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情難④
泷楚澤哭了很久,最後還得站起來,将寒江雪和淩曦抱進屋內。
他将淩曦安置妥當,立刻傳信給了斬鳳城堂主曲冰!
不過多久,曲冰就來了——那是個鵝黃色衣衫的女子,看起來不過二十七八左右,氣質沉穩、面容平和姣好。即便是在這寒冷的隆冬時節,她的衣着也很單薄,看得出來是個內力深厚的人。
她推開小屋的門,第一眼便看見坐在床邊的泷楚澤;手指微微一顫,遲疑片刻後輕聲詢問到:“城主……?”
泷楚澤像是沒聽到,只是頹然地坐在床邊,看着寒江雪的屍體。
曲冰一震,心道這原來就是江湖上傳的沸沸揚揚和城主存有私情的劍卿……她之前以為這不過是謠言,沒想到……這樣看來是真的了!
她眼神一黯,心底有塊地方刺痛起來。
半晌,泷楚澤才緩緩看向她:“将少城主帶回去,找個奶娘好好照料。”
曲冰大驚!這才注意到寒江雪床上還有一個嬰兒!
“這……難道這是……?”
她往後退了一步,呆呆地注視着泷楚澤。
泷楚澤點了點頭:“是,這是我和劍卿寒江雪之女,名為……泷曦!”
最後兩個字仿佛是從牙縫裏擠出來一般,泷楚澤抱起淩曦……不,現在應該叫做泷曦,遞給了曲冰。
曲冰連忙抱住孩子,擔憂地看着泷楚澤:“可是城主,您……”
泷楚澤看着她懷中的泷曦,眼神一黯,緩緩道:“待我安葬了夫人……我自會回去。”
聽到泷楚澤稱劍卿為“夫人”,曲冰渾身一顫,連忙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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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卿已死的消息不胫而走,不過比起這個消息,更讓人震驚的是斬鳳城的少城主——那個名為“泷曦”的女嬰,居然是劍卿和泷楚澤的女兒!而且泷楚澤居然宣布劍卿為斬鳳城城主夫人!
看來劍卿和泷楚澤有私情一事确實屬實了。
藺蒼見藺賢遲遲未歸,心下覺得不妙,連忙派人尋找,結果卻在空山雪原找到了藺賢一行人的屍體!
藺蒼悲痛欲絕,發誓要殺了泷楚澤給藺賢複仇;正好泷楚澤也恨透了藺賢,藺蒼這下找上門來當真是合乎他的意思。兩人約戰三日,戰得死你我活——可惜的是,直到最後都沒能分出勝負。
不過這始終是私人恩怨,再加上藺賢幾乎不出現在五菱門,更別說為五菱門做什麽,因此五菱門倒還不至于如靈劍閣一樣對斬鳳城宣戰。
能獨善其身自然不能去趟渾水,藺蒼就算恨得牙癢也不得不壓下這件事。
而被劍卿之死打擊到的不只是泷楚澤。
——還有南天音。
南天音聽到寒江雪已死的消息後失手打碎了茶杯,她那時正在太封淩家舊址祭拜淩十夜,順道去看看現任的承國公淩誅邪。
太封之戰後,李誅邪自願更姓為淩,以一個天縱将才之姿橫掃八方,迅速幫助新帝結束了三朝之亂,頗受新帝器重。他當上承國公之後先是血洗了反對他的淩家成員,然後将淩十夜的小姑姑唐淺接回,與其結為夫婦。
淩十夜和唐淺并不熟,倒是在太封之戰中和淩誅邪合作密切。
她知道淩誅邪心中究竟惦記的是誰,只是從不戳破;那是個堅毅的少年,即便在注視着她的容顏時會有一瞬慌神也能很快恢複波瀾不驚的模樣。
雖說已經隐居苗疆,但是也不是對淩家毫無感情;于是南天音回到太封住了幾個月,就在幾天前她才收到了寒江雪身亡的消息——由斬鳳城堂主曲冰專程帶來的消息。
“……你說……什麽?”
手中的茶杯驀然滑落,發出尖銳的碎裂聲;南天音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黃衫女子,只覺得耳邊嗡鳴,什麽都聽不清了。
曲冰看見她這樣失态,那雙美目微微一斂,随即淡淡道:“劍卿已于空山雪原身亡。”
南天音呼吸一窒,仿佛喉嚨冒血一般的幹澀痛苦。
她梗塞道:“是誰……殺了她?”
她問這句話的時候手都在抖,曲冰看見她漆黑一片的眸子漸漸滲出些微的紫色,仿佛鮮血一般洶湧而來。
“……是瑾花樓的樓主,藺賢。”
“……藺賢?”她聽到這個名字,瞳孔一縮,一股難以形容的痛苦湧了上來,讓她幾乎克制不住殺人的欲望!
她竟然沒有防範到此人!藺賢還是去做了!為了給淩十夜複仇,他居然喪心病狂到要毀掉整個寒家!
哪怕寒江雪什麽都沒做!只因為她姓“寒”,便要遭受如此滅頂之災!!!
為什麽……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自從十個月前寒家敗落劍卿失蹤,她始終不敢再去面對寒江雪,但總想着以她的本領和泷楚澤的保護肯定不會有性命之憂!
可……這不到一年的時間,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
曲冰看她臉色慘白、嘴唇哆嗦的模樣,輕嘆了口氣:“我所說的句句屬實,姑娘若不信,可以親自打聽打聽。”随即她話頭一轉:“夫人身亡過後,城主将她埋葬在空山雪原……城主讓我問你,你可想去祭拜夫人?”
“夫人?”
敏銳地察覺到曲冰稱呼的改變,南天音霎時一驚!
“……是,姑娘還不知道,劍卿已經是斬鳳城的城主夫人了……甚至……”說到這裏,她閉了閉眼,臉上閃過一絲痛苦之色,“甚至她還和城主有了一個女兒,正是我斬鳳城的少城主。”
“女兒?!”曲冰這句話不亞于再次給南天音當頭棒喝,她只覺得自己站都站不穩了,只好踉跄着先坐下。
南天音突然有些迷茫。
她不喜歡梵雲,感情之事無法強求,她也不可能因為一時意趣玩弄梵雲的感情,明知道她對自己割舍不下還吊着她不放。
看得出來,泷楚澤對梵雲一片深情,倘若梵雲能夠釋然,願意和一個珍惜她的人在一起,自己是該為她高興的。
高興她不用被自己所累,高興她可以尋得良人,高興她得以開枝散葉。
但是……
她已經死了啊……
不知道在她尚在人世的時候,她是不是真的打從心中感到幸福呢?
曲冰見她精神恍惚,知道這件事對她打擊不小。但另一方面也覺得頗為奇怪,她從未聽說劍卿有一個這麽好的朋友。事實上,武林盟大會之後江湖中人對寒家唯恐避之不及,以前和劍卿有交情的人也大多想跟她撇清關系。
但是這個南天音如此悲戚,竟然已經超越了普通朋友的程度。
難不成和寒江雪有血緣關系?
泷楚澤沒說,曲冰自然也無從得知眼前這個白衣女子竟然才是寒江雪一生心心念念之人。
“姑娘可願去祭拜劍卿?”她又問了一次。
“……自然,是要的。”南天音竭力壓抑住洶湧而來的痛苦和難以置信,死死攥着拳頭站了起來,對着曲冰點了點頭。
她臉色極度蒼白。
“煩請姑娘……帶路吧!”
曲冰也不多言,只是立刻帶着南天音趕往空山雪原。
日夜兼程,曲冰将南天音領到寒江雪之墓不遠處就不願再進,南天音道了謝便走了進去,然後遠遠就看見一個白衣挺拔的身影無言地伫立在墓前。
——正是泷楚澤。
南天音眼皮一跳,心中嘆到:恐怕這次也得剝一層皮下來。
但她還是走了過去。
腳踩在雪地上的聲音十分鮮明,泷楚澤也早早就知道她來了,但是卻沒有回頭。
直到南天音走到他身後,他也沒有說話。
約莫是被這種蕭索凄涼的氛圍感染,南天音一時之間也不想說話,只是靜靜站在原地,看着寒江雪的墓。
上面的「妻寒江雪之墓」幾個大字刺得她心中一疼。
兩人相對無言許久,泷楚澤終于打破了沉默:“你來了?”
“是,我來了。”
“江雪很愛你。”
他突然說這句,南天音一怔,一時間竟然不知所措。
泷楚澤也不顧她怎麽想,只是看着寒江雪的墓,繼續說着:“我和她從小一起長大,算得上青梅竹馬;她一向都是個溫柔的人,我從小就喜歡她,想着有朝一日長大了、變強了,就光明正大娶她。”
南天音看他的神色,淡然而靜谧,知曉這對于他來說是一段不同尋常的往事,于是只安安靜靜當個聽衆,并不多言。
“後來……我陰差陽錯之下被前任斬鳳城城主泷玉碎收養,繼承了斬鳳城,成為了魔教三聖君之一。而江雪,還是繼承了其父劍卿之名,行走江湖,受人稱贊。從此正邪不兩立,連我們會面都要萬分謹慎,稍有差池,便會讓江雪身敗名裂。”
“……可最後……還是這樣了。”
南天音的聲音很輕,卻宛如一把尖刀刺向泷楚澤。
他渾身一顫,苦笑道:“是啊,最後還是這樣了;既然江雪已經無法立足正道,索性就來做斬鳳城的夫人吧,相愛總比通奸好聽。”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泷楚澤話裏有話,有着奇怪的感覺。
但是她仍是沒有準确抓到,究竟是哪裏奇怪。
思前想後、猶豫許久,南天音還是提起了一個自己萬分在意的事:“不知……城主的女兒……”
泷楚澤聽她提起泷曦,側過頭看着她,那眼神十分奇異,讓南天音一怔。
“曦兒她……很好。”
南天音聽到這個回答,先是怔愣了片刻,随即苦笑道:“是啊,那是城主的女兒,自然會被保護的很好。那……江……劍卿最後這段時日,是否過得很好?”
這番話問的有些無禮,但是泷楚澤居然沒有介意:“……嗯,很好。她有了女兒,自然就有了新的牽挂和寄托。”
“……這樣……麽……”
話說完了,南天音也跪下祭拜寒江雪。
泷楚澤就在一旁看着,看她臉上悲傷郁色并不作假,一開始滿腹的妒忌和憤恨也漸漸煙消雲散了。
逝者如斯夫,一個人死後所有的愛恨也都不在了。
“……抱歉,梵雲,此間種種,皆是淩如晝對不起你、有負于你……即便你死後也對我心存怨怼也無妨,合該是我欠你的。”
南天音閉了閉眼,伸手輕輕撫過冰冷的墓碑。
“保重,江雪。”
說罷,她便起身離開,不再回頭多看一眼。
泷楚澤也靜靜看着她離開,然後回頭看着寒江雪的墓碑喃喃道:“江雪,她心中也不是完全沒有你,這樣,你會開心一點嗎?”
他蹲下來,手指摩挲着上面的碑文,如同撫摸着寒江雪冰冷的臉。
“可是梵雲,你要記住,這世上沒有比我更愛你的人……哪怕是死,我也不會一直讓你一個人。待曦兒可以獨當一面之時,我就來找你,好嗎?”
風聲吹過,絮絮嗚咽,像是某個人的低語啜泣,吹進泷楚澤的耳朵裏。
南天音走出寒江雪的墓穴,再見空山雪原,入眼滿目蒼白,讓她只覺得這天地之間,人命微薄,朝不保夕。
她早就看慣了各類生死,但可悲的是,最後活下來的居然是她,而不是那些無辜的人。
曲冰一直在外面等候着泷楚澤,眼見南天音出來了,她猶豫片刻,還是走了上去。
“姑娘還有事嗎?”南天音淡淡問到。
曲冰沉默了一會兒:“不知今後,南姑娘打算如何?”
這個簡單的問題卻換得南天音一聲慘笑。
今後還能如何呢?寒江雪已死,她終于有了危機感。
曾經,她心底深處對于江湖鬥争是不屑一顧的,她不想參與,也不屑幹涉;但時至今日,她才知道,江湖不必朝堂安穩多少,稍有不慎就會失去重要之人。
江雪已死,但她心中的那個人還活着。
“我……要去保護他。”
“誰?”
曲冰下意識問了一句,随後覺得失禮,連忙閉上了嘴。
是啊,誰呢?
花重錦帶着戾氣和悲色的眉眼恍惚之中閃過腦海,南天音微微用力,一點一點收緊了拳頭。
和曲冰告別之後,她再次上了路。
不過這次,她絕對不會再放任誰奪取她重要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