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吱吱吱吱吱
宴席之上最易打開心扉——雖然他們這一桌“宴席”上只有各色各樣的糧食。
霍采瑜和遲鐘鳴聊起來,不動聲色地把話題帶到青水郡府的郡守和新稅上, 果然讓遲鐘鳴打開了話匣子。
“說起新稅, 在下倒是有所耳聞,郡府一帶已經推行起新稅了。”遲鐘鳴搖搖頭嘆息, “據說百姓怨聲載道,無一人稱好。”
這倒是叫霍采瑜和李錦餘始料未及。
李錦餘停下啃玉米的動作,睜大眼睛:“怎麽可能?為什麽?”
明明原著裏霍采瑜推行新政時, 百姓無不稱好啊?
霍采瑜也皺起了眉:“在下對新稅略知一二,按理來說,用一條鞭法繳納的稅比以往要低不少才是。”
“低麽是低了一些, 可問題不在這。”遲鐘鳴又晃了晃折扇,本想拿筷子挾些吃食,看看滿桌子青白又索然無味, 放下筷子繼續道,“官府将收購百姓財物的價格又壓低了三成, 算下來百姓要交的更多了。”
三成!
霍采瑜目光微凝:“新稅應當是只收現銀才對。”
“說是這麽說, 可官府指定了繳納稅銀的收購商行, 需得帶着商行的證明才能銷稅。”
霍采瑜棕色的眼眸中快速閃過一道怒火, 閉了一下眼,聲音隐隐有些發寒:“郡守倒也會撈錢。”
“誰說不是呢?”遲鐘鳴阖上折扇,攤了攤手, “要不是青水郡還有幾個能幹的官員, 早就被他吃垮了。”
兩個人又互相聊了些東西, 礙于初識沒有洩露什麽具體內容。
不過兩邊試探下來, 兩人都對對方稍稍放下了戒心——至少從言談中的立場看,他們應當算志同道合。
遲鐘鳴最後有些意猶未盡地拍拍手,喚來小二結了賬,才站起來道:“在下還有事在身,先行告辭,兩位有緣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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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采瑜微微颔首:“多謝遲兄。”
“不必謝。”遲鐘鳴遺憾地看了看桌子,嘆道,“這恐怕是在下請客花費最少的一次。”
李錦餘一邊吃一邊聽,聽得半懂不懂,看遲鐘鳴要走,頓時住了嘴,瘋狂給霍采瑜使眼色:你未來的小弟要走了!你怎麽還不要個聯系方式?
霍采瑜把茶盞推給他,微微皺了皺眉,等遲鐘鳴走了,才道:“你……對他很感興趣?”
李錦餘看霍采瑜就這麽把人放了,遺憾地重新摸起了玉米:“沒有,我就是看他長得好看。”
遲鐘鳴的娃娃臉确實挺可愛。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霍采瑜臉色又陰沉了幾分。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也說不上是什麽感覺,就想着他是不是也該打理一下儀容了。
吃飽喝足,兩個人回了下榻的客棧,剛好碰上出去打探消息的錢跛子。
錢跛子又換上了破破爛爛的行裝,和郡府裏的乞丐們打成一片。
他打探來的消息和遲鐘鳴告知他們的消息差不多,官府指定了百姓變賣糧食布匹的商行,商行大幅度壓價,竟讓今年的春稅比去年又貴了幾成。
李錦餘從前對這些內容僅有一個概念的了解,在村子裏初步見識過真正窮困的生活,才明白原著中那幾行輕飄飄的文字下是多少百姓無能為力的凄涼。
他忍不住道:“這麽明顯的問題,不能直接把他移交三司嗎?”
這個問題霍采瑜便會答:“沒有鐵證。”
“商行不是嗎?”
“若郡守不算太蠢,商行便不會以他的名義成立;屆時只需銷毀官府裏核對商行賬目的文書,便無法确切将他定罪。”
葉歸安再蠢,也不至于這點狡兔三窟的能耐都沒有。萬一出事,定然是直接把替罪羊推出去。
何況丞相派必然要保他,沒有切切實實的如山鐵證,決計鬥不過丞相派。
李錦餘手裏的瓜子都不香了:“那怎麽辦?”
霍采瑜思忖半晌,搖搖頭:“今夜我去官府衙門打探一下動靜。”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
李錦餘微微有些擔憂:“你的傷沒事吧?”
見李錦餘關心他,霍采瑜心裏一暖,方才那些怒火都消散不少:“我心中有數,你且放心。”
李錦餘對天道的寵兒的運氣自然很有信心,點了點頭,忽然想起一事,又多了句嘴:“要是再碰到遲鐘鳴,記得跟人家好好打好關系。”
那可是你未來最堅實的“盾”啊!
霍采瑜今日與遲鐘鳴互相試探,确實感覺彼此很合得來,也考慮過若能再遇可以交個朋友。
只是這話從李錦餘嘴裏說出來,就不是那麽有意思了。
霍采瑜只覺得自己方才還暖洋洋的心情瞬間跌破谷底。
察覺自己的心情如今幾乎完全跟着李錦餘的言行而動,霍采瑜心中隐隐覺得自己這狀态很不正常,可又不知道是哪裏不對。
甚至他內心對答案有些些微的預感,卻因為直覺上的期待與恐懼不敢去深思。
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霍采瑜生硬地扯開了話題:“陛下可要沐浴?”
李錦餘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不知霍采瑜為何忽然又開始用敬稱。他沒多想,只搖着頭幹脆地道:“不要。”
他還是很讨厭水浴。
之前在宮裏的時候,他能不水浴就不水浴,一般都是用靈力簡單掃除身上的雜質。
霍采瑜想起自己在宮裏和陛下相處這麽久,确實很少見陛下沐浴,忍了忍,還是忍不住道:“陛下,常沐浴清除穢氣,于心于體都好……”
“朕讨厭水。”
霍采瑜微微一怔:“讨厭水?”
“洗澡是挺舒服的啦……可是朕不喜歡水。”李錦餘抱怨道,“而且上次洗澡還碰到黑貓,朕更不敢洗了。”
還是出宮之後好,從未碰到那寒氣。
也沒有貓。
霍采瑜臉色微微僵硬了一下:“上次?”
不提還好,一提起來,霍采瑜便想起上次闖入寝宮看到李錦餘沐浴時的場景。
當時只覺得陛下這麽大的人竟然會怕貓,還能被吓病,着實有些可愛,可如今回想起和全身赤.裸的陛下擁在一起睡了一夜……
霍采瑜猛然起身,深深看了李錦餘一眼,一言不發轉身出去了。
李錦餘一臉問號:???
他剛說錯什麽話了嗎?
……
沒過多久,霍采瑜轉回來,身後還跟着擡着一桶熱水的小二。
李錦餘頓時猜到霍采瑜要幹什麽,等小二放下水離開,老大不情願地皺起眉:“朕不要洗。”
霍采瑜看李錦餘臉皺成一團包子的樣子,唇邊勾起笑意:“陛下放心,不用沐浴。”
他拿起一條幹淨的毛巾,浸在熱水中,再拿出來稍稍擰幹:“陛下可試試這樣擦拭身體。”
不是直接泡澡,李錦餘抵觸心稍減,遲疑着接過來,一只手開始解衣服:“那朕試試。”
現在他靈力剩得不多,還是不浪費在清潔身體上了。
霍采瑜看李錦餘大大咧咧當着他的面脫衣服,微微一怔,下意識側過頭不敢看,站起身:“臣去外面侯着。”
“不要,你就待在屋裏!”李錦餘對黑貓依然留着很深的陰影,強調了一句,“不許出去!”
霍采瑜莫名覺得自己心跳得厲害,張張嘴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只好低下頭,轉過身去:“那……臣在此侯着。”
背後聽得到李錦餘窸窸窣窣脫衣服的聲音、毛巾入水擰幹的聲音,還有擦拭身體的聲音。
霍采瑜盯着手裏的書卷,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他真的有些不正常了。
以前也不是沒見過男子裸.體、也不是沒和好友沐浴過,為何偏偏現在、偏偏陛下的每一絲聲響都讓他心跳如擂?
是之前受的傷留下什麽隐患了麽?
……
等李錦餘洗完,霍采瑜放下一頁都沒翻的書,有些狼狽地道:“臣先出去了。”
到夜裏他才陰沉着臉色回來。
後面還跟着一個笑嘻嘻的娃娃臉。
李錦餘這個點尚未入睡,看霍采瑜帶了挂件回來,頓時一愣:他白天才和霍采瑜說要和遲鐘鳴打好關系,這麽快就碰上了?
遲鐘鳴笑容明顯比白日放開了許多,不知和霍采瑜交流過什麽:“李兄還沒睡?”
“遲兄怎會過來?”
“在下夜探郡府衙門,不巧碰上霍兄,便一同過來了。”遲鐘鳴笑吟吟地眨眨眼,“還真是同道中人。”
李錦餘有些驚訝:“你去做什麽?”
“在下也不瞞兩位。”遲鐘鳴咳嗽一聲,正了正臉色,“在下實乃朝廷派來監察新稅征法的秘密欽差,特來調查青水郡。”
李錦餘臉上的驚訝想掩蓋都掩蓋不住。
——朝廷派來的欽差?
不是霍采瑜嗎?
他可不記得還派了別人來啊!
這種驚訝落在遲鐘鳴眼裏,自動轉換成了對他身份的崇拜震驚。他有些得意地搖了搖扇子:“在下這次前來,是想請霍兄相助一臂之力。”
霍采瑜看遲鐘鳴和李錦餘共處一室就覺得心裏翻江倒海地酸,口氣也冷了不少:“幫什麽?”
“霍兄夜探衙門,要麽是梁上君子,要麽便是和在下目的相仿。”遲鐘鳴阖上折扇,自來熟地在斑駁黑漆的木桌旁坐下,“在下想請霍兄幫忙,一起尋找郡守阻撓新稅的鐵證。”
霍采瑜在路上與遲鐘鳴溝通時便已猜到,此時聞言神色未變:“遲兄為何會選擇我?”
“一來嘛,霍兄言談之間明顯是站在支持新政、解放百姓的立場;二來,霍兄武藝高強,你我聯手,定然能有所成果。”
霍采瑜微妙地覺得遲鐘鳴話語中有些未盡之意:“三來呢?”
“三來……”遲鐘鳴看看一臉懵懂的李錦餘,臉上隐約流露出一絲感嘆,“三來難得遇到霍兄和李兄這樣的同道中人,叫在下對未來又多了幾分信心。”
李錦餘有些佩服地看着他:“想不到遲兄如此憂國憂民。”
要不怎麽說人家将來是霍采瑜手下的幹将,這心憂天下的覺悟便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遲鐘鳴微微噎了一下:“在下不是這個意思……算了,霍兄,你意下如何?”
霍采瑜坐在李錦餘旁邊,指尖輕輕點着桌面思忖片刻,最終點了點頭:“這倒無妨——只是誰主誰輔?”
兩人若要合作,自然要分個主次。
李錦餘想也不想就道:“自然是霍哥哥主。”
霍采瑜可是未來的天下之主!何況這遲鐘鳴“欽差”的身份到底怎麽回事還兩說呢!
遲鐘鳴被李錦餘一聲“霍哥哥”酸得牙疼,龇了一下牙,放棄地擺擺手:“也成,在下只想能達成目的,過程不重要。”
三個人愉快地達成一致,約定了明日一同出門調查,遲鐘鳴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遲鐘鳴走了,兩人也差不多該就寝了。
為了随時護着李錦餘安全,也因為霍采瑜身上的銀錢不多,他們兩人只開了一間房,房裏也只有一張榻。
以往也不是沒有和李錦餘同塌而眠,但霍采瑜今日愈發覺得不對勁,停在桌子前沒有動。
李錦餘把外衣脫了,快樂地把自己埋在被子裏,過了一會才探出頭,有些疑惑地看着霍采瑜:“你不睡嗎?”
霍采瑜抿了抿唇,手指下意識劃了一下桌面:“我……暫且不困,陛下先睡吧。”
“不困也要睡,你明天不是還要出門嗎?”李錦餘想想原著裏霍采瑜鞠躬盡瘁的模樣便有些心疼,往裏挪了挪,輕輕拍了拍空出來的位置,“睡吧睡吧。”
霍采瑜盯着他的陛下為他空出來的床榻,拒絕的話含在口中便吐不出來。
他慢慢走到床邊,和衣躺下。
近距離的紫薇帝氣讓李錦餘又覺得有些壓力大,很快困倦之意升起,打了個哈欠,迷迷糊糊睡着了。
霍采瑜躺在李錦餘旁邊,感覺到熟睡的李錦餘又變成一只大餃子,腦袋拱進他的身側,細微的呼吸聲帶着奇妙的韻律,讓他緊繃的神經慢慢放松。
窗外明淨的月光投進來,在地上撒下一片碎散的銀霜,窗外隐約遙遙聽到更夫打梆的聲音。
霍采瑜睜着眼睛,莫名覺得縱然只在陌生郡城中的一個小客棧,竟也給他如同回家一般的安寧。
……
第二日霍采瑜和遲鐘鳴一起出去了,囑咐李錦餘待在客棧裏不要貿然走動。
李錦餘嘴上答應得好,等那兩人背影消失,立刻也出了門。
他昨天的運動量就不夠,今天要還待在客棧,肯定要憋死的。
霍采瑜昨天還心疼他走路太多,沒走幾步就拉着他進了茶肆……
李錦餘一個人在外面溜達,雖然嘴裏吐槽着霍采瑜的“不解風情”,內心其實沒那麽輕松。
經過霍采瑜和遲鐘鳴的提點,今日李錦餘注意到不到掩蓋在郡府繁華下的陰影。
正如霍采瑜所言,青水郡活得滋潤的都是官宦、富商和公差,真正的百姓日子不比那無名村子強多少,只是無人關心。
李錦餘一路看過來,莫名覺得很難過。
他也不知道為何,明明受苦的那些是他完全不認識、甚至和他并非同一個種族的生命,可他依然受不了他們枯瘦的臉上麻木絕望的神情。
耳畔還能聽到大街上熱鬧繁華的喧嘩,與光照耀不到的角落裏的陰影對比,更顯得莫名的諷刺。
在他茫然走動的時候,一群乞丐不動聲色地把他圍了起來。
等李錦餘反應過來,前後左右的路都已經被乞丐堵死。
為首的乞丐貪婪地上下打量着李錦餘,冷笑一聲:“哪家出來的小公子,在大爺們的地盤上亂轉?快把身上的銀錢和食物都交出來!”
“對,交出來!”
“不然大爺們打得你尿褲子!”
李錦餘瞬間明白過來:他這是碰上了搶劫的。
在一郡之府的城裏,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能碰到乞丐劫道……
李錦餘有些震驚,目光掃過那些乞丐又黑又瘦的軀體時,又變得有些憐憫。
他還記得霍采瑜提點過,青水郡裏的乞丐,八成都是被貪官污吏壓迫到無法正常勞作、不得不行乞為生的可憐人。
種地收稅、做生意收稅、養雞養豬都要收稅。
思來想去,做乞丐竟比正常勞作更容易養活自己。
李錦餘動了動嘴唇,最後還是低下頭,“唰”地一下從這些乞丐面前跑開了。
他好歹是個成精的妖怪,不可能被這些羸弱的乞丐威脅到。
一路奔到護城河,李錦餘停下來,有些迷茫地回頭看看青水郡府高大的城門,目光中盡是一片茫然。
——這就是如今在皇宮裏稱頌的“太平盛世”。
李錦餘走到河畔,低頭望着水裏迷茫的自己,還未想出什麽,便聽到旁邊響起一個驚恐的聲音:“小兄弟,可不能想不開啊!”
李錦餘回頭,正對上一張年輕的臉龐,呆了一呆:“什麽?”
“有什麽事不能鑽牛角尖,你——”那人扯着李錦餘衣袖把他往後拉,諄諄教導了半句,才注意到李錦餘眼中的疑惑,頓時有些卡,“你……你不是要投河?”
李錦餘有些哭笑不得:“當然不是。”
那人松口氣,擺擺手:“我瞧着你從城裏跑出來,還道你一時想不開……既是我誤會,那便打擾小兄弟啦。”
說完他揮揮手,回到了河畔一群人中。
李錦餘看過去,注意到柳樹下有三三兩兩的年輕人聚攏在一起,隐約還能聽到“之乎者也”之類的念書聲。
李錦餘好奇湊過去,發現那是一群年齡相仿的讀書人,一人手裏抓着一本翻爛了的冊子,其他幾人圍着默誦。
因為到了飯點的緣故,不少人手裏還拿着粗餅子一邊啃一邊讀。
“你們在幹什麽?”
一人擡起頭,有些警惕地看了李錦餘一眼,看李錦餘一臉單純好奇寶寶,微微松了口氣,答道:“我等在上學。”
“上學?”李錦餘眨眨眼,有些好奇地四下打量一番,“沒有學堂嗎?”
“夫子開設學堂便要繳高額的教書稅,便不開了。”那人撇撇嘴,“我等只好在這裏讀書。”
“天地做學堂,風霜為教鞭,日月做燭照,衆生皆為師。”另一人擡起頭,搖頭晃腦,“不也極好。”
其他人頓時笑了起來。
李錦餘卻有些難過。
大荻朝光鮮的外表下,究竟隐藏了多少龃龉和羸弱?
連作為百官根基的讀書人都只能露宿河畔借書來讀!
回憶了一下原著,發現差不多今年的春闱科考也快開始了,李錦餘便衷心地道:“你們這麽努力,肯定能金榜題名。”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其他人便笑了起來。笑聲中諷刺、自嘲、悲涼一覽無遺。
李錦餘有些懵懂:“怎麽了?”
最初以為李錦餘要投河的那人笑了笑:“如今科舉不過是走個樣子,中舉的都給貪官塞了錢罷了——哪還有人為了中舉讀書?不如費心思搞些財去賄賂衙門來的快。”
他指了指這群不過十數人的學子,有些自嘲,“瞧瞧郡府偌大的城池,還在此處讀書的也就我等這些罷了。”
李錦餘頓時怔住,随後才想起來,荻朝的入官制度是科舉和官舉結合的方式,官員可以影響最後中選學子的名單;
而最關鍵的一道殿試,因為原身放手不管,已成為丞相派選拔“自己人”的最佳途徑。
最初認識的書生熱情地分了一個餅子給李錦餘,李錦餘下意識接過來咬了一口。
不知是什麽面,摻雜着不少的糠皮。
李錦餘自己接受良好,但他也知道人類一般是不吃糠皮的。
他忍不住問了一句:“那你們為何還要在此讀書呢?”
那學子笑了笑,擡頭仰望了一下天空:“識字之初,夫子便教育我等‘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我等書生百無一用,也不過剩下這點傲骨,犟着不肯低頭罷了。”
望着這寥寥無幾的書生,李錦餘忽然想起了霍采瑜。
他剛穿過來不久,及時把霍采瑜從內獄放出來,那時霍采瑜身上的傷還未好,還有被娴妃收買的太醫圖謀不軌。
可李錦餘幾次過去探望,霍采瑜都在讀書。
縱然身處腐爛泥濘中,總有人手中捧着螢火之光,為自己照耀前路,也為後來者指引方向。
霍采瑜如此,這些學子們亦如此。
若如今是真正的太平盛世、如原著中霍采瑜後來締造的那般,這些學子将來定然能成為國家的棟梁之才吧?
他有些理解為何霍采瑜、遲鐘鳴他們後來願為天下人揭竿而起、推翻腐朽的荻朝。
憂國憂民說來宏大,實際似乎又很簡單。
他之前想着把霍采瑜推上皇位,不過是想解脫束縛、逃離人世;更遠一些,他成精之後仍舊只做他的倉鼠,有了靈智也不過多考慮考慮什麽瓜子好吃、怎麽跑滾輪舒服。
但上天既然賦予他超越同類的神智,并非只要他做一只普普通通的小倉鼠。
李錦餘微微閉了一下眼。
送霍采瑜登基的方案仍舊是不變的——只有這位未來的明君掌握大權,才能真正做到山河永固、海晏河清。
但誰又能說不允許他在為了個人目的之外的同時、也同樣為了這些掙紮求學的書生、辛苦勞作的村人、颠沛流離的乞丐而努力呢?
……
“青水郡的郡守葉歸安是丞相的堂兄,為人自私卑劣、為官貪婪無度。若是他一人獨掌青水郡大權,青水郡早就被玩垮了。”霍采瑜和遲鐘鳴對着辛苦得來的情報仔細分析,“青水郡能有如今表面上的繁華,多依賴于郡尉沈複琊。”
“沈複琊此人确有幾分真才實幹,雖也貪錢,卻很有度,也清楚只有羊不死、才能日複一日地薅羊毛。”
“沈、葉二人雖互不對付,葉歸安其人愚蠢無能,倒也清楚自己沒有治理百姓之才,沈複琊的建議若非過于傷害他的利益,都會被他接受。若說這次組建商會的主意是誰出的……”
“最大的可能便是沈複琊。”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分析了半晌,最後敲定了策略,“今夜便去探探沈府。”
商量好行動,霍采瑜心系被獨自留在客棧的李錦餘,起身告辭。
遲鐘鳴用一種很奇特的眼神看着他,啧啧道:“成雙成對真是好,分開半日便忍不住?”
霍采瑜聽這句話怎麽都不太對勁,皺了皺眉:“你什麽意思?”
“你我同道中人,何必僞裝?”遲鐘鳴晃開折扇,嘆口氣,語氣中仍帶着酸意,“霍兄和李兄是我見到的第一對恩愛的龍陽同好,着實令人豔羨不已。”
“龍陽?”
霍采瑜頓時明白遲鐘鳴誤會了什麽,也知道了遲鐘鳴之前幾次說的“同道中人”是何意,後退一步,下意識否認,“我與錦餘并非這種關系。”
“還裝?”遲鐘鳴斜睨他一眼,“霍兄看着李兄的眼神我決計不會認錯,若非對方是心儀之人,絕不會有這種目光。”
其他人縱然看了也想不到,可他身為同道中人,旁觀者清,自然瞧得清清楚楚。
“那是……”
霍采瑜本能想解釋,說他看着李錦餘的眼神不過是尋常臣子對皇帝、兄長對弟弟,頂多摻雜一些額外的關心,決計不是遲鐘鳴理解的那種……
可話到了唇邊,卻始終在嘴裏打轉,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他想起自己看着父親練武時內心的崇拜;想起看着老師教導他策論時由衷的欽佩;想起和其他友人相處時無言的默契……
似乎都不是。
他對陛下的感覺,似乎都不是。
至少他不會因為父親的一舉一動而心情跌宕、不會反複回想和老師相處之間的細碎瑣事、不會因友人與其他人走得近便心中不爽。
和陛下相處中,總覺得多了些什麽,多了些比親情、友情更關鍵、更唯一的某些東西,讓他時而酸澀、時而甜蜜、時而悵然若失……
那——
霍采瑜臉上神色變幻莫測,棕色眼眸中的迷茫漸漸演化為震驚,最終又慢慢沉澱為默然。
他終于明白這些日子隐隐的焦慮和患得患失的來源。
只因他竟不知不覺對九五之尊動了心。
耳畔還能聽到遲鐘鳴絮絮叨叨的啰嗦:“哎,你們該不會還沒挑明吧?不會吧?不都睡一起了嗎?這你都忍得住?哎,那還不如我呢……”
霍采瑜充耳不聞,內心最初的震驚漸漸褪去,明确認識到自己的心意後,第一個冒出的想法竟然是如釋重負,仿佛一下子卸掉了壓着他不讓他明悟的蓋子,讓內心最深處萌芽的心意毫無阻力地成長。
随後,霍采瑜目光忍不住投向了客棧的方向,心中前所未有地渴望要見到他的陛下。
——他待陛下心意如此,陛下待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