑落下,才撫平了衣袖走了出去。
于述捧着漆紅雕花木食盒擔憂的望着皇帝,“陛下,奴才等會去傳禦醫來為陛下切一切脈吧。”
牧單在宗廟中跪了三日,期間幾乎沒有用過食水,如今出來之後臉色慘白,讓于述甚是擔憂。
“陛下莫要為七王爺的死自責了。”
牧單點點頭,沒多說什麽,只身帶着于述穿過一間間回廊,走到了千罪宮前。緊閉的宮門中傳出隐隐約約的說話聲,他先前下了命令不準任何人打擾殿中的人,裏頭的人要什麽便準備來就好。
朝中對皇帝這一做法有異議的臣子由知曉雲隙身份的左丞相壓着,每每有人挑起此事,左丞相便揣着芝麻大酥餅去這位臣子家談談心心吃吃餅坐上一天,至于這一天裏是做了什麽,也就只有當事人才知曉,不過效果倒是管用的很,沒多久就壓下了說三道四的臣子。
隔了四日再站到這宮門前,牧單不知心中該想些什麽。他向來敏銳,或者自幼便比常人多了幾分小心翼翼,對別人的一舉一動觀察甚微,雲隙從見了那位上仙之後就不大一樣了,他從來沒主動拒絕過自己的靠近,沒有垂着頭不敢對上他的眼,沒躲在宮殿中不願去見他。
那位上仙說了什麽,牧單眼中黯淡,他怕是已經猜了出來,雲隙也是悟得了他的心思才會有意避開他的對嗎。這小妖生的通透,他也不傻,這單單的一躲一避,牧單也該知道雲隙的意思了。
可他在神龛前跪了三日想了很多,他想皇爺爺對他的怨,想牧廷耀對他的好,想牧隐對他的恨,也想與雲隙在一起的時日。
牧單靠在宮門前仰頭望着斑斓日光,不甘心就這麽放棄,他想,總要聽他親口拒絕才好,若是親口拒絕了,他大概也就真的死心了吧。
牧單剛走到千罪宮前時雲隙就已經感覺到了,他蹲在那株高大的梧桐樹下與青瀛一同推算皇帝身上的三鬼煞魂陣的破解之法,幾片梧桐葉子被兩人劃來劃去,枯黃的葉子碎了一地。
青瀛拍拍手站了起來,望着清透如洗的碧空,一行灰雁向南飛去,留下幾團柔軟的雲團随風浮來,“雲隙,你想好了嗎?”
牧單推門的手一頓,反手抵在唇邊忍住喉頭的湧上來的咳嗽,靜靜聽着千罪宮中苑內的說話聲。
雲隙凝眉望着青瀛,青瀛卻負手背對着他直勾勾盯着宮門,“雲隙,等皇帝身上的三鬼煞魂陣和冤魂釜盡數解決,你想好是走還是留了嗎?”
牧單身體發顫,極力忍住咳嗽,卻仍舊從緊抿的唇間瀉出微不可聞的悶咳,他的心瘋狂的跳動着,震的耳膜生疼,神志混沌,他努力的讓自己保持清醒,聽到了天邊傳來于述模糊的叫喊聲。
雲隙,你是走還是留,回答我……
回答我好不好,這一次,你是不是還是要走……
他渾身戰栗,眼前一陣一陣發暗,他雙手撐住宮門,聽到裏面傳出雲隙清淡慢慢的調子,“我不想……”
“陛下——!快來人啊!”門外于述高聲喊起來。
雲隙話未說完,聽見聲音的瞬間便沖了出去,打開宮門,看見于述扶着昏迷的牧單,于述驚慌道,“雲公子,救救陛下!!”
“單兒!”他攙扶起牧單,發覺這人身體滾燙的厲害,薄唇緊閉,臉色蒼白,雲隙扭頭叫了一聲青瀛,抱着牧單轉眼消失在了原地。
身旁的幾個奴才被吓得一顫坐到了地上,青瀛渡步出來安撫他們幾句,環抱着胸望着雲隙消失的方向,對着那抹秋風深深嘆了一氣,“到底是不想留,還是不想走?”
緒卿托着小刺猬涼涼站在不遠處,瞥了他一眼,青瀛笑道,“喂,你這根悶木頭,我們來打個賭,你說小隙兒是留還是走啊!”
紫裕宮內,雲隙等着禦醫為牧單切了脈紮了針,又熬來兩碗濃黑的藥汁送了進來,于述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陛下突然昏倒可算是将他吓的夠嗆,他壓低聲音對床帳邊伫立許久的人道,“雲公子,這藥趁熱喝才好。”
雲隙點點頭,朝碗中倒了些藍田蜜,大致攪了一攪,仰頭豪放的飲了幹淨,然後将空碗還給了于述,“多謝。”
于述,“……”
他無奈的朝床邊走了兩步,希冀的望着雲隙,“陛下的病也要趁熱喝。”
雲隙望着病床上臉色發白的男人,牧單的額頭布滿冷汗,雙眼緊閉,即便昏迷着也看起來十分痛楚,他慢慢走過去坐在床邊,探身過去,指尖剛碰到單兒臉上的面具,于述連忙道,“雲公子不可。”
雲隙擡眼瞧他,于述恭敬的端着藥碗,苦心道,“陛下的臉是心口剜上的疤,雲公子若是想看,也請讓陛下心甘情願的取下面具。”
雲隙收回手指,轉而捏了帕子為他擦着額頭的冷汗,他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他也想讓單兒能坦然的站在他的面前,能不介意臉上的傷,無需再顧忌着自己的身份去真正的親近他,就像小時候趴在他的腿上背上一段經文,念上一首小詩。
可他有時候又不明白,現在的單兒是過去的那個小奶娃嗎,他想摘下他的面具看清楚他的臉,他的單兒什麽時候變得這般沉默了,什麽時候長得這麽大了,為何他那時一直護着的小娃娃現在沒人在乎了。
雲隙第一次這般矛盾,這般猶豫不決,他想留在牧單身邊,可該用什麽身份?過去他來的不明不白,如今也不清不楚,可他又覺得這般不明白不清楚,偶爾難得糊塗也并非不可。
只是……雲隙扶着牧單,摟住他寬闊的肩膀,看着于述喂他服藥,只是單兒似乎并不太喜歡他從前對待小奶娃的樣子對待他了,每次總是無奈的苦笑搖頭,雲隙想,他苦笑着望着他欲說還休時想說的到底是什麽呢。
濃黑的藥汁順着牧單緊閉的唇角流進微微敞開的衣襟,雲隙噘着嘴瞪于述,第一次發現他這麽笨手笨腳。他一邊嫌棄一邊接住了藥碗。
“唉,多謝雲公子,奴才手太笨了,真是該罰,等陛下醒了奴才就領罰去。”他說着作勢打了兩下自己的手背,眼中卻笑眯眯的瞧着雲隙比他還笨拙的單手摟着牧單,另一只手從胸前環繞過來喂他服藥。
“奴才在書上見過說,昏迷的人會緊閉牙關喂不進藥湯,這時候呢,最好有人能借住些許外在巧力推開昏睡之人的唇舌,再順勢将藥喂進去。”
雲隙疑惑的看他一眼,四下環顧能撬開牧單唇舌的東西,于述連忙又道,“太硬的會傷了陛下的舌頭的,雲公子再想一想還有什麽能用呢,奴才也幫雲公子好好想想。”于述說着拍了拍自己的嘴,嘟囔着,還有什麽能用呢,更靈活,更柔軟……
雲隙手指碰了下藥碗,發覺湯藥已經不太熱了,再想下去就要涼了,他不等于述想起來,并起二指精準的在牧單喉下一戳,只聽昏睡的人悶哼一聲,半啓薄唇,雲隙扶住他的下巴,幹脆利落的将湯藥抵住牧單的唇邊喂了進去,手背朝他骸下輕輕一拍,一碗藥半滴都沒灑去,盡數喂進了牧單的口中。
于述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藏在暗中的侍衛也忍不住失落的嘆了口氣,雲隙扶着牧單躺下,悠悠将他掩好被角,神情淡淡的注視着于述,略快道,“《枉夢記》有一出戲唱的是驸馬落崖重傷昏迷不醒,公主為救他以口哺水渡之。”
雲隙挑起眉,“這~出~戲~,我~看~了~七~遍~”
而且很有可能再看第八遍,第九遍。每一次他上天宮時,便會被青瀛拉着到淵源宮的後府中的一池碧水蓮花人間鏡前,斜靠在貴妃榻上,手中被塞上一把凡間的瓜子零嘴,邊看戲邊陪他說話。
這尊人間鏡能映出施法者想看的人間之景致,青瀛掌管四界淵源,在某些方面自是要比其他仙子看的更多些。他平日不需理清淵源時,便會拉着雲隙靠在境前尋一出人間正演的大戲,在他耳邊跟着咿咿呀呀唱上一段,而這段以口渡水是青瀛最喜慕的一處戲。
雲隙活的時間太長,該見的都見了,要麽是親臨其境親眼所見,要麽就是陪着他師父蹲在雲頭,後來陪着青瀛靠在貴妃榻上看盡人間繁華三千,他似笑非笑瞧着于述,直把于述看的滿臉漲紅,低着頭道雲公子天資非凡,真是半分都糊弄不得。
雲隙夜裏沒走,卧在床邊的腳踏上支額休息,半睡半醒之間眯眼瞧見牧單将他抱上了床,他一愣,醒了過來,發覺腰身被箍的死死的,胸前貼着牧單熾熱滾燙的胸膛。
“別走,雲哥哥……”牧單将臉埋在雲隙微涼的青絲中,大手環過他的腰身牢牢的将他抱在懷裏,略顯委屈的用額頭蹭了蹭雲隙的側臉。
雲隙心中一軟,想起二十多年前他也曾這般哄着懷裏生了病的小娃娃入睡,這樣的深秋涼夜,這樣的同床共枕,他張口剛想喚一句單~兒~乖~,就又聽牧單道,“雲隙,孤愛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