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雨停。
風止。
清晨時分,沉香披衣起床,拖着鞋子走出房門,就看見前門敞開着。幾步跨過門檻行至廊上,隔着朦胧的霧氣,但見劉彥昌手裏拿着個陳舊的小酒盅蹲在菜園裏,似乎在尋找什麽。
沉香好奇問:“爹,幹什麽呢。”
劉彥昌見兒子起來了,起身回去,把酒盅擱在桌上,叮囑道:“你找些種下去沒發芽的玉米籽,實在不行,菜葉子也可以,但是要撕碎了。弄完了給你舅舅,趁天晴我出門一趟。”
沉香先注意到了後半句話,忙問:“你去哪?我代你去吧,路不好走。”接着才想到他爹交給他的任務,吃了一驚,“給我舅舅弄這些?他……吃?”
“想什麽呢,臭小子,”罵歸罵,劉彥昌還是被他說得發笑,“你舅舅前天跟你上山,抓了只松鼠回來。你不知道?”
“不知道……”沉香頗感疑惑,心說舅舅怎麽背着他捉了只松鼠也不告訴他,卻去告訴他爹呢,“對了,爹你要去哪?”
劉彥昌無暇猜測兒子心裏的彎彎繞繞,道:“爹去員外府上一趟……他要的五百個燈籠,按現在的天氣,很難在初三之前把燈籠全部運到他府上,就算能運過去,也會因為下雨潮濕而報廢一部分。爹得去和他談談這件事。”
此事确實不是沉香能代勞的。在買賣燈籠這方面,劉彥昌畢竟經驗老道,和員外的生意關系也已經維持了十多年,向來最知員外喜好禁忌。據說,員外是七月初三的生辰,每年這天都要大擺筵席整整三日,五百只燈籠每隔兩丈遠就布置一個,從離家三裏外的大路路口開始,一直挂到宅邸內的庭院、大堂、客院,入夜後有仆人專門執杖點燈,照得整個員外府內外燈火通明。只是往年的梅雨天多不似今年這般潮濕,燈籠用上防水紙罩之後尚能應對;今年卻情況特殊,這才入梅幾天,家裏地面上都已經濕滑一片,有時躺在床上,都能從被褥上面嗅出略帶雨腥的潮氣來。
沉香把雨傘遞給劉彥昌:“路上小心,慢點走。大概什麽時候能回來?”
“回來吃中飯,”劉彥昌道,“你在家把昨天晚上剩的粥熱熱,再炒個青菜。”
沉香點頭。等劉彥昌走了,看時間還早,他吃過早飯就先搬出了做燈籠的材料來,借着門口并不明亮的天光開始工作。才糊了幾個,楊戬也起來了,照舊是無所事事的富家公子做派,光是守着沉香看他忙活,遞了幾次竹篾。沉香沒看到松鼠,邊手上做活邊問:“你的松鼠養在哪了?”
楊戬猜測多半是劉彥昌多嘴,淡淡作答:“放了。”
“放了?”沉香頓感意外,他還沒仔細看過呢,“為什麽放了?”
“會死。”
沉香想了想,這話好像是他說的;但現在這個境況,就好像親口剝奪了舅舅的興趣愛好一般,委屈了他。這麽一想,沉香有些心虛:“其實也不一定會養死,只是我小時候養的野生動物死了幾只,所以……”
他并不知曉,說這話的并不止他一個人,還有劉彥昌;楊戬放了松鼠,也不是真的怕把它養死,而是因為身為神仙,他決不能也不願與凡物過分接觸。
“唉,放了就放了吧,我下回自己捉一只玩,”失望歸失望,沉香唯有妥協,“我爹以為你還養着,一大早起來給松鼠找吃的。喏,在桌上放着呢。”
楊戬看了看酒盅裏那些玉米粒,算是把劉彥昌這份心記下了。
“昨天我爹也不是故意要打我的,他就是氣糊塗了。不過我看你啊,比他還兇。”
這話來得突然,楊戬意外道:“我?”
看他反應,該是半點沒意識到自己昨天臉色有多難看,又把劉彥昌吓得多慘,甚至連沉香都因為擔心劉彥昌而幹起了聽壁角的事。沉香拿他沒辦法,嘟囔了一句:“現在我相信你欺負過我爹了。”
說完,沒有回應。沉香猜測,他舅舅要麽沒聽到,要麽就是刻意當成了耳旁風。他個人更傾向于後一種。
“欺負爹”的罪名進一步落實。
但無論如何,松鼠和爹的事情暫且可算告一段落。舅甥兩個繼續有一句沒一句說着話。沉香問題頗多,他其實并不算個自來熟的人,可在楊戬面前,他好像總有許多問題想問。于是他反而有些慶幸這手工的活如此單調枯燥,可以把更多心思花在和舅舅聊天上。
“那你有老婆嗎?”沉香問,“我爹說你三十了,應該娶妻生子了吧。”
楊戬一蹙眉:“他還說了什麽?”大概是對劉彥昌又生出了多嘴多舌的壞印象,和他給松鼠找食的事對半抵消。
“沒什麽啊,別轉移話題,你到底娶妻了沒?”
“……沒有。”
“為什麽不娶?難道是因為你……”
奇怪的停頓。楊戬竟猜不出外甥究竟在想什麽。
“因為你太懶惰,女人都怕你養不活她?”
“……”無從辯解。
“舅舅,外甥勸你一句,一個男人真的得學點本事,決不能空有一張臉。不過你放心吧,雖然你打光棍,但是外甥會給你養老的。”
三千年,楊戬這輩子活了三千年,從沒聽過這等責備;可這個人偏偏是他外甥,他不忍駁斥,亦動容于外甥對他的關心,唯點頭應下。沉香看他聽話,心裏高興,便決定給他改過自新的機會,從前欺負過他爹的事情可以暫時抛諸腦後。接着,舅甥倆又一問一答,說了些家長裏短的事情,一個上午就這麽過去了。
到了該做午飯的時候,沉香把做好的燈籠收拾起來,洗幹淨手,突發奇想問:“舅舅,你會做飯嗎?”
正好,雖然楊戬做家務一百樣不會,做飯卻是他唯一的技能。這都要歸功于玉皇大帝,當初一路追殺楊戬楊婵兩兄妹,逼得楊戬在逃亡路上學會了生火做飯。所以楊戬回答他外甥說:“會一點。”
但沉香不知道,他的“會一點”,僅限于“生火”,“做飯”并不是他的技能,而是楊婵的。做外甥的萬分欣慰,把楊戬打發到竈口:“那你幫我生一下火吧,等我加點水。”便舀了清水進鍋。結果他剛剛蓋上鍋蓋,擡眼間就看到竈口噴出了火光。
沉香再一看,火折子還好端端放在邊上,壓根就沒動過。未及深思,鍋裏水沸了。
“開……了……”話沒說完,火光已滅。沉香趕緊掀開鍋蓋,一股水氣噴在臉上,燙得睜不開眼睛。
“夠了,夠了,”沉香連忙阻止,“先等一下……”
然而,就在這一片白霧蒙蒙中,沉香隐約看見有人款款進了門來。粗布長裙難掩月貌花容,正是母親楊婵。
“沉香,這是在做什麽?”楊婵險些以為是兒子一時不慎釀成了事故,急忙上前幫忙;可這一靠近,才知曉原委,急喚道,“二哥你快讓開,我來。”
楊戬就又被趕到了一邊去,不明所以似的站在旁邊看。沉香再次搖頭,不知該怎麽評價自家這位遠房舅舅,轉念間又開始擔心:該不會以後養他,給了他米和菜,他都不知道怎麽填飽肚子吧?攤上這麽一個舅舅,真不知是幾輩子修來的。
楊婵接手之後,這頓飯做得就比剛才正常多了。等飯菜都擺上了桌,楊婵總算抽出了空,嗔怪地瞪了楊戬一眼,嘴上跟沉香解釋:“你舅舅以前是會的,就是太久沒做過飯了,早就忘了該怎麽做了。你呀,也太會想了,居然讓你舅舅幫你做飯……”
“我……我沒想到……”沉香深刻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娘,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再也不敢指望舅舅會幹活了。楊婵把兒子的想法看了個清楚明白,嘆息:“等你爹回來,你們就吃飯吧。我要和你舅舅出去一趟。”說罷,就把楊戬拉走了。
楊戬還真是被拉走的。仗着兩人間相依為命的兄妹關系,楊婵在楊戬面前很少顧慮男女之別,也從不認為有此必要。而今她與楊戬雙手相握出了門去,避開沉香視線布下結界,關切問楊戬道:“哥,你怎麽出來也不跟我說一聲?!”
這下好了,真的辯無可辯。原本好好地在華山調養身體,卻因為挂念沉香而留書出走——這件事無論怎麽看都是楊戬有錯在先。楊婵看到楊戬留下的寥寥數言之後又急又氣,偏偏這期間華山多雨,她身為華山三聖母半步不敢離開,只好修書一封托鴻雁送到劉家村來,将事情原委告知劉彥昌,讓他幫襯楊戬。
現在妹妹找上門了,還單刀直入追究起他的罪名來。楊戬認錯認得幹脆:“三妹,是我不對。二哥是怕等身體好了,就沒時間再來了。”
楊婵一聽,眼眶就紅了:“二哥,你還想回去做司法天神?!你明明答應過我,傷好之後就回灌江口的!”
“——我不能不做,”楊戬移開視線,不忍再看楊婵盈盈淚眼,“新天條雖然出世,但還有很多事需要我親自去完成。如果我不去做,新天條就無法順利實施,功虧一篑。”
“可是……可是你不只是三界的司法天神,”楊婵強忍熱淚,“你是我哥啊……”
楊戬吐息一窒。
“為了三界你險些丢了命,你就不能為了我對你自己好一點嗎?”
“三妹……”
“就算不為了我,為了嫦娥呢……為了她,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去冒險?”
“和嫦娥沒有關系,”楊戬斷然否認,“我當時那麽說,只是權宜之計。否則,我早已魂飛魄散了。”
楊婵聽得猝然一驚,不敢置信道:“哥!你……”
她本欲說,男人大丈夫怎可這般憑空污蔑女子清白,如今三界皆知楊戬愛慕嫦娥;甚至騙得嫦娥為他傾心,即便他在華山養傷,嫦娥亦時常心有挂牽,送來了諸多療傷聖藥。可是也正如楊戬所言,如果當初不施此計,恐怕早就性命不保,更別提照拂楊家、改換天條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為達目的,楊戬從不介意劍走偏鋒。
“你想罵我就罵吧。之後有機會,我會親自和嫦娥解釋清楚的。”
楊婵回想沉香劈山救母的那一日,楊戬是如何奄奄一息倒在乾坤缽反噬之下,哪裏還罵得出口,半晌才說:“……二哥,你是對的,只要你沒事就好。嫦娥那裏,我去跟她說吧,你開口不方便。只是……”
只是那耳環,也只是計中一環麽?楊婵突感不寒而栗。
“什麽?”
楊婵搖頭,拭去眼角的淚:“沒什麽。二哥,你還是跟我回去吧,彥昌太固執了,堅持和沉香一起住在這裏……對你調養沒好處的……”
此事楊戬倒是從未聽楊婵提起過:“劉彥昌怎麽說的?”
楊婵嘆息道:“他說,凡人事凡人為,不想借助神仙的法力,只想依靠他自己的一雙手。還說,現在沉香既然做回凡人,那就得以身作則,教會他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所以絕對不能不勞而獲……”
如此說來,雖然讓沉香吃了苦,卻也無可厚非。楊戬道:“既然這樣,就随他吧。三妹,還有件事我要告訴你——”
他攬過楊婵肩膀,墨扇點破結界,兄妹二人一道走回了劉家外廊。天色更沉,雨如牛毛,微風裹挾着濃郁的濕意,吹拂着這座晦暗的凡間村莊。
“二哥的傷已經好了,剩下的不過是調養。讓沉香過正常人的生活就好。”
楊婵聞言,生生止住步伐:“二哥,你知道了?……我只是想讓你別這麽累,畢竟這麽多年來,你……”
“娘?舅舅,你們回來了,”沉香大約是循着腳步聲迎出來的,“爹也才回來,我們一起吃飯吧。”
楊婵唯有噤聲,依依不舍似的望一眼楊戬,在迎上他帶笑的目光之後,仿佛才找回了為人妻、為人母的沉穩,向沉香笑道:“好,用飯吧。”
待進了門,劉彥昌正襟危坐,身上收拾得清爽幹淨,半點不見雨天出行的狼狽。
一眼見了楊婵,他便笑。
他雖未發一言,卻分明在說: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