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節
是自己将自己逼上了絕路。
梅長蘇在蕭景琰耳邊輕聲道:“景琰,我回來了。”
下一刻,他感覺自己瞬間被一團熾烈的火焰包圍。蕭景琰長臂将梅長蘇圈在胸前,下颚抵在他肩頭,又是确認又是肯定地說:“是的,你回來了。……果然,果然我猜測的是對的。”
“猜測?”梅長蘇失笑,莫非他所憑并非直覺。
“我只知道,藺晨精研醫術,屋裏一定不止幾味傷藥。然而他沒有交代,飛流就取了我需要的那幾味,要不是背後有人指點,怎麽可能做到?”蕭景琰有些怄氣地箍緊了他,“只是,你想藏起來,不想見我罷了。”
他惴惴不安,如同失怙的幼兒,慌張而急切地抓住了梅長蘇不放,生怕對方一個狠心,就對自己置之不理,将他再度抛棄。
梅長蘇這才恍然,自己乍聞他受傷,一時驚慌,原來早露出了馬腳。歸根結底,此事還是錯在自己大意。
只是木已成舟,覆水難收。眼下既已重逢,也沒有重來一次的可能。于是他輕輕拍了拍蕭景琰背脊,故作出一番鎮定:“是我不對。”
蕭景琰聽見這話,一下将自己與梅長蘇稍稍拉開些微距離,佯怒地看着他:“你還知道不對?這麽重的擔子交到我手上,你自己卻跑了。泱泱天下要我一個人扛,也不怕把我壓塌?”
“你現在不是好好在我眼前嗎?”梅長蘇笑。
“我怎麽覺得,自己像是已經熬了半輩子。”蕭景琰搖搖頭,一瞬間,眼中閃現了幾分主持朝綱君臨天下的威儀,半是嚴肅半是感慨地道,“大梁兵戈方歇,百廢待興。邊防駐軍要屯田,各地軍隊要整編,朝廷上下要齊心,黎民百姓要休息。我為新君,萬事不能操切,上至政出,下至令行,都須一樁樁一件件地辦。為了朝局穩定,各部舊員不易大動。論軍事,有衛峥守東海,霓凰駐雲南,聶風鎮北疆,戰英現在金陵述職,不日也要回到東境去。國之四柱堅實穩固,邊境銅牆鐵壁,朝內行事才可大刀闊斧。論內政,景睿心思細密,又對大梁赤膽忠心。他南楚血脈的身份所知者不多,只是因為謝玉之罪晉升不易。我将他安排在戶部,近年寬政薄賦,這位置易出政績,待他多攢點功勳,便可放心拔擢。豫津行事跳脫,但有乃父之風,聰敏剛勇。放他在刑部跟蔡荃做事,能琢磨心性,歷練沉澱,假以時日,将來亦可大用……但如此安排,到底還不周全,只是我再三思量,更好的辦法卻又想不出來……”
只見梅長蘇搖搖頭,微笑:“已經非常周全。”
“你……都聽說了?”蕭景琰怔怔擡頭。
“琅琊閣是何地?朝局變動這樣的大事,自然不時有消息傳來。不僅如此,我還聽說,民間百姓對你愛戴擁護,都說大梁中興指日可待。”梅長蘇目光中滿是贊許,“景琰,你做得比我想象得還要出色。”
“可是這樣還遠遠不夠……”
“你自己也說了,這一切急不來。女娲煉石補天尚費時日,大梁畢竟窟窿太大,要補也只能循序漸進。治國不比治家,不能一步登天。”
蕭景琰一面聽,一面卻不肯同意。他說這一切不為标榜自己,卻是另有用心,因而此刻不住搖頭:“小殊,我想你回來。”
哪怕他什麽都不做,也能成為自己的一面鏡子,一座靠山,叫他在躊躇彷徨時斬斷猶豫,在疲倦懈怠時重拾信心。
“回到我身邊來。”蕭景琰重複。
梅長蘇何嘗不想日夜守在他身邊,盡自己一切所能為他排憂解難。可屬于他的歲月既已終結,天下一派清明,他就不能妄想陰魂不散,死灰複燃。
“景琰,梅長蘇的使命已經完成了。”
“你不做梅長蘇,可以做回林殊,或是再換個別的名字。我已是皇帝,只要我下令,沒人可以動你。小殊,你知道我一定會傾盡全力保護你。”蕭景琰拍了拍自己心髒的位置,“我們說好的,等你勝利凱旋,要陪我看盛世天下。你怎麽……怎麽能背棄諾言呢?”
梅長蘇在心底苦笑,若他想要背諾,大可以不返金陵,不來九安山。這一番路途周折,又特地引飛流去蘇府舊宅折花,要不是因為他心存不甘,又豈能有如此巧合。
只是這種種安排,連梅長蘇自己都說不上是聰明還是糊塗。
他想見他,又不想被他見。明知道蕭景琰見了他便不願放手,卻還是飛蛾撲火地一頭紮進去。江左梅郎智計無雙,偏偏在這件事上愚蠢魯莽。明知前無路,偏向幽冥行,且卻越行越遠,不知回頭。
梅長蘇閉上眼,不願再想。
沉默成了屏障,牢牢護住了他,僅餘的一絲理智在吶喊,喚他千萬不可動搖。
然而再堅牢的防線也沒有料到,一個吻竟在這時襲來,擊倒了他。
十一
短暫的僵硬凍住了梅長蘇的身體和心思,叫他無力後仰。蕭景琰一把托住他後頸,同時另一只手也順勢扶上梅長蘇背脊,牽引着刺燙的火苗慢慢向上延燒,指尖似能透過衣料感覺到肌膚,觸摸到骨血。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沒給梅長蘇留下任何逃跑的餘地。狂風驟雨般的熱情如洪水一般泛濫,僅僅一個來勢洶洶的親吻,就已将他整個人淹沒至頂。
梅長蘇的腦筋燒斷了弦,眼睜睜看着對方唇舌在自己口腔中侵略,不但沒想到反抗,竟生出幾分沉迷。
這熟悉,又陌生的觸感……
這麽多年,他一直苦心壓抑的,關于少年時的那一段荒唐記憶瞬間統統湧了上來。
草地上,陽光下,微風和暖,花木清香。一切如此美好,就連狼狽的衣着也可暫時遺忘。
柔和的霧一樣的夢中,背景像是罩了層紗,只有兩人的身軀散着朦胧的光。野獸的屍體毫無生機地倒伏在地,屍身上鮮血駭然,與匕首上的如出一轍。然而血污掩不住光華,那匕首鋒刃修長,遍生倒齒,清光瑩瑩,正是梅長蘇先前拿來禦敵的那一把。
景琰,好好珍惜自己的性命,就像珍惜我的。
我也會好好珍惜自己的命,如珍惜你的。
蜻蜓點水的一下,不知是誰湊上了誰。情不自禁,忘乎所以,待到年輕的唇瓣碰在一起才發現,事情突然得令當事者都震驚。恍如晴天中的一道霹靂,讓他們看清了彼此的眼睛。
本是最好的朋友,卻要跨過最長的距離。
也許有些種子自當日起便埋下,不知不覺地,就在兩人之間生了根發了芽。
可是當時沒跨過的阻礙,如今已長成了高山。時光荏苒,他們之間的溝壑不是被填滿,只是變得更深更遠。
“景琰!”梅長蘇猛然驚醒過來。
蕭景琰在欲浪火海中浮沉,又如何能夠聽見。
梅長蘇拼盡全力就是向前一推,一如少年時那樣,憤怒的三個字沖口而出:“蕭景琰!”
毫無防備地被人一推,蕭景琰猛地朝旁一歪。他本來斜坐在床邊,這一來失重側摔,重心頓失,手忙腳亂地就伸手去夠床側矮幾。那上面有個方才打鬥中碎裂的空碗,被他拿手一撐,碎瓷片當即嵌入掌心,鮮血登時流了下來。
梅長蘇見狀忙去扶他,喚人的聲調又變了變,與之前大不相同:“景琰?”
戰場上再大的傷痛都經歷過,只是幾片瓷渣,痛楚發生的一刻蕭景琰便知道并無大礙。然而他還是僵住了,怔怔看着赤紅的血液汩汩冒出來,順着指縫滴下,砸到冰冷的青磚地上,碎成一顆顆猙獰的血花。
梅長蘇胡亂在自己中衣下擺上撕下一片來,給他裹傷止血。蕭景琰看着他低垂的眼睫,心中浮現的卻是若幹年前的一幕。
彼時他還不是太子,為自己的一意孤行傷害了最忠心的同伴。在蘇宅與靖王府的密道中,他掏出自己的心來,指天為誓,只求冰釋前嫌。冥冥之中,也許老天早已暗示過他,不論表相如何,世間能撼動他的俘虜他的,始終是那一個,始終只有那一個。
林殊,梅長蘇。
而他拿他們無可奈何。
包紮停當,梅長蘇有些歉疚地撤了手:“對不……”
“是我唐突了。”蕭景琰截斷他話,一面靜靜拉開被褥,慢慢展平。
他終究不忍心傷害他。
“小殊,睡吧。”
哪怕為此傷害自己。
春寒究竟有些涼,梅長蘇望了他一眼,不再多言。二人吹熄燭火,鑽進各自的被鋪裏,一如之前的三日,在黑暗中想一些寂寞又繁瑣的心事。
第二日,梅長蘇起床,見到身旁空空如也。
蕭景琰身上毒性已清,他本沒有什麽再擔心,但一面披衣,一面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