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窮嶺生殺殿·叁
代清婉冷笑道:“別想拖延時間,沒人會來救你,賀琅那小子今日必死無疑,那幫小畜生也沒機會走出彭澤府。”
“是嗎?”程莠露出一副惋惜的表情,“既然如此,代姐姐這麽肯定不會有人來救我,那麽聽我多說幾句又何妨呢?”
代清婉面無表情,幾近殘忍道:“你多說一句,我就多剜你一刀。”
程莠聞言一笑,道:“都要死了,多一刀少一刀誰在乎呢。但死至少也讓我死個明白,你說呢?”
代清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似乎想從她那副淡然的神情中找到一絲一毫的恐懼——可是沒有。
鮮血還在順着程莠的臉頰往下淌,一滴一滴浸濕了她胸前的衣襟,地上也是斑斑血跡,看起來駭人至極。
代清婉忽然一笑,冷豔的面容透着一種興奮的紅潤,在燭光的映照下猶如一朵令人垂涎欲滴的花朵,她一展玉扇,遮住半邊含笑的面容,道:“你看你,扯謊都扯不利索,說得那麽滿不在乎,其實心裏怕的要死吧——給你個機會,你想知道什麽?”
程莠心中冷笑——有些人活在過去的仇恨中,止步不前;還有些人,破開風霜雨雪,一刻不停地向前,向前,向前。
程莠啞着嗓子道:“那讓我來猜猜,你的目标其實不是我吧。”
代清婉道:“不錯,只怪你倒黴,在這裏遇到了我。”
程莠不出所料地點了點頭,繼續道:“再讓我猜猜,你們這次的任務應該是滅賀琅的口,自他進入江浙一帶,你們就盯上了他吧。不斷地找一些所謂的江湖人士去試探,其實是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好讓他以為找麻煩的其實就是些潑皮無賴,然後讓你上頭那位穩穩地坐鎮幕後,對吧?”
代清婉合起玉扇,笑容也斂了起來,程莠看着她不緊不慢地道:“你可以說你仇視官家,但這并不是你殺賀琅的理由,一石激起千層浪,你沒那個膽子更沒那個能力,你大仇未報沒什麽能讓你孤注一擲地引禍上身,而你現在這麽做了,只能說明你上頭的那個人不僅擁有呼風喚雨的權勢,甚至可能是官家人,我說的對嗎?”
代清婉眯起眼睛:“你……”
但程莠似乎并不在乎她的答案,接着道:“能讓一個仇視官家的人同官家人合作必定是他答應了你什麽,什麽呢?我猜是蕩平霧山吧,這倒也說得通,畢竟他和霧山起了紛争,無論誰輸誰贏得利的都是你,對嗎?”
如果說剛剛代清婉的神色是抓到仇人後的魔怔興奮,那麽現在她的臉色是真的有些難看了。
程莠笑眯眯的,臉上的傷口被扯的有點疼,但她沒吭聲,而是道:“‘傾帆’啓航,各州府豪貴都在趕往裕靈山,也有不少王孫貴族慕名而來……”
程莠故意在“王孫貴族”上咬重了音,而後話音一轉又道:“這軒親王酷愛游山玩水,聽聞最近也來過彭澤府,代姐姐是見過的吧。”
不知道為什麽,她明明在笑,甚至笑得很溫和,可代清婉卻覺得如芒在背,不自覺地蹿上了一層寒意。
“最近世道很不太平,身攜官印的賀琅無疑成了衆矢之的,天高皇帝遠,豺狼虎豹群聚之,連溫順的貓都炸了毛,這當頭死個官家人,‘傾帆’走不了,衆人上不了船,彼此猜忌,看誰都可疑,這時只需一點火星,不怕火燒不起來,是以彼岸觀火,坐收漁利……這盤棋下的可真大啊——你還有什麽想說的?”
程莠不動聲色地活動活動手腕,不過代清婉顯然沒注意到。
代清婉的瞳孔縮成了一個點,像看怪物一樣看着程莠。
程莠“呵呵”笑了兩聲,目光堪稱柔和地看着代清婉道:“當然,這些都是我的猜測。但是,對不對呢?”
代清婉目光陰沉,面上籠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殺意,她握着刀的手背青筋暴起,手指骨節“咔咔”作響,她陰恻恻地說道:“對錯與否重要嗎?反正不會有人再聽到這番話了!”
言罷,她舉起金羽刃就朝程莠的心口剜去!
就在金羽刃落向程莠心口的剎那,程莠猛地抓住鐵鏈雙手交疊就勢一絞,那離心口不到一寸的刀刃死死地被卡在了鐵鏈中,代清婉瞳孔驟縮,大驚失色道:“你怎麽會?!”
程莠勾唇一笑,右手抓着鐵鏈往代清婉腕上一繞再用力一緊,代清婉吃痛手勁一松,程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奪回金羽刃,随即兩道金光交錯一閃,“當當”兩聲鐵鏈應聲而斷!
代清婉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震得發懵,随即反應過來持起玉扇打落飛至面門的斷鏈,誰知一道金光接踵而至,她只來得及撐開玉扇卡住那直逼咽喉的寒刃,整個人就被程莠掼倒在地,“嘭!”地一聲後背在大理石磚面上撞得生疼,那被玉扇卡住的利刃還在一寸一寸地往下壓。
程莠的神色已不似方才那般溫風爾爾,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陰沉,而那唇角還勾着一抹笑,目光卻比冰原還荒蕪,臉上鮮血凝固的疤痕讓她整個人顯得有些妖豔。
她狠狠地和代清婉絞着勁,死死地把金羽刃往下壓,沙啞着嗓子低吼道:“你他娘的有什麽資格說我是廢物?十年了,你活成了敗類還想拉着別人下地獄?告訴你,老子活得好得很,不勞您費心!”
刀刃和玉扇摩擦出“咯咯”的聲響,代清婉的骨節因發力而泛着青白,額角突突直跳,她面目猙獰,目眦欲裂,就在那刀刃即将刺進喉嚨的那一刻,她猛地一錯手,那利刃“噗呲!”一聲刺進了她的肩膀,鮮血頓時噴濺了兩人一臉!
程莠一刀未中,毫不猶豫地拔出金羽刃帶出一道血弧,轉手又向代清婉的咽喉刺去,代清婉雙目猩紅,龇牙忍着肩頭劇痛擡手用玉扇擋住金羽刃,程莠只轉腕一壓向上一挑,玉扇“唰”地一下被挑飛了出去,誰知就在金羽刃錯開半寸之際,代清婉咬牙屈膝向上一頂,程莠側身一躲,目光暗沉,忽然轉動刀鋒向她另一邊肩頭刺去!
代清婉悚然一驚,徒手一把抓住了刀鋒,刀刃在她手心豁開一道口子,鮮血立即像斷了線的珠子,從她的手心順着刀刃滾落,“啪嗒啪嗒”地往她臉上滴。
程莠漆黑的雙眸毫無情緒,盯着代清婉扭曲的面目,一寸,一寸地轉動刀刃,血肉絞動的聲音伴着燭火燃燒的細微聲響,在空曠的大殿裏猶如惡魔蝕骨,令人頭皮發麻。
忽然,程莠閃身向後一仰,猛地抽回金羽刃,就勢往旁邊一滾,代清婉竟從腰間抽出了一條帶着倒刺的紅鞭,向上一甩,程莠只得退讓,代清婉脫了禁锢,貼地旋身而起,甩手一鞭子向程莠抽去,程莠連滾了兩圈,那紅鞭“啪!”地一聲打在了石面上,大理石地面竟生生被抽出一道白痕!
程莠一躍而起,一腳踏過岩壁一個空翻躲過橫來一鞭,下一刻紅鞭便抽上了岩壁,倒刺竟裹下一片碎石!
程莠反應極快,剛一落地穩住身,抄着金羽刃就游刃有餘地武起了“金絲游”,紅鞭與金羽刃劇烈交擊,金光紅光閃着令人眼花缭亂的光芒,甚至不時迸出火星在空中亂閃。
然而就在這生死一瞬,程莠忽然心中一悸,手上的動作也随之一滞,那帶着倒刺的紅鞭毫不留情地朝她的面門抽去,這一下若是被打中,就算腦袋不開瓢臉也得開花!
程莠即刻回神,只來得及側身,那紅鞭擦着金羽刃狠狠地抽上了她的右肩,那方皮開肉綻,深深地一道口子幾乎見了骨,鮮血直接滾湧而出!
滿殿都充斥着血腥味,那味道濃得快要淹沒程莠的所有感官,肩頭灼燒般的劇痛撕扯着她的神思,才讓她握着金羽刃的手不至于脫力。
程莠利落地封了自己的穴位,将金羽刃換到左手,擡手架住一記長鞭,然而她武“金絲游”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程莠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心髒在胸腔中劇烈跳動,“咚咚咚”的聲音幾乎蓋過了利器撞擊的聲音。
這不是時候。程莠想。
她剛剛強制運功沖散幻香打破了體內真氣流走的平衡,這本不是什麽大事,稍後自行調息就好,可她萬萬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發作。
她的心悸一陣高過一陣,幾乎要從胸腔裏跳出來,耳邊嗡嗡作響,眼前一片血霧彌漫,她完全憑着本能揮舞着金羽刃。
她連疼痛都感覺不到了,似乎有厮殺聲和震吼聲破蒼穹而來将她死死地圍困在中間,戰馬嘶鳴聲,利箭穿透聲,刀劍鈍入皮肉聲,慘叫聲,救命聲,火燒聲……全部一股腦地往她耳朵裏鑽,震得她頭痛欲裂,連視線也開始混沌起來,那煉獄般的場景再次出現在她的眼前,那一個個血肉模糊的人抓着她的四肢要把她四分五裂,痛哭、吶喊、慘絕人寰……一片血色的絕望,漫天火光沖天,把黑夜燒出了個大窟窿……讓我死了吧……太疼了……誰來救救我……
灼黑的煙塵堵住了她的喉嚨,把她的聲音死死地糊在了嗓子裏,眼淚在滾燙的煙火中流不出來,或者說她已經忘記怎麽流淚了,有一個聲音告訴她,不許哭,不許哭,那是懦夫……懦夫……她要死了,她想哭可流不出眼淚,那她還是懦夫嗎?恐懼和絕望把她按進了黑暗的深淵裏,已經掙紮不起來了。
“程莠!你去死吧!”
代清婉瞪着赤紅的雙目,揚手一記紅鞭直擊程莠側腰,程莠的心神這才從代清婉的怒吼聲中扯出一線清明,但已經來不及了,她慌忙豎起金羽刃抵擋,“铛!”地一聲紅鞭抽上了金羽刃,震得程莠虎口鈍麻,巨大的沖擊力直接把金羽刃的刀背拍到了程莠的側腰上,直直地把她撞飛了出去!
程莠的後腰“嘭!”地一身撞上了朱漆殿柱,落地後在地上滾了兩圈嘔出一大口鮮血,金羽刃脫手而出打着旋地飛了出去!
“哐當!”
粘稠的血液順着她的唇角往下滴,五髒六腑都在叫嚣着疼痛,可她的腦袋嗡嗡直響,麻木地什麽都感受不到了。
程莠勉強撐起身體,一時有些站不起來,代清婉一步一步朝她走去,揚起了手中的紅鞭。
生殺殿頂,袁天傑帶着他的門人弟子們結了個“固若金湯”陣,賀琅已與他們周旋多時。
賀琅的性子本就有些急躁,此時早已沒有了耐性,只是一直找不到破陣的法子。
如果他們想置他于死地,那麽這個“固若金湯”陣完全不起這個作用,頂多讓他出不去,那就是說這個陣真正的特性還沒發揮出來,一定有什麽是能讓被困人喪命其中的。
一瞬之間,賀琅心中無數個念頭閃過,面上卻不着痕跡,驀地停下了“浮雲掠”,重重地踩着殿頂的青瓦。
身入陣,不可莽撞,不可慌神,強攻無法,陷囹圄,道無将;形入陣,形神意會,觀上者,不攻自破。(注)
袁天傑眼神示意,各門人弟子心領神會,十人之陣,交叉相隔的五人忽地一躍而起,與此同時,上下十人齊齊飛刀擲出,數道寒光全方位無死角地将賀琅團團包圍其中!
賀琅神色一凝。
很好,就是現在。
置之死地,而後生。
破!
賀琅一把掀起黑衣下擺,原地打了個旋,那藏于衣袍之下的柳葉旋刀毫不吝啬地全數飛出,手中的锟山劍自下而上瞬時武出“斷月殘”四、七式,“乒乒乓乓”飛刀于半空中相撞擦出寒光去勢而落,而被锟山劍裹回去的飛刀直直地向布陣人飛去,躲閃不及的四個人直接吼斷氣絕從殿頂滾了下去!
袁天傑大為恐慌,左腹,右腿分別中刀,血湧如注。
賀琅提劍便斬,一名弟子忠心護主,被賀琅一劍斜貫劈得面目全非,直挺挺地掉下了殿頂。
袁天傑心念電轉,電光火石間棄陣而逃,踉跄着躍下殿頂,一頭栽進了溪水裏,他什麽都顧不得了,爬起來就跑,賀琅一腳踢下兩枚飛刀被袁天傑勉強躲過,而後跌跌撞撞消失在彌漫的白霧中。
賀琅無心去追,攔住一名來不及逃走的弟子,一劍刺穿了他的肩胛,将人釘在了岩壁上,厲聲道:“程莠在哪?!”
那弟子的慘叫聲響徹山谷,疼得冷汗直冒說不出話來。
賀琅眉宇間躁郁之色難掩,皺着眉頭,一寸,一寸地絞動劍刃,劍鋒卡在骨肉裏發出“咯咯”的聲音。
賀琅手上的動作越來越狠,那弟子肩胛處慘不忍睹,說是血肉模糊也不為過,他口中不斷湧出鮮血,喉嚨“嗬嗬”作響。
“程、莠、在、哪?!”賀琅每說一個字,手就多用一分力。
“在,在,在大殿裏啊啊啊——”
“哪個殿?”賀琅目色暗沉,漆冷無比,“快說!”
那弟子疼得眼冒金星,嘴皮子顫得直哆嗦:“不不不知啊啊啊——大俠饒命,我真的不……”
“噗——!”
賀琅一把抽出锟山劍,寒光一閃,那名弟子雙目圓睜,再也說不出話來,人首分離地跌下山谷。
賀琅一抖劍鋒,将上面沾染的血珠盡數抖落,還劍入鞘,繼而貼着殿頂青瓦向下滑去,旋即雙手攀住飛檐,借力一蕩,輕巧地躍去了長廊。
他大喊着程莠的名字,沿着長廊逢門便踹,一間一間地尋去。
程莠看着那長鞭落下,猛地提起一口氣,貼地滾到金羽刃旁,一把撈起金羽刃而後一躍而起,持刀架住那要落下的紅鞭,手腕飛速轉動纏住長鞭,随即将金羽刃用力一擲,連刀帶鞭緊緊貼着代清婉的側臉釘在了她身後的岩壁上!
代清婉的側頰赫然出現了三道觸目驚心的劃傷。
程莠這一下算是拼盡了全力,那混亂的煉獄場面和聲音依舊折磨着她,她後退兩步想扶住朱漆紅柱,誰知代清婉竟咬牙縱身一躍,一腳踹上了她的心口,她連痛都沒感覺到,溫熱的鮮血湧上喉嚨還沒來得及吐出來,整個人已經橫飛了出去!
那是殿口。
那下面,是深谷。
要……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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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作者瞎胡謅的,無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