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茫茫天地間,萬類各有親。
天家的情分,卻多數都是做給外人看的,只為了不落人口實,營造自己仁君的形象罷了。
太子繼位後,封幼弟為容王。
官家憐惜幼弟的遭遇,直到容王二十歲才讓其出宮建府。
同一年,容王大婚,又過三年,新帝因一場來勢洶洶的大病,竟是薨了。
彼時太子還年幼,登上龍位之後亦不能親政,朝臣推舉容王當攝政王,替侄子把持江山。
容王的兄弟并不少,大多是沒有實權的閑王,向來不過問政事,也不敢過問政事,因為這是太~祖皇帝留下的遺訓,哪個孫子敢觊觎自家兄弟/侄子的龍位,手起刀落絕不手軟。
王爺們一向是當朝被打壓和防備的對象,同時武将也是,所有才有恒郡公交還兵權的事情發生。
容王被推舉當攝政王并非偶然,一來他跟外家和所有親戚都形同水火,早已撕破臉皮,是所有人眼裏的瘋逼,永遠也不可能謀權篡位,二來容王鐵面無私,手段十分狠辣,只要自己占理,想搞死誰就搞死誰,用來當幼帝保駕護航的一把刀再适合不過。
但容王也有偷懶的時候,他一般只會在上半月勤于政事,來去匆匆,每一次現身露面都是兇神惡煞,用旁人的話來說,那就是索命閻王。
先前跟着先帝那批以權謀私,貪贓枉法的奸臣賊子,兩年來被攝政王收拾得七七八八。
到了下半月,攝政王就會脫下官服,跟自己的其他皇兄一般,游山玩水,不問政事,除非特急的政務才會看一眼。
這一舉動看在朝臣眼裏,越發放心。
容王其實根本不想當那勞碌的攝政王,一切都是為了侄子的江山,才投身至繁忙的政務之中。
這般舍己為侄,真是感人肺腑啊。
總之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攝政王,不管他們如何看待,也改變不了攝政王上半月勤勞,下半月疏懶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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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才是下半月的第一天晚上,趙允承白天出去活動了一下筋骨,晚上回來才拿起黑衣攝政王放在枕頭中的信仔細研讀。
上面一如既往地寫着上半月發生過的事情,後半段寫着對方希望他在下半月需要完成的事情。
容王看完之後,順手把信折成一條,放到燭火上點燃。
上好的宣紙蹭地燒起來,燒得寫字的貢墨冒出一股梅花香氣,蓋過了紙焦味,在書房裏萦繞不散。
容王的臉龐在燈下豐神俊秀,奪人心魄。
年方二十六歲的他,過這種兩面人一般的生活,已經過了十幾年。
黑衣攝政王是趙允承,白衣攝政王也是趙允承,只不過趙允承知道,自己有兩個自己,一個是內心充滿仇恨,滿腦子只有複仇和暴戾的自己,一個是什麽也不管,假裝一切都很好的自己。
如果沒有那件事,容王應該會成為白衣的自己。
黑衣的那位更像是受了刺激才衍生出來的,簡直就像瘋子一樣,白衣攝政王如是想,卻不知道黑衣那位也是這麽想的,白衣的自己根本就不應該存在,因為事實就是事實,裝聾作啞算什麽男人?
白衣攝政王:……
每次看上半月的信,裏面夾雜的幾句抨擊和諷刺的話,他已經習慣了。
母親的遭遇和自己的身世,白衣攝政王并非不動容,只是父皇已死,外祖那邊也斷絕了往來,小李氏更是被黑衣攝政王折磨得求死不能。
白衣攝政王不知道還能如何,因為自己的出身肮髒罪惡,就要把自己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嗎?
這種問題白衣攝政王早已跟黑衣攝政王讨論過,對方言辭偏激地回答,字裏行間皆是自厭和憤怒之意,輕生的念頭隐隐若現。
白衣攝政王偶爾看信,竟覺得心緒起伏,備受影響,可是他不想去死,他寫了許多勸慰的話勸自己莫輕生,甚至不惜用仇恨來繼續拉着黑衣攝政王,給對方出謀劃策,充當複仇的幫手。
黑衣攝政王自厭,無非是因為承認他的人太少,他既自卑又孤獨,既自負又高傲,不屑世人的看法,又極其渴望功名成就,衆人敬仰,是個無法和解的矛盾體。
黑衣攝政王對自己的外家,既仇恨又擡不起頭,因為那樣的身世,高貴而肮髒,簡直諷刺至極。
一起毀滅堕落,是趙允承最渴望的結果。
至今還沒有付出行動,只是因為江山未穩,就算是死,趙允承也希望自己的一生對得起趙家天下。
讓趙家倒過來欠自己千千萬萬!
換過來的第一晚,容王照例是睡不着的,因為他腦子裏還殘留着黑衣攝政王的一些情緒,讓人懷疑,黑衣那家夥是不是整夜失眠,不用睡覺?
說沒睡好,又小睡了一覺,那是天将亮的時候,趙允承想起白天在崇國寺的一幕,那面如滿月,笑容親切的的小娘子,回想起來,不禁讓人覺得心神放松,一個不留神就入了夢鄉。
待一覺醒來,已是辰時,窗外陽光燦爛,天氣明媚。
趙允承睜開眼睛,心中還殘留着一縷悵然若失。
仿佛做了一個好夢,但又忘記了夢的內容。
“王爺,需要小的進來伺候嗎?”高都知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進來罷。”趙允承起身。
得到王爺的準許,高都知打開門,帶着一衆宮人進來伺候。
凝神閉氣的一群人,挑開簾子又繞過屏風,瞧見王爺眉間疏懶,神态閑适,心中不免松了口氣。
果然,每月十五一過,王爺就變得好伺候了許多。
淨面、更衣、束發,宮人們舉止謹慎,手法熟練,不多時,容王身上便整齊妥當。
府中的廚房,掐着點給趙允承送上各種精美晨食,均是能飽腹又好克化的精細食物,制作方式跟宮中一般無異。
趙允承及冠後從宮中搬到王府,不過是換了個地方生活,其餘一切跟宮中無異,身邊伺候的人是宮中的那批老人,嘴裏吃的也是禦膳房的味道。
王府格局更是明目張膽,俨然就是個小皇宮。
只不過一分為二,趙允承常年住在外院,已有許多年沒踏足過後院。
那群後院的女人,趙允承只見過安王妃和梅側妃,其餘都是宮裏賞的,大臣送的,總之來者不拒,送了就往後院攆。
一來二去,後院究竟有多少女人,趙允承也不記得。
能在這位王爺心中挂鈎的女人,除了未曾見過面的亡母,怕也只有深宮裏的那位太皇太後。
晨食過後,趙允承吩咐一聲:“高遠,備馬,我要進宮。”
“喏。”高都知應了聲,馬上差人備馬,雖說下半月王爺不問政事,卻喜歡到太皇太後那裏小坐。
祖孫倆吃飯閑談,有時候一待便是大半天。
然則太皇太後畢竟年事已高,性情有些啰嗦,每次王爺過去陪伴,不外乎是聽她老人家唠叨王爺的子嗣大計。
趙允承今年二十六了,膝下空虛,大皇太後看在眼裏急在心裏,接過大半個月不曾見的皇孫遞過來的茶盞,幽嘆:“允承啊,你快點要個孩子吧,皇祖母撐不了幾年了。”
“皇祖母。”趙允承喊了一聲,作勢要起來跪下請罪,卻被太皇太後抓住手腕,阻止了他的舉動。
“允承不要糊弄祖母。”太皇太後拍了拍他的手背,好似看穿了他的詭計,柔聲勸慰:“祖母知道你不喜歡小李氏所出的安王妃,既然如此,何不找一位合眼緣的女郎,為你誕下長子,與你共享天倫?”
趙允承聽罷,眉頭直皺,其實前些年趙允承倒是想過男女之事,可黑衣那性格過于偏激,只怕自己下半月幸了女人,上半月那女人就會血濺五步,命喪當場。
退一萬步說,長子若不是安王妃所出,将來名不正言不順,黑衣對這種事又向來極其敏感,只怕孩子還沒出生,就會被他率先弄死在肚子裏。
于是趙允承也只好找借口敷衍太皇太後,寬慰道:“皇祖母且安心,當務之急是輔佐皇侄,肅清朝堂,等他日皇侄能夠獨當一面,孫兒再考慮子嗣之事也不遲。”
“你皇侄才八歲,等你皇侄能夠獨擋一面,和你同齡的王公子弟,怕是能當別人的老泰山。”
“……”
那确實有可能,容王心想。
今日的祖孫見面,如同往日一樣,以太皇太後的絮絮叨叨作為高~潮,但抵不住容王不為所動,像塊鐵坨坨。
待到傍晚,趙允承陪太皇太後用過晚膳,便騎馬出宮,回攝政王府邸本是一盞茶的功夫,但是趙允承鬼使神差,心念一轉,就朝着南門大街打馬而去。
當朝沒有宵禁,即便是傍晚,京都城內幾條繁華的大街,也是燈火通明,直至天亮。
只不過在大街上是不允許騎馬的,因為這樣太危險了,稍有不慎就會有人被馬蹄踩踏。
趙允承到了熱鬧的南門大街上,也只好下馬牽着馬前行。
南門大街顧名思義,靠近京都城的南門,距離皇宮略遠,是商賈和百姓的聚集地,跟皇城腳下那幾條紙醉金迷的大街有所不同,這裏的生活氣息很濃厚,一看就知道是尋常百姓喜歡消費的地方。
南門大街突然出現一位牽着駿馬的玉面郎君,很快就引起了一些路人的觀望,紛紛猜測這位威風的大官人,是內城哪家達官顯貴的子弟。
因尋常百姓很難見到朝堂上的貴人,是以這些百姓們也無從得知,眼前這位玉面郎君,就是自己也曾偷偷議論過的攝政王趙允承。
牽着馬匹來到一座酒樓前,容王擡頭瞥了眼匾額上的大字,赫然是廣聚軒。
這時穿着整齊幹淨的夥計笑迎出來,朝容王俯首加敬:“官人萬福,住店還是吃酒?”說着就要接過趙允承手中的缰繩。
“吃酒吧。”趙允承說了句,爽快地将駿馬給他:“不用喂了,它不吃你們這兒的馬草。”
小厮唱喏,伺候得越發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