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周末休息, 可以一整天不下床。何權正被鄭志卿裹在被窩裏糾纏, 突然接到歐陽打來的電話,說齊家信想要見他。挂上電話, 何權完全失了興致, 攥着手機靠在床頭, 腳蹬在鄭志卿的肩膀上阻止對方繼續。
鄭志卿一聽是齊家信召喚何權, 立刻收斂起欲念。看見何權煩躁地點起了煙,鄭志卿想了想, 沒阻止。
“去吧。”他勸道,“齊老剛經歷了生死一劫, 他肯定是想對你表示感謝。”
“沒興趣聽。”
何權抽抽鼻子——救人是他的本分, 所以他并不稀罕齊家信的謝意。一想起齊家信诋毀他父親人格的那些話,胸口就覺得憋屈。
鄭志卿親親他的額角, 柔聲道:“我陪你去, 阿權,齊老歲數大了, 身體一天不如一天, 別讓他帶着遺憾走。”
“哦,他将來抱憾而終是我的錯?”
聽着何權反應過度的質疑,鄭志卿自知說錯話了,只好賠了個笑臉給對方。何權在醫院每天都要承受極大的工作壓力, 而齊家信是他最不願提起的人, 必然一點就炸。
“去去去, 不想看見你那張老好人臉。”何權推開鄭志卿, 回手将煙頭扔到空啤酒罐裏。宵夜是燒烤加啤酒,鄭志卿吃了半打烤蚝——據說這玩意壯/陽——足足折騰了他半宿。
“我先洗澡,你再考慮考慮。”鄭志卿起身離開床鋪,線條分明的肌肉随着肢體動作拉伸出性感的弧度,将何權的視線又吸引到自己身上。
何權默默在被單下捏了捏自己身上的軟肉,嫉妒地問:“沒見你去健身房啊,這一身肌肉哪練出來的?”
“我是最近沒時間去而已,好在有老本可吃,打球時練下的基礎。”鄭志卿說着,微微眯起眼睛,“是不是覺得我特性感,想再來一發?”
何權抄起枕頭砸到他身上。真他媽是屬兔子的,逮着機會就交/配。再這樣下去,緩釋避孕藥八成要提前失效。
雖然心裏一百八十個不樂意,但何權還是去了趟中心醫院。他得把話跟齊家信說清楚,家産他一分都不要。自打那天在ICU外的走廊上見識過親戚們的眼神兒,他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是矯情,更不是故作清高,那麽多錢,他拿到也得有命花啊。
歐陽就在病區門口等着,見鄭志卿也一起出現,他的表情略顯不自在。之前齊家信病危,他沒心思顧慮其他事。現在齊老脫離危險期,他想起洛君涵拿前任跟他做比較的事兒,心裏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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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君涵記得的都是鄭志卿的好——體貼又紳士,為人正直善良,對收容所裏的阿貓阿狗都能像對待人一樣的救治。其實在現任面前提起前任不是什麽大事兒,可念叨對方的優點就有點膈應人了。歐陽搞不清洛君涵的小腦袋瓜裏想的都是什麽。故意氣他來獲取注意力?可有必要麽?他都快把洛君涵當祖宗似的供着了。
本來歐陽計劃着聖誕節之前陪洛君涵回趟美國,當着洛鳳儀和容瑾的面坦白從寬,早說清楚比拖着強。在此之前他得先跟齊家信報備行程,而且他也沒打算隐瞞事實真相,雖然知道對方肯定會生氣但沒想到能給氣出心梗,弄得他自責不已。
老爺子一病他就走不了了,讓洛君涵自己回去又沒意義,只好将行程延期。這下熱鬧了,容瑾一聽洛君涵聖誕節都不回去,立刻意識到有事發生。他決定過來,下午人就到。
歐陽從不畏懼任何挑戰,但這一次他真的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焦慮,所以看見鄭志卿就覺得腦仁疼。
和歐陽禮節性的握手時,鄭志卿從對方施加在掌骨上的力道感覺出不對勁——恨不得給他攥骨折。他本想問下洛君涵的情況,可看對方的表情,琢磨着自己還是別多嘴為好。
他是來陪何權見外公的,這才要是要緊事。
推開心內病區特護病房的門,何權望着半靠在病床上的老人,心裏有些不是滋味。齊家信平素注重養生,沒有任何不良嗜好。雖已年逾八十卻耳不聾眼不花,發絲間只有些許白發,就是腿腳稍微欠點需要拄手杖,可走起路來依舊背脊挺得筆直。
但是現在,他倒是真的成了個耄耋老人了。頭發在短短幾日之內白去大半,臉頰也陷了下去,被寬大的病號服罩着顯得單薄而又瘦弱,整個人看上去弱不禁風。
“外公,我來了。”
何權終歸是心軟。記憶中的外公身材高大,目光如炬聲如洪鐘,之前在慈善酒會上碰面時也還是精神抖擻,哪是這副氣若游絲的樣子。聽到何權的聲音,齊家信微微睜開眼,渙散的目光花了點時間才對起焦距。
他微微擡了下手,示意何權坐到病床旁的椅子上。鄭志卿把椅子往病床邊搬了搬,向何權投去個鼓勵的眼神。等何權坐下後,他就站在旁邊,恭敬地喊了聲“齊老”。
齊家信閉了閉眼,示意自己收到對方的敬意,爾後語調緩慢地問何權:“阿權啊……我聽歐陽說……是你施針救的我?”
“救您的是心內的大夫,施針不過是防止您再次發生室顫。”何權并非過度謙虛,沒有裘主任的治療方案,針灸也難确保齊家信性命無虞。
“你竟然敢在裘主任的患者身上施針……膽大包天吶。”
何權知道這是外公在誇他。倒是鄭志卿不太了解這祖孫倆的溝通方式,聽齊家信說話語氣不輕不重也分辨不出他是不是在責怪何權,下意識的擡手握住何權的肩膀。
何權拍拍他的手,示意他不用擔心。
齊家信看到了兩人之間的小動作,眉宇之間隐隐挂上絲質疑,将目光投向鄭志卿:“阿權,怎麽不給外公介紹一下啊……”
何權心說你不是知道這是鄭氏藥廠的二公子麽?我還介紹啥?
“齊老,我叫鄭志卿,家父是鄭建平,我們在慈善酒會上見過面。”鄭志卿明白對方的意思——正式見家長,得從自報家門開始。
齊家信細細打量了一番鄭志卿——人挺精神,個子雖高卻不顯得粗野,面上帶着股子書卷氣,說話穩穩重重的,是個好小夥。
“不好意思啊,人老了……記性不好。”
“不用介意,齊老。”鄭志卿看齊家信嘴唇幹白,端起帶着吸管的水杯遞到老爺子嘴邊,“您閉着眼說話吧,以免消耗精力。”
喝了口水,齊家信緩緩閉上眼。這一幕讓何權略感驚訝——齊家信居然會聽鄭志卿的話?
“阿權,我今天叫你來,是聽歐陽說,你要放棄繼承權?”
“對,外公,您比我更了解身邊的人,錢給了我,他們不會甘心。”何權直言不諱,“您在,您還能鎮着他們,您不在了,我可玩不轉那幫人。”
“是這麽個道理,可是阿權……歐陽雖然有能力,但正如你所說……倘若我不在了,他也鎮不住那幫利欲熏心的家夥……”齊家信長長嘆息了一聲,“我不想窮盡畢生精力、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華醫堂……在我身後土崩瓦解……”
何權皺眉,垂眼盯着地面。
“齊老,我插句嘴。”鄭志卿說,“有一種做法是由遺囑訂立人委托一家信托公司,将遺産全部交由他們運作,設定好資金使用規則。阿權還是遺産繼承人,但是必須滿足規則裏的條件才能動用資金,這樣可以堵住繼承權排在他後面的人的嘴。信托公司會成立一個資金管理小組代為行使阿權的股東權益,股權超過百分之五十可以直接任命歐陽為董事長,只要股權不分散,歐陽的位置就是穩的。”
齊家信聞言又睜開眼,渾濁的瞳孔裏流露出贊賞的情緒:“鄭少爺,你可真是見多識廣啊……”
何權也眨巴着大眼睛望向鄭志卿,那眼神明明就是在說“可以啊你”。
“不敢當。”鄭志卿謙虛地笑笑,“國外經常會有這樣的情況出現,家族企業後繼無人,值得信賴的職業經理人卻受到董事會掣肘,明争暗鬥消耗公司內部資源。為确保企業健康地發展,創辦人大多會将資金交給有經驗的信托公司來運作,要不他們哪來的那麽多百年企業。但是國內目前的信托公司多以運作投資基金為主,遺産繼承這塊尚且不成熟,如果有需要的話,我可以為您介紹幾家國外的。”
“嗯,倒是有老外經常找我談建立信托基金的事……可沒人跟我說過遺産處理的問題……”
“他們知道中國人忌諱談論這些。我曾在華爾街的金融律所實習,專門有一塊業務是為委托人審核與信托公司的協議,接觸的都是專業機構。”
齊家信點點頭,伸出幹枯的手指摸索着握住何權的手:“阿權,要你回來管理集團不是我的本意……既然你跟歐陽成不了,就不勉強了……你還做你的醫生,剩下的事,讓專業人士去辦……”
“我沒意見,只要不幹擾我現在的生活,怎麽都成。”何權的表情略顯僵硬,和齊家信有肢體上的接觸,他打從心底裏抵觸。
齊家信感覺到何權的反應,于是對鄭志卿說:“鄭少爺,麻煩你,有幾句話,我想單獨跟阿權說。”
“是。”鄭志卿點點頭,用力握了握何權的肩膀給予對方支持,“我去外面等你。”
祖孫二人已經有近二十年的時間沒獨處過了,何權垂着頭,刻意地回避着齊家信的目光。那只枯槁般的手牢牢握着他,好像溺水的人終于抓住救命的繩索。
“阿權,外公老了,活不了幾年了……”齊家信感慨道,“我知道,你恨我怨我……可你得明白,你爸找的那個男人——”
“何勁飛!”何權出聲打斷他,前所未有過的堅持,“我父親叫何勁飛,您要但凡對我爸還有點愧意,請不要再用‘那個男人’或者‘那個騙子’來稱呼我父親!”
齊家信微微一怔,眼底冒出絲絲失落:“對,何勁飛……他搶走了我兒子,還害他死于非命……阿權,你對我的恨,真不及那喪子之痛的一成……你是齊铮的骨肉,是我齊家信的血脈,我是想要好好疼你愛你,可……我承認,我在你身上看到何勁飛的影子了,我控制不了那種恨意,懲罰你的時候下手太重。”
“外公,你打我也好罵我也罷,那都不是重點。”何權擡起眼,迎着齊家信的目光與之對視,“重點是,我父親不是你說的那種人,他不是為了錢才和我爸在一起的,你為什麽就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是,我爸愧對于你的養育之恩,可他們是真心相愛,你為什麽就容不下他們?還有我!你說我是你的血脈,可你甚至曾經想要讓我化作一團污血!我的存在真有那麽不堪麽?你的顏面比骨肉親情還重要麽?不是何勁飛害死了齊铮,是你的自私害死了我的雙親!”
“是,我犯了錯,我私自,那你要怎麽樣才肯認我這個外公?”齊家信顫抖着手拍打胸口,“何權,你是要我齊家信,給你跪下磕頭認錯麽?!”
何權周身一震。
監護儀報起了警,齊家信過于激動,心率上升所致。值班醫生沖進病房,用責怪的眼神看了何權一眼,示意他最好出去。何權也意識到自己不該刺激外公,起身想走,可齊家信牢牢拽着他的手不松開。
堅硬的外殼轟然碎裂,齊家信當着一屋子的醫護人員老淚縱橫——
“阿權,可憐可憐我這孤老頭子吧,我不想死的時候,身邊一個肯為我真心掉眼淚的親人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