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貪圖蝸美色
青西海被皚皚白雪環在其中, 碧濤海浪靜時如歲花靜月的鏡子, 起了風浪, 便如同三十三重天神子袍邊暗繡的滾滾花紋。
雲隙所踏之地青西海自動分開一道迢迢小路,縱然耳旁風浪洶湧, 青衫袖邊卻未沾濕一毫。
自欽封被封印在青西海下, 濤濤風浪也這般呼嘯許久, 他心下細想, 大致也有多年未見平靜的海面,而最後一次再見, 是師父揣着封印欽封的法器與其他二位神子浮在半空的磅礴場景。
仙界釋尊帝釋天向海中澆了一杯離別酒, 崇虛便敲醒趴在肩頭呼呼大睡的小蝸牛, 讓他看清楚妖神欽封被封印的位置, 雲隙還記得他師父低聲道, “若有一日欽封逃出封印,則必定死在你的手中, 如今你看清他的位置, 隔年來加固封印,莫讓他逃了去。”
雲隙眯着眼, 探着觸角往下面瞧, 崇虛見他一副似醒未醒的模樣,心頭不知是何滋味, 他扭頭看向帝釋天,“一介妖神自從困在此地,不知是冥冥注定還是陰差陽錯, 若非欽封最後一擊奎避惡獸,想來這四界也要遭受不少的磨難,奎避惡獸的瘴氣進了他的身體,融了他的神識,為保妖神大義,今日,我三子将欽封困于此地,要他生世不得再見天日。”雲隙聽見他師父聲音飄散在空中,那是一聲斷續的嘆氣。
雲隙後來多次想過,若怕欽封逃出青西海,為何不像毀滅奎避般讓欽封就此化成一捧塵埃泯滅于天地之間,也好省的讓他日後多次念想生怕欽封逃竄出來,擾了他費心勞力再去殺他。
思緒紛飛之際雲隙已經踏入了三千丈深的青西海中,海上縱然波瀾風起,海底卻一派澄淨寂靜,墨綠碎石散着盈盈幽光,在那幽光盛開之處,妖神欽封跌坐在墨蓮碧石臺上,等他走近,睜開一雙波瀾無驚的眸子定定望着雲隙。
雲隙還未張口,欽封微微一笑,“你是……崇虛的小蝸牛。”
他的聲音因多年未開口而帶着沙啞,雲隙恍惚片刻,點頭,走進墨蓮碧石臺前,與欽封隔着透明結界。
“你來作何?”
雲隙摸了摸結界,撫摸之處浮現道道漣漪青光,與雲隙一身青衫遙相呼應,他悠悠道,“幫~你~加~固~籠~子~。”
省的你跑出來還要死在我的手中。
欽封勾唇,笑容中有幾分邪色,這抹邪色讓雲隙又陷入怔忪之中,陌生的很,他凝起眉,不大喜歡這種笑容。
“小蝸牛,你真把你師父的話當真了,當年帝釋天、崇虛和伽勒王聯手都不能至我于死地,更何況是你?”
雲隙雙手做界,手心不斷蕩出層層光痕,他不緊不慢道,“我~師~父~說,你被~抓~,是~因~為~你~貪~圖~美~色~”
欽封失笑,縱然笑着,眼中卻含着淩厲冷光,“貪~圖~你~的~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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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隙點頭,沒~錯~。
他還記得他師父拉着他的小背殼語重心長道,“欽封能因為你被抓一次,就能因為你被抓兩次,若真有一日他逃了出來,那他便不再是欽封,而是奎避,到了那時,小隙兒莫要怕,也莫要再給為師和二位神子的面子,能弄死他就弄死他。”崇虛換了個神情,認真嚴肅的與雲隙的兩根觸角對視。
“欽封雖為妖,卻淩然大義情深恩重,到了那一日,為師要你必然殺了他,莫讓奎避惡獸的障氣自此毀了妖神。為師這一世沒懇求過你何事,唯有此事必須由你完成。”
雲隙慢慢晃了晃背殼,歪着觸角說,“師~父~昨~日~還~求~我~去~烤~個~紅~薯~來~吃~。”
也是這樣說的,為師沒求過你什麽,今日師父身體不大舒爽,小隙兒就去凡界給為師買幾個烤紅薯吃,也算是完了為師的心願。
崇虛,“……”
咳,昨日的事就莫要提了,他攤開手,“不管為師還要求過小隙兒什麽,妖神的事必須要完成,小隙兒與為師擊掌,為師才能放心。”去吃昨日剩下的烤紅薯。
雲隙嘆口氣,探着觸角和崇虛的手輕輕一碰,然後立刻就被兩根手指捏住了,只聽崇虛興奮的對帝釋天說,“快來看,我終于抓住小隙兒的觸角啦,哈哈哈哈哈哈……”
雲隙,“……”
所以他深得師父坑品真傳,能坑誰就坑誰,絕不會客氣。
欽封高深莫測的望着不斷加固結界的雲隙,看着他清俊的額間滲出薄汗,他道,“你這麽聽你的師父的話?”
雲隙從回憶中回神,想了想,“有~的~聽~。”
“不聽的是什麽?聽的又是什麽?”欽封好奇問。
雲隙看進欽封的眼中,見到一絲揶揄,他惱怒的捏了個決丢進欽封的結界中,看着欽封努力維持跌坐的姿勢雙手卻握成了拳,強忍着渾身上下白蟻爬行的癢意,“你~的~話~太~多~了~”
說罷在确定封印欽封的結界與法器安然無恙,雲隙揮袖欲離開,卻聽到欽封在身後高聲道,“你若是不喜歡我,為何還會一直穿着青衫?”欽封冷笑,“妖界何妖不知欽封獨愛青色?!”
雲隙背對着他身體一僵,靜靜撫平發絲,周身墨綠碎光環繞,青西海中碧水一色,他擡手默默念了個決,只見海底波濤洶湧,風浪滾滾,碧水一寸一寸退去,又一寸一寸湧來,一道刺目的紅光在海水中逼來,紅光落在迢迢小路,落在海中青色珊瑚,落在欽封座下的墨蓮碧石,将天地青色瞬間換成了豔麗無比的大紅色,他扭過頭,道,“現~在~妖~神~喜~歡~紅~色~了~”
說完轉身幹脆利落的離開青西海。
去~你~丫~的,這顏色是你家的,別人都不能喜歡是嗎!
竹子精正挂着雲隙的衣衫無所事事的浮在半空迎風高歌,轉眼就見腳下碧濤瞬間染成了潋滟紅波,把它吓得滴出兩滴冷汗,“那只蝸牛不會和妖神打起來了吧!啊啊啊,到底是誰的血染紅了青西海啊!”
竹子精正心驚膽顫的糾結要不要祈禱一下雲隙沒事的時候,就見雲隙安然無恙一身青衫從海中靜靜走了過來,站在竹子精面前照了照鏡子,解開束發帶,将皇帝的流雲珮小心戴在眉心之間。
竹子精驚慌道,“你把妖神殺了?!你殺了妖神?!”
雲隙看都不看他,只是望着鏡子中那枚珮子。
唔,美美噠。
竹子精哭起來,“,你竟然殺了欽封,你竟然能殺了欽封!”幸好他沒惹着這小妖,這只蝸牛竟然有能殺了妖神的能力!
雲隙無語瞥它,“沒~有~”
竹子精用竹葉掩着竹尖,“我不信,你明明血洗青西海了!現在都不叫青西海了,應該叫紅西海了!”
雲隙唔了一唔,好名字,他撇撇唇角,不着意道,“妖~神~說~想~換~個~顏~色~住~”
竹子精,“……”
原來妖神這種品位吶,還蠻吓人的。
紫裕宮內皇帝正持這筆站于窗前描寫經書,于述進來收了批閱好的奏折,擡眼望見皇帝神情間的郁色,心裏琢磨陛下這是怎麽了。
“于述”,皇帝恍惚開口,“廷耀王叔向來與人和善,縱然性子癡傻,卻從未做個傷天害理之事,可隐兒卻生出這般性子,其實……也有孤的錯,是孤沒教好他。”他停了筆,熏色宣薄紙上印落着一段禪語,佛理精妙,他向來讀不大懂,但自幼得了先皇秉傳,心煩意亂時便抄上幾段經文。
于述聽他說着,收了奏折,躬身道,“陛下此言差矣,奴才雖不曾參透佛經大義,但也知曉歷來帝王擇良子為主,反過來想,選良子為主也說明君主的皇子并非個個良秀,自然是有優異者或平庸者,善德者或殘心者,挺拔者或侏儒者,強健者或體弱者,并不每個都有戴冠之力,陛下且想,同樣的王宮,同樣的夫子,可從未聽過皇子有一模一樣的。”
皇帝轉過身聽他來講。
“陛下自以為是您未曾精心竭力育養兄弟,可奴才說一句不中聽的,十七爺一生心善,陛下文韬武略,學而不倦,可又是被誰育養成得?”
皇帝五歲入獄,十三歲調兵遣将上陣殺敵,這些本領有是誰教的了?
于述是太子爺賞給十七爺的貼身奴才,自牧單領兵起便被牧廷耀送給了他照顧起居,這些年來皇帝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他全都看在眼裏,縱然外人以鬼剎帝殺伐果斷,可自祁沅國建國以來,這一任皇帝最為勤勉刻苦,這一代朝臣皆清明不倦,這般環境之下為何得了七王不學無術荒淫殘忍?
于述也曾大逆不道的想過這個道理,卻在今日皇帝寂靜落寞的神情中忽的定了心意,從多年來的閱歷中悟出了兩字:本性。
本性使然,在竭心盡力又能如何?
于述躬身朝皇帝恭身,滿腹為皇帝做得委屈,若說陛下育養不當,那且想一想陛下是何人,又有何人教了陛下?
為何在獄中苦熬的牧單能治得了天下,而安逸穩定中長出的牧隐卻這般荒淫?
于述于心直嘆,是人之本性,是命中注定,就是用再俗的話來講,自己不成才卻怨恨爹娘教的不好,天下之大,可有這般蠻不講理的說法?縱然子不教父之過,那大奸大惡之人可須不用定刑了,只需将他那年邁蒼老的爹娘拉出來說一說理,挨上幾鞭子算了,為子之惡,都是父母之錯嘛。
皇帝微微嘆氣,惘然望着窗外,夜色凄然濃重,秋霜慘白拂了一樹葉稍,他落寞收住目光,“孤要的人帶到了嗎?”
于述跪了下來磕頭,“已經在宗學了。”他停頓須臾,哀嘆顫聲說,“陛下,為先皇留一血脈吧。”
皇帝轉身看他,低聲咳嗽,于述連忙爬起來扶住皇帝,“陛下,可是前日的傷複發了?奴才這就去尋禦醫。”
皇帝咳了兩聲,忍住胸口的澀意,前日在裕銮殿中被冥火燒傷的地方泛着又疼又麻的癢意。
他深吸一口氣,若非讓隐兒放心他答應過的事,又怎會甘願只身一人久居這冰涼沉悶的皇宮。
他是人,不是鬼,他也想有人陪着,想讓人軟聲細語知冷知熱,天下人畏懼他,姑娘怕他,可終究他為的,不過是當年還了牧廷耀這生死的恩情。
若他有子嗣,牧隐會安心?
可如今,他也遲疑了,是不是他無論怎麽做,牧隐都會認為他這個兄長終究負了他爹爹的恩。
似錦苑中的那株冷雪香他等了二十年,卻仍舊沒等到那人回來。皇帝用手撐住桌面,念起那雲淡風輕的公子,在心底黯然,是他嗎,可是他嗎?他這一世究竟是做錯了什麽,被蒼天這般怨着,須得親眼看着,忍着,受着厲鬼嚎啕,先皇怨怒,父皇王叔慘死,兄弟離叛,到死連一捧骨灰都留不下來。
冥火已經燒到了裕銮殿了,三天前的那場大火無不熊熊灼熱宣告着他的死期,留下血脈又能怎樣,留給一個還未出世便要承受天下之重的幼兒嗎,況且,這火一次比一次漸長,他又能撐多久呢?
他可以就此投于火海,可不能放任天下無人來管,不能讓心頭唯一的執念就這麽煙消雲散湮滅在二十多年苦思冥想的等候之中。
皇帝想等,等那公子回來告訴他,他究竟是不是那個人,那個小妖。
阿團在明月峰上待了一夜,裹着披風瑟瑟發抖縮在地上努力讓自己入睡,好在夢中尋找公子的神識。
“二爺。”侍衛低聲說,“再不離開怕是來不及了。”
被稱作二爺的男子眉宇深皺,“你知漢人可有何種修煉之法是在月光下睡後修煉成的嗎?”
侍衛搖頭,“不知。但祁沅天大地大,能人異士多不勝數,屬下先前還見有大法取女子之身,與人交合修煉。這般在月光底下睡着怕也是離奇之術,二爺,身在他國,萬事小心,這小公子行事詭異,屬下怕是——”
二爺掃他一眼,沒等侍衛說完便起身走上前蹲在縮成一團的阿團身邊,取過侍衛的包袱,拎出一緞厚實的大氅,他手掌貼在大氅裏側,發動內力抹去裏頭的繡章,抖開大氅披在阿團身上,骨節分明的手掌在收回來時稍稍一頓,用指尖抹去阿團緊閉眼角的淚水,起身與侍衛離開,不再回頭。
雲隙趴在竹子精的枝葉上趕回漠魂城之前的稍稍片刻堪到了阿團的神識,他皺眉細想,在浩渺神識中瞧着了一雙發紅的黑豆小眼,還未開口,就聽耳旁傳來略帶哭意的呼喊。
“停~~~”雲隙探出觸角。
竹子精正在踩着土地精在它昏暗的法術中昏昏欲睡,雲隙這一吆喝将将讓它頭頂冒出來的嫩竹筍又給吓了回去,竹子精顫着葉片兒伸個懶腰,聽雲隙慢慢道,“轉~彎~”
二精羞憤哀怨的打了個圈,順着雲隙的意思斜斜朝漠魂王宮重新趕去。雲隙見這二精這般好使,甚是滿意,尋着什麽時候問一問它二精意思,可願跟他一道,日後相互照料雲雲。
雲隙慢悠悠還未想完,忽的察覺到一絲異常,捏了個決,推動土地精的土術決,讓他在靜止不動的同時速度更加快了。
就在阿團心灰意冷在明月峰上停了快兩日後終于等到了雲隙,聽小刺猬斷續道來起末原委,又将他那受傷的恩人留在娑羅廟兩日後,雲隙摸着小刺猬的腦袋,認真道,“那~怕~是~已~經~死~了~。”
小刺猬傻乎乎的就沖出來尋他去救恩人,卻根本就沒想到他離開之後那人會不會撐不住直接就死掉了,會不會有狼子虎獸嗅着血腥味闖進去将他那恩人叼走,小刺猬就一心一意的想着尋到雲隙,尋到公子好似什麽都會好了。
雲隙慢悠悠的一句話讓阿團吓得呆在原處,嘴唇顫動,哭也哭不出來,茫然的望着他,雲隙多年半冷半硬的心跟着軟了一軟,探手摸了摸小刺猬的腦袋,“走~吧~,随~你~一~道~看~看~”,若是他那恩人真死了,也是命該如此,怨不得誰了,後日裏只好煩勞他勸一勸這小東西,該忘的總歸忘了才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