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宋玉珩入官場這些年,總聽身邊的同僚或上司們對攝政王議論紛纭,說他如何如何心狠手辣,如何如何喜怒無常,做大理寺少卿這兩三年,也因公事與攝政王接觸過數回。
但他運氣好,還未曾見過攝政王發怒的模樣,眼下,對方又是拍桌又是蹬椅,吓得他六神無主,咽着口水連忙站起來退後,叉手先低頭告罪:“王爺息怒,下官萬萬不敢,其中定然是有誤會。”
“什麽誤會?”未等他回答,趙允承皺着雙眉,等不及地問:“當日究竟發生了什麽,你如實說一遍給我聽。”
“是……”細細想來,那日在承恩伯府,其實并未說什麽,宋玉珩輕輕吸了口氣,複述道:“那日內人受邀前往承恩伯府做客,叮囑下官下了朝去接她一同回府,下官,下官便在承恩伯府中瞥見一小郎君,無意中說了句……這孩子隐約有些像攝政王。”
他一口氣說完,隐去了話是妻子說的事實。
這種時候,他又怎忍心将責任推給妻子。
趙允承也沒有追究是出自他口還是誰人之口,總之宋玉珩便是罪魁禍首便對了,他面如寒霜,咬咬牙:“這話是你該說的嗎?你身為大乾官員,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難道你自己不知曉?”
那是沈家的子嗣,姓宋的竟然敢當着沈家夫人的面嚼這種舌根,他怎敢!
“……”宋玉珩一個大男人因嚼舌根被人訓斥,當即滿臉通紅,無話可說。
他的夫人荀氏,為人心直口快,此話确實欠妥。
在家中說說便算了,但這話萬不能被人聽去。
但那日,他觀那位沈三夫人并未在意,卻為何惹得攝政王如此暴跳如雷?
這其中之事,宋玉珩不想探究,也不敢探究,他只低着頭賠罪:“王爺教訓的是,是下官口無遮攔犯了忌諱,還請王爺贖罪。”
事已至此,趙允承罰他又有什麽用?還能時光倒流叫他不嚼舌根不成?
說到底他和秦三娘的事,作亂的源頭太多了,宋玉珩只不過是區區一個導火索,不是他也會是別人。
雙頰緋紅的郎君想通這點,恨恨地坐下,再次拍開一個酒壇子的封泥,側臉看着宋少卿陰恻恻道:“若是有一日我妻離子散,你且等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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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這句他繼續喝酒。
之後便再未說話。
宋玉珩無奈苦笑,他并不想知道得太多,但眼下卻因為太聰明,不由自主地從攝政王的只字片語,拼湊出了一場大戲。
但這戲似乎不是那麽好看的。
至少今夜,攝政王不叫他滾,他便只能在奉陪到底。
時間倒回趙允承離開沈府那會兒,抱着小寶的秦嫀,目送郎君清隽的身影邁過二門,她便狠心地轉身回屋,不再去看他。
“夫人……”她的兩名忠心耿耿的丫鬟圍了上來,一個心疼地看着她的手,一個過來幫她抱小寶。
一開始,小寶賴在秦嫀懷裏不肯下來,秦嫀哄他道:“小寶乖,阿娘的手弄傷了,一會兒擦了藥再抱你,好嗎?”
小寶聰明,性格古靈精怪,雖然才兩歲,但很多話他都能聽懂,聞言點點頭,翁聲嗯了聲,這才願意被沐芮抱着。
秦嫀坐在軟榻上,将手腕往茶幾上擱着,月英立刻去端水來,還有藥和紗布,小心翼翼地忙碌着,和沐芮都是一副想說些什麽又不敢的神情。
秦嫀暫時沒心思注意她們,她現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心累得不得了。
不同于剛才在廊下和趙允承對峙時的悲傷憤怒,現在她臉上的表情只能用複雜來形容。
眼淚也早已收了起來。
雖然剛才說到情動處時她确實很想哭,但如果不是因為對方是攝政王,一個動動手指就能讓她全家覆滅的存在,她今天其實不會這麽失态。
秦嫀記得曾經有人說過,男人在犯錯被抓住的當下最是有負罪感,那是他最內疚的時候,女人要提條件便在當下趁着他內疚的時候提出,不然等緩過了這一陣你便只能聽天由命。
那時在皇城司,愕然發現對方掩藏的秘密,秦嫀的第一反應便是問自己,他是一個位高權重,心在天下,家中妻妾成群的王爺,真的是你想要在一起的良人嗎?
秦嫀不是那種滿心少女夢,對王爺皇子有厚厚濾鏡的女人,她從來都沒想過要當一個真正的封建女性,去接受典型的封建婚姻。
更遑論是當皇室子弟身邊的女人。
所以答案是不,她不想成為郎君衆多妻妾中的一員,再者,郎君騙了她,如果沒有東窗事發,是不是她會變成了自己最讨厭的女人,一直被蒙在鼓裏,以為自己過着非常幸福的婚姻生活?
這事只要一想便毛骨悚然。
心理年齡都快趕上不惑之年的秦嫀,她反倒是不害怕沒有人陪她終老,她最害怕的是失去自我。
蜜裏調油的幸福會将人麻痹,錦衣玉食的生活會使人失去銳氣,但是很慶幸她腦子還是清醒的。
既然已經不想再跟郎君過了,擺在眼前的問題便是怎麽離開他,還有小寶的歸屬權,她小心翼翼地撒了一場潑,探清了他的負罪程度。
看到他吓得臉色煞白,她哭得更逼真,因為很心疼。
傻郎君,既然那麽愛,為什麽要欺騙?
秦嫀曾以為雙方三觀很一致,以為自己撞了大運,其實這樣說也沒錯,郎君是個很好的人。
但郎君有些大男子主義也是真實,一個封建王朝的王爺,除了皇帝他都做到頂了,沒有點大男子主義才怪呢吧?
秦嫀都不忍心诋毀他了,錯的好像不是郎君,而是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她。
如果換成別的女郎,定不會因為內心的這一點點堅持去打破平靜的生活罷?
但她很抱歉,當一切無事發生實在是太難了,這不是她擅長的處理方式。
秦嫀坐在這裏任月英清洗着指尖的傷口,不由散發思維想起了自己的青春期,那很遙遠,那會兒才十八九歲,脾氣倔得很。
從鄉下到大都市上學的她,借住在表姐家,只因表姐說了一句每晚看書看這麽晚浪費電,她第二天便收拾行李離開了……
多年以後,表姐見了她仍會把這件事拎出來,以開玩笑的口吻說她小氣,這是小氣嗎?
不是的,這是自尊被踐踏的問題。
既然被人看不起是事實,為何還要欺騙自己那是無傷大雅的事?
三十歲做到小有名氣的演員之後,她俨然是平輩中最出色的人,所以她才能夠坦然地對開玩笑調侃她的表姐說:“對,我就是小氣。”
如果沒有成為一個優秀的人呢?
那便不配談自尊的問題了,就是這麽現實。
兩件事何其相似。
現在的她就如同剛剛從鄉下出來的小姑娘,面對比自己強太多的龐然大物,她要麽湊上去慢慢将自己變成對方的一部分,要麽保持獨立,但也将失去一些東西。
看見夫人又哭了,月英塗藥的動作越發小心輕柔,心疼問道:“夫人……奴婢把您弄疼了嗎?”
“沒。”秦嫀對月英笑了笑,但很快又收起笑容,因為她現在有些焦慮,有些慌,那畢竟是攝政王,她要面對的對手太具有威脅力,真的能夠不成為對方的一部分嗎?
她不知道。
受傷的指尖包紮好了,除了這處還有掌心也破損了幾處,因着不嚴重,塗藥即可。
小寶之前就在玩,一直沒有歇息,剛才又哭了一場,眼下在沐芮懷裏,待了一會兒便睡了。
沐芮把小寶送過去給奶娘照看,這時月英才敢小心翼翼地開口:“夫人,您不要難過,累了便睡一覺?小寶少爺這麽乖,無論如何咱們也還有盼頭。”
秦嫀好笑,這是什麽說法?
但是轉念想想,月英的想法可不就是這個時代很多女郎的想法,只要有子嗣傍身,好像很多事都不是事兒?
郎君有沒有妾,是否只愛自己一人,似乎都無所謂。
又再一想,這種婚姻不是古時候的特有現象,哪怕是新時代也不乏為責任而結婚,總之不是每對夫妻的結合都是因為愛情。
嚴格說因為愛情才結合的婚姻比列才是非主流?
秦嫀不對這種婚姻發表意見,反正她個人無法接受。
不過有一點月英說的不錯,累了便睡一覺,她現在累得很。
剛和趙允承撕扯了一下午,停下來時背脊都汗濕了一層,不過因為太累她都不想動彈了。
平時上榻之前要磨磨蹭蹭洗臉洗腳的女郎,這次心情消極,懶得抹臉更衣,直接和衣而眠。
深夜的酒坊,宋少卿大氣不敢喘,繼續陪着借酒消愁的攝政王。
向來是個乖乖郎君的他,只等着攝政王喝趴下,然後自己将人送回去,便算完成任務。
然而,攝政王好似越喝越清醒?
喝了少說也有兩壇酒,卻絲毫沒有喝醉的跡象!
這是當然,趙允承平時在家中,喝的都是秦嫀釀制的高度酒,喝一口從喉嚨暖到胃裏那種,喝慣了酒量也就上去了。
酒味都無,消什麽愁。
趙允承知道自己喝再多也不會醉,便丢了碗說道:“去結賬罷,這頓酒錢就當是本王罰你的,至于之前的話,你也給我好好記住。”
他站起來的身形一點也無搖晃,便這樣出了酒坊,投身進夜色裏,直到大紅燈籠也照不到了,宋玉珩才下意識松了口氣。
這攝政王的駭人之處,他今日總算見識到了。
攝政王府是落了栓的,但這難不倒趙允承,他一個翻身便入了內,然後然後,巡邏的侍衛一擁而上,拔刀聲唰唰地撕破靜谧。
“是我。”趙允承沒好氣地沉聲,而後那些侍衛才退了下去。
啧,果然是冰冷的牢籠,沒有溫暖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