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窮嶺生殺殿·壹
彭澤府不似其他州府,入夜後街上基本沒有四處閑逛的人,更沒有京都那歌舞升平的夜市。也許在某個街頭巷角藏着個不為人知風月場所,那就不得而知了。
因為出了城便是千路嶺,這一帶向來不太平。
程莠與賀琅在街上轉悠了大半個時辰,才在街角處尋到一間不起眼的客棧,也沒多想,擡腳就踏了進去,不曾想裏面竟別有洞天。
與門外的清冷相比,門裏面可謂是熱鬧非凡。
廳堂的中央有一個戲臺子,一個身着紅衣羅裙,身姿曼妙的女子,手持玉扇翩翩而舞,臺下的喝彩聲一陣高過一陣。
若不是店小二迎上來問他們是打尖還是住店,程莠都懷疑自己來錯地方了。
他們尋了個角落的位置,不打算與那群人混在一起。
“這家店格局挺大的嘛。”程莠一邊落座,一邊感慨。
賀琅似乎對這些并不感興趣,神情淡漠地把店小二打發走,自顧自地從桌上撈了個茶杯倒了杯水喝。
程莠确定方才賀琅點菜的時候帶了她那份,于是她把雙臂往桌子上一旦,笑眯眯地看着賀琅道:“賀淩雲,你請我呗。”
賀琅聞言一頓,道:“為什麽?”
程莠十分認真地開始信口胡謅:“就是,追你還挺費錢的,您老人家不走尋常路,苦的可都是我們這些普通人,你也知道我打蜀中就開始暗中保護你了,你繞了那麽多彎路可遠遠超出了我此次出行的預算了。”
最主要的是,她身後還有一群嗷嗷待哺的小崽子。
這話聽起來的确有那麽幾分道理,但賀琅絲毫不為所動,波瀾不驚道:“我爹不是給你錢了嗎?”
是誰說的他的老父親花重金請她來保護他的,他可是記得清清楚楚。
嚯!這小子記仇!
程莠卻面不改色,仍眉眼彎彎道:“是,你爹是給錢了,可你爹把錢給了我爹,我可是一個子都沒落到。”
“再說是我保護你,理應你承擔額外費用,我也不用你付我工錢了,衣食住行你總得管吧,反正賀大人瞧着也不像缺錢的主。”
“說來說去,你就是想蹭吃蹭喝吧。”賀琅一針見血地說破了程莠的如意算盤。
正解!
程莠被戳破了賊心還有賊膽,坑蒙拐騙一套做全:“那哪能啊,賀大人不能只讓馬跑不讓馬飽吧,我這窮苦人家的孩子,掙點錢真不容易,賀大人生來就大富大貴,又怎麽會明白我們這些窮人的苦,是了,是我自作多情……”
賀琅聽的頭皮發麻,連忙打斷她:“打住!你你你別裝神弄鬼,正常點行嗎?”
她這說着說着是準備掉眼淚嗎?這不是訛他嗎?!
程莠閃爍着眸光殷切地看着他:“那你答應我了嗎?”
賀琅差點一口老血哽住,他真的招架不住,扶額道:“您快別說了,賀某甘拜下風,我請你就是了。”
不就是錢的事嗎?如果能讓這個女人閉嘴,他不差這點錢。
“诶,爽快人,我喜歡。”程莠情緒收放自如,樂呵呵地道。
賀琅別開臉,不想理她,他環顧四周,把目光落到了遠處的戲臺子上,他暫時不想看到程莠那張得意的臉。
怪他,怪他沒同這種人物打過交道,怪他經歷的太少,怪他沒有能力抵禦這妖魔鬼怪魑魅魍魉……
趁飯菜還沒有上,程莠漫不經心地觀察起周圍的人。
其實她從進來時就注意到,這家客棧裏的人穿着各異,都不太像普通百姓,仿佛天南海北的人都混跡在這一個小小的廳堂裏。
而且賀琅身上背着那麽大一把锟山劍,她腰間的金羽刃雖說不上多麽顯眼,也絕不到可以被忽視的地步,而店小二迎他們進門時一直到穿過廳堂來到這個角落,所有人都見怪不怪,似乎像他們這樣的江湖人士來這裏再尋常不過了。
這裏不簡單。
程莠收回目光看向賀琅,賀琅也正好回過頭來看她,兩人的目光就這麽在空中兀地一碰,随即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對這家客棧的猜疑。
程莠默了默,對賀琅道:“一定要走千路嶺嗎?這一帶向來不太平,你身攜官印,領着皇命,很不安全。”
賀琅修長的手指轉着杯子,垂眸盯着杯中晃動的茶水。壁沿上跳動的燭火在他身上緩緩流轉,無端地凝緩了他周身的氣息,稱得他俊隽的面龐愈發柔和,他雖生得俊朗,五官眉目卻細膩溫潤,有些許女相,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只是他常年混跡江湖,風裏來雨裏去地沾了一身煙塵,便很容易讓人忽視這一點,現在沉默下來,濃密的眼睫覆住眼簾,微微緊抿的薄唇讓他看起來有些憂郁。
程莠一時被他不經意流露出來的美貌震懾住了,片刻光景反思了一下膚淺的自己怎麽這麽久都沒有發現這是位佳人呢?
她也不是很明白他為什麽要沉默,拉回自己飄到九霄雲外的思緒,剛要開口說話,只聽賀琅輕聲道:“皇命難違。”
程莠微微一愣,随即了然——沒有誰偏生骨子裏愛作死,放着平坦的官道不走,非要去走那窮山惡水的千路嶺,不過是身負重任罷了。
別人不知道,但賀琅自己心裏清楚的很,皇上為什麽不派經驗豐富的賀珩去裕靈山而派他去,當然不是為了歷練他,而是為了借他的刀。
他常年混跡江湖,要比賀珩更清楚這其中的門道,辦起事來也更游刃有餘,皇上需要把利刃,他爹便毫不猶豫地把他遞了出去,要他做這把破開風雲的刀。
想來他賀家世代将門,為這江山立下汗馬功勞無數,最終也敵不過皇上因忌憚軍權的猜忌,那懸而未落的斧刀架在脖子上,逼着他旋刃而出。
他本該随着父兄身披戰甲鎮守四方,如今卻不得不置身于風雲變幻的江湖,他的刀該落在哪,他的道義該置于何處,沒有人能告訴他,他的父親不會,他的兄長也不會,那些妄圖禍亂朝局的不軌之徒更不會。
他行冰雪破風霜,不為權,不為利,不為名,只為一個“義”字,為他賀家滿門的忠義,為他所在江湖的俠義。
程莠沒有再說話。臺上傳來咿咿呀呀的唱曲聲,剛剛那朱衣羅裙的舞女不知何時下了臺,臺下的看客似乎也跟着默了不少,興致缺缺地閑聊起來。
這時小二上了酒菜,程莠殷勤地拿了兩個酒杯,給賀琅和自己斟了酒,還特地将酒杯雙手奉上,賀琅坦然接受。
他接過酒杯,正準備小抿一口,誰知杯沿剛貼到唇邊,便察覺不對,連忙道:“等等!”
這邊程莠的酒還沒喝到嘴裏,那邊賀琅便出聲阻止,與此同時一只手已經伸過來覆在了她的酒杯之上,好巧不巧她的唇正好印在了他的指節上。
霎時兩人皆是一僵。
程莠若無其事地擡起頭,賀琅面不改色地收回了手。
賀琅佯作無事地将手放到了膝蓋上,拇指不由自主地撫上了手指的指節。
“怎麽了?”程莠壓低了聲音問道。
賀琅斂了心神,看着程莠道:“你沒聞到嗎?”
程莠不解:“什麽?”
賀琅一字一頓道:“留仙水。”
程莠聞言一哂:“太看得起我了。”
這留仙水,顧名思義就是留住神仙的水……啊不,是令神仙也要退避三舍的毒,號稱毒藥界最不要臉的混子,靠其無色和微乎其微的味道穩居卑鄙之首。
雖然留仙水藥不死人,但會滞留在血脈裏堵塞經脈,習武之人運功提氣若是多了這麽個禁锢,無異于自取滅亡。而留仙水的解藥也一直沒有明确記載,也就是說,被這個混子看上了,你可以把它往死裏打,但甩是甩不掉的。
不過功力深厚的高手也很容易将它壓制,但保不齊它沒事竄出來溜達一下,可謂煩人至極。
這姓賀的狗鼻子真靈。
程莠看着這滿桌子的菜,露出一副肉疼的表情,她眼巴巴地望向賀琅。
賀琅眉心一跳:“幹嘛?”
程莠道:“你聞聞這菜裏有沒有什麽毒。”
賀琅:“?”
程莠臉不紅心不跳地耍無賴道:“我真的好餓啊賀淩雲,吃不飽的話一會怎麽打架啊。”
姑娘你心可真大啊!
先不說這菜裏有沒有毒,你讓一個相貌堂堂的翩翩公子趴在桌子上聞菜?這是人幹的事?簡直是有!辱!斯!文!
賀琅的臉頓時就黑了。
程莠一臉“我快餓死了”的表情道德綁架賀琅,完全沒有覺得這個舉動有什麽不妥。
賀琅黑着臉取出一根銀針,拿起筷子做遮擋,在菜裏一一試過,銀針光潔如新——無毒。
他面無表情地看着程莠,語調溫柔聽着卻讓人心生寒意,他半帶威脅道:“吃吧,吃不完今天別走了。”
程莠的太陽穴突突跳了兩下。完了,金主生氣了。
飯是肯定得吃的,只是可惜了這酒。
程莠一邊吃飯,一邊慢悠悠地道:“你想怎麽處理這件事呢,賀大人?”
賀琅慢條斯理地吃着菜,淡淡道:“留仙水流傳并不廣,目前能拿得出這毒的只有烈陽谷那幫人,他們既然能想出這種陰招,一會必然會出頭,等着吧。”
程莠輕笑道:“不,賀淩雲,我是說……”
不知道為什麽,賀琅總覺得程莠這個笑容有些非同尋常,甚至有點,喪心病狂?果然——
“直接殺了,還是留他們一條命?”
這話說的簡直不要太狂。
賀琅意味深長地看着她,幽幽道:“殺雞儆猴,殺了吧。”
程莠彎了彎眉眼,道:“得令。”
留仙水毒發約莫半個時辰,他們認真吃了飯,又裝作喝了酒,果不其然,半個時辰後,突然從暗處沖出數十個人将他們二人團團圍住。
其中一人拿着大刀指着賀琅道:“狗官,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賀琅無動于衷的端坐着,對那人的話恍若未聞。
那人瞬間惱怒,舉刀便砍,賀琅擡手拔劍,程莠先一步翻過桌子,按住了賀琅拔劍的手,帶着他側身閃到一旁,而後拿起酒杯往地上一摔,酒杯“嘩啦”一聲頓時四分五裂。然變數就發生在這一刻,這邊摔杯聲剛落,包圍圈外摔杯聲瞬間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
四座間霍然站起五六個人,齊齊抱拳朗聲道:“少閣主!”
程莠目光在包圍他們的人身上掃了一圈,對霧山弟子道:“殺了,一個不留。”
“是!”
霧山弟子已然閃身上前,将烈陽谷的人牽制住,程莠便拉着賀琅飄飄然出了客棧。
她笑嘻嘻地對賀琅道:“說了要護你周全,便不用你出手。”
程莠這話說得可謂是盡職盡責,沒有半分逾矩,可賀琅聽着卻有些怔愣,心底也不知為何有些許異樣的感覺。
烈陽谷是藥王谷的一個分支。藥王谷是正兒八經的名門正派,而烈陽谷卻因作風不正堕入邪魔外道,早些年就被藥王谷除了名。
烈陽谷最愛制各種不入流的毒藥,陰損程度無人能敵,是個正常人都不會與他們來往,而且他們除了會使陰招之外,武功什麽的基本沒什麽造詣。
霧山派雖沒有跻身武林前一二,但也是排得上名號的,對付這些小人綽綽有餘。
賀琅任由程莠拉着自己向客棧外走,問道:“他們靠得住嗎?”
“那當然,我霧山子弟個個都是佼佼者,對付這種腌臜潑才還不是小菜一碟。”她說這話時,臉上是毫不掩飾的自豪之情,連眼睛都在閃閃發光,仿佛在說——我的小崽子們天下第一!
那神情真的很像……驕傲自己兒子考上狀元的老母親。
程莠仰頭望着他,眉眼彎彎道:“怎麽樣賀淩雲,現在相信我真的是來保護你的了吧?嗯?”
賀琅失笑道:“信了。那以後賀某就全仰仗程女俠了。”
程莠的眼睛更彎了,賀琅都忍不住跟着她笑了起來。
客棧二樓雅間內,一名紅衣女子一直目送程莠與賀琅出了客棧才收回目光,她又看了眼樓下混亂的打鬥場面,冷着臉十分不耐煩地拉上了簾子。
女子朱衣羅裙,輕施粉黛,眉宇間盡顯冷豔,手裏拿着柄玉扇,正是剛剛在戲臺上跳舞的女子。
“就是那個小姑娘?”
說話的是一名溫文爾雅的公子,這位公子看起來不到而立之年,舉手投足給人一種春風化雪的舒适感,他長長地墨發只是随意地披散在肩頭,傾瀉在軟榻之上,手裏拿着把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自己的手心。
紅衣女子垂眸恭敬道:“是。”
男子溫和地笑着,有些憐惜地嘆了口氣:“可惜了,多漂亮的小姑娘啊,代老板當真狠的下心?”
紅衣女子冷笑道:“必然。”
男子“哈哈”笑了兩聲,道:“都是緣分吶,正好此番任務全權交于代老板,代老板可不要讓本王失望啊。”
紅衣女子立即躬身一禮,道:“屬下定當全力以赴。”
“只是代老板,你這小店竟然混進了霧山的人,這可不像代老板會犯的錯吶。”男子嘴角噙着笑,笑意卻未達眼底,一雙眼眸漆黑凜然。
紅衣女子心頭一緊,連忙垂首道:“是屬下辦事不力,一時失察,還請殿下責罰。”
男子搖了搖扇子道:“代老板別緊張——本想看看烈陽谷這幫雜碎能翻出什麽浪花,不曾想被兩個毛頭小子擺了一道,真是沒用啊。”
紅衣女子小心翼翼道:“那殿下……”
“無妨,正好借霧山的手除了他們,省得本王親自動手了,一幫宵小,不配與本王為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