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傾山倒海圖·叁
賀琅的劍起落還算穩,但也已經有些力不從心了,程莠知道,她自己現在是強弩之末,他也沒好到哪去。他身上的外傷比她還要多,遑論那看不見的內傷。
若是強行護着已經沒有多少氣力的她,他們兩個恐怕都難全身而退。
程莠斟酌着開口道:“我把畫給你,你想辦法突圍,日後若是能想起來,就麻煩……呃,麻煩賀大人把畫送到霧山。”
賀琅微微喘息,語氣裏聽不出喜怒地道:“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程莠:“……”
賀琅猛地一劍砍掉一個黑衣人的右臂,微愠道:“我那麽忙,哪有閑工夫管你的事!”
程莠不禁駭然,心道:他在生氣,氣我把他支走?
但現在不是演繹不離不棄生死情話本的時候!再耗下去真的會死人的!
程莠板起臉道:“賀大人,現在……”
“閉嘴!”賀琅怒喝一聲,轉而道,“我一定帶你離開這裏,相信我。”
他說的那樣篤定,莫名地安撫了程莠一顆焦躁的心。
雨勢終于開始減小。山林間道路泥濘,程莠腳下滑了幾滑,險些讓黑衣人得了手,幾次都險險地被賀琅擋住了劍勢。
她覺得自己真的快堅持不住了,全憑賀琅在前面護着她,不然她早就死在亂刃之下了。
已經很久沒有這種無力的感覺了,她以為自己足夠強大了,直到這兩次直面生死,她才知道自己只是滄海一粟,渺小到一個微小的浪都能把她打翻,越掙紮越沉沒,越掙紮越無能為力。
若此番她能僥幸活下來,她一定……
她還沒一定出個所以然,只聞尖銳的聲響直逼而來,竟有人放了袖中箭!
那微小的利箭直向她射來,她剛剛不合時宜地走了神,在這生死抉擇的關鍵時刻竟一時沒反應過來,提刀欲擋,卻為時已晚……
就在這時,賀琅一個旋身将她護在懷裏,卻沒能躲開那利箭,只聽“噗!”的一聲,利箭直直地射入了賀琅的後肩,與此同時,一個黑衣人一劍揮來,将賀琅的後背從上到下掼了個底!
賀琅當機立斷,也顧不上鑽心的劇痛,反手解決了面前的兩個黑衣人,摟住程莠的腰身,提氣運起“浮雲掠”向山林深處飛奔而去。
程莠聲音顫抖地道:“賀琅……”
賀琅卻無暇答話,他将“浮雲掠”發揮到了極致,片刻工夫竟真的将黑衣人甩沒影了,又疾速奔波了約莫一刻鐘,他一身的氣力終于用盡,根本來不及減速将兩人安全放到平地上,抱着程莠一頭紮進了泥地裏,最後一刻只能緊緊地護住懷中人。
程莠被摔得七葷八素,天南海北找不着方向,她拼盡全力從賀琅懷裏掙出來,看着昏迷不醒的賀琅一時愣住了。
漆黑的夜裏她看不清倒在地上人的面容神色,她也聽不清除了雨聲之外的聲音。
她死死咬着牙屏住呼吸,企圖聽見那人的喘息聲,哪怕一點,可是什麽也沒有。
程莠左手攥住右腕,緩緩用食指去探他的鼻息,她抑制不住地顫抖,幾乎無法将食指安穩地停在他的鼻下,幾次三番試探下,才在大雨的澆淋下探到了一絲淡的不能再淡的溫熱。
程莠長長呼出一口氣,緊繃的神經像是找到了宣洩口一樣稍稍松了一點,從茫然無措中找到了一點理智。
她将賀琅扶起來坐好,草草檢查了他身上的傷勢,除了那一處深入血肉的利箭堂而皇之地快要全部沒入他的後肩,那後背上看似吓人的劍傷實則只是虛晃一招,一個護身軟甲擋住了大半致命的劍勢,只在肩頭和腰尾處劃傷了少許。
程莠這才想起來,之前在與守藏人過招時,賀琅身上雖說也被傷了好幾處,但流血的卻沒有前胸後背。
“我的親娘,你可救了老命了。”程莠撫過軟甲忍不住“喜極而泣”。
事實上賀琅是不屑于穿軟甲的,他也算年輕氣盛,骨子裏的傲氣只多不少,但架不住賀蒼晖再三要求,為了不聽老父親唠叨,他只得将軟甲穿在身上,不曾想關鍵時刻竟真的救了他一命。
程莠擡手點了他身上幾個止血的大穴,已經快亂成漿糊的腦子飛快地思索接下來該怎麽辦,肯定不能在原地再待下去,黑衣人指不定什麽時候就追上來了。
雨勢減小卻還在淅淅瀝瀝地下着,護身軟甲雖為賀琅擋下了致命一劍,但他的傷勢仍不容樂觀,他們必須馬上離開這裏。
程莠擡手抹了一把臉,緊緊地咬住後槽牙,打算用自己的小身板将一個八尺男兒背起來。
還要想方設法地不觸碰到他的傷口。
程莠單膝跪地,根本無從下手——賀琅左肩上還插着利箭,右臂上一條四寸長的口子在打鬥中裂得更嚴重了,血透過包紮的布往外淌,她都沒聽他喊一聲疼。
“賀淩雲,你若是聽得見,就趕快醒過來,自己走好不好……”程莠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盡管如此,她還是小心翼翼地扯着賀琅,讓他趴在自己的背上。
只是尚未成功,她顫抖的手忽然被一個有力的大掌握住了。
賀琅有氣無力地說道:“程女俠,你可不能六神無主啊,我還得靠着你活命呢。”
程莠激動地無以複加,又刻意壓抑着聲音,尾調都拐到了山溝裏去了:“賀淩雲……”
與程莠相處這些時日,其實在賀琅心中,她一直都是比較沉穩的,即便身處險境也能處變不驚,泰然自若,像此刻這般丢了魂的模樣,他還是第一次見。
只是賀琅不知道,她是真的害怕她所在乎的人倒在她面前,而她卻無能為力……她怕極了。
像這般廢物行徑,十年前的程莠幹過一次就夠了,現在的她,絕對不能再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她已經不是廢物了,她可以拯救所有人了,對嗎?
程莠深吸幾口氣,壓下心頭的魔魇,眼神也逐漸堅定起來,她扶住賀琅,道:“我扶你起來。”
而賀琅卻沒有動,他把右手從程莠手中抽出,伸向了自己的後肩。
程莠悚然一驚,差點驚呼出聲,她壓低了聲音呵斥道:“賀淩雲!你幹什麽!”
賀琅不為所動,右手已然握住了利箭出露的部分,神情因劇痛而變得有些許扭曲,仍死死咬牙把聲音都咽到了肚子裏。
程莠按住了他企圖胡作非為的手,卻又不敢用力,她壓抑着聲音嘶吼道:“賀淩雲!你別亂來!賀淩雲!住手!你想死嗎?”
吼到最後,她聲音嘶啞地幾乎走了調:“賀琅!”
賀琅的手一頓,粗重的喘息聲混雜在雨聲中,他看着眼前形容不堪的女子,按住他的那只手顫抖得無法忽略,眼睛裏滿是憤怒、恐懼和擔憂混成的水汽。
程莠放緩了語氣,聲音裏帶着哭腔說道:“若是止不住血怎麽辦?”
賀琅此刻除了內府真氣凋零無法調息內傷帶給他的幾近痙攣之痛,還要忍受身體上皮開肉綻的灼燒之痛,兩重疼痛沖擊着他的神經,讓他幾乎就要昏厥。
他的意識還要在徘徊中尋找理智,真的折磨得他苦不堪言。
他氣息微弱地看向程莠,語氣溫柔地像換了個人,他道:“阿莠,你也是學過醫理的,應該明白,這箭镞卡在我的骨頭縫裏,若是不拔出來,我這條胳膊就廢了。”
程莠一言不發地盯着他,表情異常委屈,賀琅也分不清她那臉上流淌的是淚水還是雨水。
“放開手,好嗎?”
程莠死死地盯着他,終于慢慢放下了按住他的手,她站起身來,由于長時間保持着單膝跪地的姿勢,猛地站起來竟腿麻地險些又踉跄着跪回去,她拖着僵麻的腿深一腳淺一腳地撿回被甩在一旁的金羽刃,而後扯出自己的深衣,揮刀割了一大塊布,再繞到賀琅身後,換一只腿單膝跪地。
她深吸一口氣道:“你自己拔,我給你捂着。”
賀琅淡淡應道:“嗯。”
這枚箭雖小,卻紮得極深,賀琅緊緊握住箭矢出露的部分,毫不拖泥帶水地用力一拔,“噗呲!”一聲,尖利的箭镞被拔出的瞬間勾連出血肉,緊接着大量鮮血噴湧而出,程莠一把捂住了湧血的血洞!
賀琅愣是沒吭一聲,全身的冷汗都被雨水澆沒了,他的臉色蒼白的一點顏色也沒有,毫無血色的唇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但這些在黑暗中都看不分明,唯有他弓起的身體才讓人感受到他的确在忍受着巨大的苦楚。
程莠此刻已經冷靜下來,她想起在地宮中莫栀給她的金創藥,趕忙從懷中掏出來,用嘴咬掉瓶塞,剛要往賀琅傷口上倒,先頓了頓,對賀琅道:“我這裏還剩點金創藥,你忍着點賀淩雲。”
賀琅忍着鑽心的痛,從虛無缥缈中找回了點神智,開口道:“沒化嗎?”
程莠:“啊?”
她搖了搖手中的小瓶子,裏面固體粉末似乎變成了漿糊。
程莠道:“化了也沒辦法,有總比沒有好,你忍住了啊。”
直到程莠把金創藥一股腦按到了他的傷口上,漿糊狀的不明膠體糊住了那個血窟窿,賀琅才明白程莠那句“忍住了”威力何在,當真不是鬧着玩的,拔箭都沒哼一句的賀大人此時氣急敗壞地低吼了一句:“你一點都不懂得憐香惜玉嗎?”
吼完又覺得用詞不太妥當,但一時又想不到別的詞,若說剛剛他差點疼昏了頭,那現在他就是疼清醒了。
程莠尴尬的有些手足無措,一邊手腳麻利地給他包紮了傷口,一邊道:“對不住對不住,我的錯我的錯。”
賀琅喘了幾口氣,完全沒辦法同她生氣,他想撐起身體試着站起來,卻發現自己已經有點做不到了。
程莠說了句“等一下”,把遠處被賀琅甩出去的锟山劍撿回來,本來想插回他背上的劍鞘,卻發現了一個棘手的問題:這深褐色的皮質劍鞘被黑衣人那一劍砍斷了。
于是程莠幹脆把他背上的劍鞘解掉扔在了一旁,然後把他整個人架起來,一手拉着他的胳膊,一手拖着劍。
她偏着頭說道:“你自己稍微着點力,我架着你走,我們先離開這裏。”
賀琅此刻只覺得頭疼得厲害,但不想讓程莠有所察覺,便強撐着意志道:“好。”
剛開始的時候,兩個人走得還算順利,但越走程莠越覺得不對勁,因為她感覺賀琅的重量好像快全部壓在她身上了,她幾乎每走一步,腿都抑制不住地顫抖。
程莠偏過頭,卻看不見賀琅的面容,只能感覺到他微弱的氣息噴灑在她的耳邊,她有些慌張地開口道:“賀淩雲,別睡,跟我說句話。”
無人應答。
“賀淩雲,你快跟我說句話……賀淩雲,你那麽大個子,別跟我說受點傷就受不住了,賀淩雲……”程莠一邊說話,一邊喘得像個漏了氣的風箱,一個成年健壯男子壓在她身上,她簡直是寸步難行。
“賀琅,你別吓我行不行?”這一句,程莠幾乎是帶着懇求的語氣說出來的。
賀琅意識模糊,斷斷續續地聽不到一段完整的句子,東拼西湊地理解了程莠的意思,他張了張口,卻沒發出聲音,最後只是呓語般地呢喃了一聲:“程莠……”
程莠聽到這聲氣若游絲的呼喚,心裏勉強鎮定下來,她擡手艱難地摸了摸他的額頭,好燙。
程莠心下立判:他在發熱。
也許是因為程莠現下心思全在對方身上,沒工夫管自己,竟奇跡般地忽略了自己身體上的各種不适,只一心想找一個藏身之地,給賀琅療傷。
程莠再次不怕死地向丹田索取所剩無幾的真氣,灌注到雙腿上,不顧內府的刮壁之痛,半背半架地拖着賀琅往前走。
“你撐住啊我跟你說,你若是死了……我也不會退錢的,所以……你要是想這錢,不白花……你就挺住,省得那麽多銀兩……打了水漂。”
程莠邊艱難地邁步子,邊絮絮叨叨地說着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說的什麽玩意,反正就是想到什麽就往外倒。
“賀琅我跟你說……跟你說個秘密,你聽不聽?”程莠又斷斷續續地開口道,也不管對方有沒有在聽,就竹筒倒豆子似的說,“你想知道我為什麽那麽讨厭秦子渙嗎……那是因為小時……小時候,他……”
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程莠短促地笑了一聲,接着道:“那年上元節,阿娘給我,給我做了一件……特別,特別特別好看的,金……金絲鸾鳳雲錦裙,我真的特別喜歡,喜歡得都舍不得,舍不得穿……就打算上元節穿着去逛廟會呢。
“可最後,到底也沒穿上……被秦子渙那狗東西穿走了!你說氣不氣人!他,他……他不僅穿我裙子,還滿霧山跑,死活不脫給我……最後還把我的,我的裙子弄壞了……”
程莠說到這裏,語氣有點恹恹的,沉默了一會,複又道:“所以從那,那以後……我就發誓,與他勢不兩立……”
“賀琅,你說,我怎麽會攤上,這麽個哥哥,”程莠故作憤然地道,“你說,擱誰誰不氣……如果是你,你氣不氣?”
“嗯?賀琅?如果是你……如果是你……”程莠的聲音越來越小,“如果是你呢?你會不會生氣呀?”
“你廢話……怎麽那麽多?”
“吵死了。”
程莠驚喜道:“賀淩雲!……怎麽?你不服嗎?”
賀琅:“……”
程莠道:“不服憋着,有本事你自己下來走。”
身邊的人說了兩句又沒聲音了,程莠也不氣餒,只要人還有意識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