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番外壹-假面01
作者有話要說: 此為《梅雨》番外之一,較長(不),為正文另一條分支,目的是給沉香吃肉,可能需要點耐心……
01
“天條。”
太乙真人落一子。
“三界。”
一字再落。
“……大愛!”
三子落罷,太乙真人一改方才的正襟危坐,戲谑似的望向對面風姿隽爽的青袍人,笑言:“師弟,你服不服?”
他們面前的這盤棋,棋盤上僅三子,皆為太乙真人兀自落下。原因很明白,他的師弟把他看作玉泉山的不速之客,自無與他擺弄黑白的心情;再聽此一問,玉鼎真人怒意更盛,拂袖間“哐啷”掀翻棋盤,天條、三界和大愛噼噼啪啪撒了遍地:“都是狗屁!”
這副臭脾氣,太乙真人早就見怪不怪,甚至還能笑得出來,锲而不舍往師弟傷口上撒鹽:“可是師弟,你那個徒兒,恐怕正是為了這三樣,才會不告而別呀。”
玉鼎真人面容清癯,長發灰白,冷然道:“我道不是。他會走,這都要怪你,怪你們!”
“……不是,師弟,你這又是什麽說法?楊戬走了,跟我有什麽關系?又不是我讓他走的……”
“如果不是你們定了那些繁瑣的死規矩,楊戬豈會被你們所動搖?!”
“動搖了什麽了動搖……”太乙真人小聲反駁,忽而回過了味來,“師弟,你難不成……”
但見玉鼎真人冷着一張俊臉并不言語,權作默認。太乙真人一拍大腿,嘆道:“你可真是倒行逆施,難道他被你吓跑……你知不知道,楊戬要是真回應了你的感情,他怕是要被三界戳爛脊梁骨……唉,跟你說這個沒用,我真是越老越糊塗。”他又嘆氣,瞥見師弟八風不動的神色,道,“但如今他已經走了,還跑去做了司法天神,寧可和玉帝朝夕相對都不想看見你,意思已經很明确了。師弟啊,你從不出山,該不會要為他破例?”
玉鼎真人并不答言,冰冷的目光自師兄面上一掃而過,明明白白就是“不敢茍同”的意思。但他不認同的到底是什麽,是楊戬逃避的理由,還是楊戬上任司法天神之位的真正原因,就不得而知了。太乙真人不敢問,玉鼎真人亦不想答,師兄弟二人沉默以對半晌,最終仍是太乙真人落敗。
“算了算了,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吧。我這次來也不是為了管你們師徒間的閑事,而是師父叫你回昆侖山閉關。我們師兄弟那麽多人一個個輪下來,明年就輪到你了,師父讓你早做準備,最重要的是分清楚輕重緩急,和你自己的道行相比,徒弟算不得有多重要……”
聽了最後一句,玉鼎真人嗤之以鼻,語氣輕飄飄的:“我明天就去殺了哪吒。”
“……”算盤居然打到寶貝徒弟哪吒頭上,太乙真人終于破口大罵,“要殺哪吒先殺我!我忍你很久了!你殺了哪吒,我就去殺了楊戬!看看誰更心疼!”旋即拂袖而去,登上雲端仍叫罵不止,“我知道你就是想讓我早點滾,我這就滾,遂了你的心意,也就楊戬能忍得了你這老怪物……”
殺不殺得了楊戬,且還另當別論。為防萬一,這天離開玉泉山之後,太乙真人還真就前往天庭告知哪吒,讓他找個地方躲上一天,省得玉鼎真人因為楊戬的不告而別走了極端,殃及池魚。好在翌日平安無事,只聽說玉鼎真人離開玉泉山,往昆侖的方向去了。
自此昆侖山結界緊閉,數百年光陰有如細沙漏過指縫,作燈油點亮了真君神殿火焰簌簌的長信燈,作日光孕育着三界萬千生靈,也作細雨見證了人間滄海桑田。
天界日夜緩慢交替,神殿燈火長燃不熄;凡間卻日升趕月落、春雨追冬雪,一年年花開花謝,一天天鬥轉星移,新生、成長、衰老、死亡,重演不休。
日光之下無新事。
可終有一日,華山迸出萬丈神光。救母小英雄沉香憑手中一柄開天神斧,将華山一劈為二,深埋山底的五彩石徐徐升起,新天條如星如月,推開籠罩三界萬年之久的濃稠黑暗,給了沉香的劈山救母一個結局,也給了三千年前因思凡而死于金烏大陣的瑤姬一個答案。
而這個答案終究還是來得有些遲了。昔日為解救瑤姬而擔山趕日的二郎神,已然成了天庭鷹犬,八百年汲汲營營,更不惜在親妹楊婵思凡後選擇六親不認、壓妹殺甥。而今新天條出世,他終于為三界唾棄,天庭當場革除他的司法天神之職,師門闡教亦無人來救,自此真正成了一個千夫所指的孤家寡人。
只可惜,世事總是出乎意料。當所有人都以為楊戬會葬身華山,即便不是被沉香親手複仇,也一定會死于重傷——他們親眼看着楊戬硬生生以肉身扛下了昆侖山下一場圍攻,火尖槍、乾坤圈都可以不論,單單孫悟空一根金箍棒都能讓他吃盡苦頭。
楊戬偏偏不死。他非但不死,還茍延殘喘,等到了沉香回來。
沉香是特意折回來的。楊婵在華山水牢受了多年折磨,早已虛弱不堪,只硬撐着等到天庭一道免罪聖旨,就撐不住昏了過去。而後沉香這三界稱頌的救母小英雄,居然把母親交給了手無縛雞之力的父親劉彥昌,回到楊戬身邊,知他尚有氣息之後,撩起衣袍下擺,為楊戬向二聖屈膝一跪。
這一跪,跪回了楊戬一條性命,也葬送了沉香的自由。
“要帶走楊戬,也不是不行,畢竟他是你的舅舅,不管他怎麽作惡多端,也還是你的親人,”王母娘娘雖高高立在雲端,心思卻尤為通透,早把個中利害看得明白,便與沉香談起了條件,“不過本宮必須與你約法三章,你若是都能做到,本宮就允許你帶走楊戬。”
聽聞須得約法三章,沉香依然單膝跪着,卻不言語,似在權衡。猶豫間聽王母提點道:“沉香,你肯為了他向我們下跪,這說明你心裏其實非常清楚,哪怕天條換了,三界仍然不會易主,特別是楊戬這個卑劣小人,哪怕新天條仁慈,也絕容不下他,所以你才會覺得非求我們不可。本宮答應你,本宮的要求絕不會太為難你,你且一聽。”
沉香微微颔首:“娘娘請說。”
王母娘娘目光中不乏贊賞:“好,那你聽着。第一,你必須壓制他的法力,不管用什麽辦法,否則本宮擔心他還會繼續作惡。你能不能做到?”
此一項,亦在沉香考量之中。兩人不謀而合,沉香便應道:“能。”
“第二,楊戬既然被你帶走,我們天庭還需一員戰将,所以你得上天任職。不過,本宮念你孝感動天,就許你在凡間繼續逗留十年,陪伴你的母親。你可願意?”
沉香聽着“母親”二字,目光卻在楊戬蒼白的臉上停留,低聲作答:“我願意。”
王母娘娘得意道:“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新天條要送入欲界四重天,需要你和楊婵的力量,屆時你可千萬不能推脫。這三件事如果你都能做到,就把楊戬帶走,只要他不再作惡,本宮保證,天庭再不會過問他的事。”
“……我都答應,所有的事我都能做到,”少年目光清亮,話語篤定,“多謝娘娘仁慈。”便彎身扶了楊戬起來。大約是因為心事未定,楊戬昏迷尚且不深,被沉香這一扶,還能感覺到傷處如絞似剜的劇烈疼痛。
如今整個天庭都在等着看楊戬的笑話,這裏他們的一舉一動,自然也都逃不出漫天神佛的眼睛。但此時沉香無暇他顧,只道楊戬傷勢頗重,須得仔細照看着他的反應,生怕他真就這麽死了。可他只輕輕一扶,就見楊戬臉色突地慘白,額間倏忽沁出一層綿密細汗,怕是真疼得狠了。
他這一疼,沉香也跟着難受,可心底裏到底還是懷有些許對楊戬的鄙夷和憎恨,“活該”兩個字就這麽毫無預兆卻又理所當然地掠進了腦海。
他恨楊戬。曾經是為了救母不得不恨,而今母親已經平安救出,他看似已經失去了恨楊戬的理由;可他仍舊需要這樣一個理由。
因為他愛楊戬。
愛與恨,從來因果勿論,錯對難辨。華山下發生的一切,劈山救母也好,為舅屈膝也罷,在短短數月之後便成了茶餘飯後的談資;可這些他人口中輕描淡寫的談資,卻還真真切切地在沉香一家身上延續。
華山水牢陰濕森冷,又被天條捆縛十餘年,饒是楊婵這副神仙之體都無法承受,被接回劉家村之後,斷斷續續養了大半年方見起色。之後太上老君又私下差童子送了些仙丹來,楊婵見了,卻把沉香叫了來,囑咐他送去給楊戬吃。
“二哥傷得那麽重,千萬別叫他惡化了,”楊婵尚且氣虛,坐在廊下輕聲細語地叮咛,“我不要緊,就快好了。等我法力再恢複一些,就能催動寶蓮燈……屆時自然不藥而愈。”
沉香接過了藥,擡眼見了劉彥昌肯定的眼神,騰雲便走。
他要去的地方,是灌江口。
說來,灌江口是楊戬和楊婵的故鄉,亦是個人傑地靈之處。這一年中,沉香每每來此,皆見風光萬頃,常看常新。只是楊戬此人混不似灌江口的景致這般清透,亦無楊婵那般的溫和性情。
仿佛正是為了附和沉香的念頭,這日他踏入灌江口地界,迎接他的并非慣常的萬裏晴明,而是滿含陰郁的一場小雨。
片刻,沉香按下雲頭,在灌江口楊府門外站定,回身望了一眼漫天的滾滾陰雲。天色難測,楊戬亦然。
他深深呼吸,拂去心上難言愁緒,推開了楊府大門。入目是滿園蕭瑟,一池殘荷,可沉香全顧不得,徑自大步往裏走去。
楊戬是出不來的。重傷難愈,法力未複,他被囚困在沉香所設的結界裏,幾乎寸步難移。
踏進中庭,但見結界形如薄紗,籠罩半個楊府。沉香輕易穿過結界,推開了卧房的門。
與他前幾日離開時相比,房內略顯淩亂。椅子翻倒在地上,水壺水杯也是倒的倒,碎的碎。沉香見怪不怪,眼下這種情境,畢竟與楊戬最初被囚時相比,已經是小巫見大巫了。
沉香無聲嘆息,跨入門檻,将仙丹擱在桌上。見楊戬安安靜靜躺在床上,仿佛還在昏睡,也不去打擾,先推開了窗戶透氣,接着輕手輕腳扶起了椅子,又把地上的碎瓷片一一撿拾複原,再拿出去清洗幹淨,換上幹淨的水。
等做完這些,沉香回到楊戬身旁為他號脈。他傷勢過重,在與天庭徹底斷絕關系之後,無醫無藥,能挺過來都已是奇跡;可自此之後,他的傷就徹底沒了起色,眼看遲早要被拖成沉疴舊患,太上老君卻給楊婵送來了仙丹。
這或許還能救急。不過,太上老君論輩分當是楊戬的師叔祖,忽然把這麽多療傷聖藥送到劉家村,其意難辨。
沉香如是想了,藏回兩瓶至廣袖中,自另一瓶中取了一顆仙丹出來,就着水送入楊戬口中。楊戬在昏睡中嗆了一聲,羽睫輕顫,緩緩睜開了眼;可他混沌的目光只是從沉香臉上淡淡一掃,就寂寂然落在了別處。
緊接着他嘶啞着嗓音,開口道:“你還來做什麽。”
沉香見他如此,便知他還不肯知錯認錯,雖有準備卻還是難免失望,話裏就多了一分不耐:“我總不能看着你死。”
盡管不耐,卻還是肺腑之言。豈料話甫出口,就換來楊戬一聲不無輕蔑的嗤笑。
“我還不如死了好。”
“對你來說,知錯就改有這麽難嗎?”沉香忍不住質問他,“你到底是怎麽想的,你想要什麽?只要你肯認錯,我會想辦法滿足你的一切要求,我甚至還可以叫你舅舅……”
楊戬卻聽笑了。重傷之下,他面色慘淡,即便笑也能叫人覺出些微痛;可他仿佛對自己身體的痛感全不在乎,語調甚至還是輕松的,帶了一些居高臨下的調侃意味:“我想要權力。”
眼見沉香頗感寒心的神色,楊戬笑意更深:“權力,你能給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