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朦胧暗想如花面,欲夢還驚斷。和衣擁被不成眠……”
湖心亭的歌女按筝而歌,聲音悱恻纏綿,岸邊環繞的幾間水閣燭火明亮,一位面容俊秀的錦衣公子随着節拍有一搭無一搭地晃着手裏的折扇,神情頗是倦怠。
一曲未罷,他站起身,撣撣衣擺向小厮吩咐道:“去備馬。”
“這麽早就要走?”與他一起來的同伴端起茶杯喝口茶,眼睛猶盯着着前方身段窈窕婀娜的歌女。
小厮捧着折得整整齊齊的披風走近來給裴舜欽穿戴,裴舜欽習以為常地任小厮給他整理衣衫佩件,懶洋洋地回道:“膩了。”
整理完畢,小厮躬身往後退上一步,擡手恭恭敬敬地一請,裴舜欽瞧也不瞧他一眼,将折扇背在身後款款走出了水閣。
珠子茶坊向來伺候周到,裴舜欽走到門口,小厮已經牽着馬在外候着了。他翻身上馬,熟稔地從腰間掏出粒碎銀錠,兩指一彈抛向了小厮。
“多謝大爺!”小厮舉手接過銀子,笑得見牙不見眼。
裴舜欽漫不經心地一笑,一抖白玉裝飾的鞍繩,也不顧及道上行人頗多,徑直輕喝一聲,策馬而去。
紅鬃馬脖子上挂着個銅鈴,銅鈴随着馬兒跑動發出一串串清脆悅耳的聲響,路旁百姓隔着數丈聽到鈴聲,不約而同地皺了一下眉頭,随即便向道路兩旁躲閃:裴家那不成器的小公子,又不知跑去哪兒鬼混了!
裴舜欽打馬奔過長街,揚起一路灰塵,街邊茶坊二樓,一個少女透過精致雕花的紅木窗戶看到這幅場景,嫌惡地撇了撇嘴,低聲向身邊人抱怨道:“小姐,你瞧這人!”
被她稱為小姐的姑娘彎唇微微一笑。
這兩人便是喬景和她的侍女訪秋。
喬景的祖父喬用之致仕還鄉,她便跟着爺爺從京城搬到了宣州生活。仔細算算,她已在這個濕潤的南方小城呆了快兩個年頭。
天氣炎熱,喬景穿着身輕薄的藕荷色衣裙,清新嬌柔得恰如一朵迎風半開的菡萏。她手搭在欄杆上,一雙點漆似的眼睛仍然望着裴舜欽離去的方向。
訪秋渾然不覺地關上窗戶,喬景坐回雅間的凳上,拿起了放在桌上的茶盅。她垂眸細思,白玉般的纖細手指一下下點在瓷杯上,琉璃燈裏散出的黃色燭光斜照在她側臉,襯得她溫潤細膩的肌膚如上好的羊脂白玉。
不管誰見到喬景,第一反應總是妥帖二字。無論是穿着打扮,還是舉手投足,她都完美地契合了旁人對于世家大族的想象。
喬景總會讓人感到如沐春風,可往往是在告辭後,那人才會咂摸出她的那股春風其實并沒有吹到自己身上。
她的親切溫柔不是像春日從自己臉面上拂過的微風,而是像春光明媚時你向窗外遠眺,看到花枝随風輕晃時心底裏生出的一抹惬意。
喬景出神半晌,輕輕皺了一下眉頭,随即放下手裏的茶杯,對訪秋道:“不早了,該回家了。”
訪秋答應一聲,走出房門去吩咐茶博士備轎,喬景獨自留在房中,一手撐腮,默默想着剛才裴舜欽衣袂飛揚的樣子,低頭悄悄笑了。
喬景不是那種一見面就讓人注意到容貌的女孩子。別人第一眼記住的,往往是她山中高士般的氣度和出于良好教養的從容沉靜。
至于她的相貌,則是像一朵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已經盛開的芍藥,是一種讓人後知後覺的漂亮。
喬景回家後本想去向祖父問安,但聽得仆人禀報說晚間有急客來訪,喬用之特地留言讓她早點休息,不必請安,便徑直回了自己的閨房。
喬景的住所位于別院的最深處,是喬用之特地為她辟出的一間小院。院裏種着一池清荷,時值暑盛,滿池朱碧,嬌豔婀娜煞是好看。
卧房裏燭火昏然,彌漫着股清新柔和的香氣,洗漱完畢,訪秋在水晶簾另一邊疊被鋪床,喬景倚在窗前,抓了捧魚食,饒有興味地逗弄在她窗下聚集成群的鯉魚。
她解開了頭發,一頭青絲散在她肩頭,霜白的月光和黑亮的青絲更襯得她的五官玲珑精致。滿院風荷,波光粼粼,她感受着微涼的夜風,解了幾分外出的疲乏。
“小姐,大小姐寄信來了。”
喬景的另一個貼身侍女問夏遞來封書信,喬景驚喜接過,迫不及待地撕開了信封。她讀着讀着皺起了眉頭,問夏見她不喜反憂,體貼地悄悄走開了。
讀完信,喬景煩亂地一下倒掉手裏全部的魚食,拿着信坐到了書桌旁。
她的長姐喬星在信裏告訴她,她的父親喬景已經派人前往宣州,打算接她回家。
喬景明白她父親為什麽急着要她回家——她今年十七,是時候出嫁了。
民間流傳有一句話,叫做“古有王謝,今有陸喬”。意思是本朝的陸喬二族,堪比古代的王謝兩大世家,在近百年的時光裏,不管局勢如何變幻,或此支盛,或彼支榮,反正始終能屹立不倒。
這樣的家族,維系榮耀不止靠男兒建功立業,也需要靠女兒成為與另外一個家族間的紐帶,使之生息綿延。
喬景知道,按着她父親的性格,他會為她找到一樁門當戶對、無可挑剔的婚事,可她也曉得,這樁完滿的婚事是為着喬家,而不是為了她。
實不相瞞,她甚至隐隐能猜到父親的目标是誰。
喬景從未對自己的婚事發表過任何意見,她的婚事是籌碼、是交易、是為了喬家的将來,這是全家人都心照不宣的事實,根本不需要她的意見。
其實她心裏非常抗拒父親的安排,不然她也不會在去年爺爺提出要将她帶離京城的時候,平生第一次反抗父親,跟着爺爺走了。
“小姐,可以歇息了。”訪秋收拾好床鋪,隔着簾子催促喬景,喬景回過神,将喬星的信收好放進了匣子。
榻前放着座香爐,香煙從纏枝紋的疏孔裏飄出,上騰,再袅袅消散于空,喬景上床攬過輕薄的紗被,看着源源不斷上揚的煙氣,心裏憋悶得難受。
訪秋吹熄燈盞,房間倏然落入一片黑暗。喬景側卧着,腦中想着喬星信上的字句,怎麽也睡不着。
不多時外間傳來了訪秋平靜規律的呼吸聲,喬景輕嘆口氣,擁被坐了起來。
想也知道,祖父不會輕易讓爹派來的人把她接走,而爹派來的人也絕不可能善罷甘休。
“能怎麽辦呢?”喬景頗是煩惱,一邊覺着非走不可,一邊覺着哪怕拖延個十天半月也好。
一陣風吹響了懸在檐角下的鈴铛,清脆空靈的銅鈴聲傳入耳朵,裴舜欽從長街打馬而過的身影從腦海閃過,喬景的心一下跳得又急又響。
如果我嫁給裴家二公子呢?!
她忽然沒來由地想到此處。
“不行!”她馬上否決了這個異想天開的想法,卻怎麽都不能将這個念頭真正抛之腦後。
她為什麽不可以嫁給裴舜欽?
裴家雖不比得喬家,但也是個詩書相傳的清白人家,只要她在父親的人到之前嫁進裴家,她爹就算再不滿意,也不能拿她怎麽辦。
與其嫁給一個她連面都沒見過的王孫公子,然後在深宅大院裏背負家族的命運過一生,還不如賭一把,去選擇一個自己喜歡的如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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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第之後想要大展抱負的崔硯池受到的現實第一下毒打,便是半逼半迫地娶了任煙煙。
迫得了人,迫不了心。
洞房花燭夜,崔硯池摔門而出以示對這樁婚事的不滿,任煙煙一雙纖手扯下蓋頭,同樣硬氣地呸了回去。
書呆子以為本姑娘想嫁?本姑娘巴不得明早就和離!
不久之後,春風得意的探花郎被關在門外吹了一夜冷風的消息傳得滿城風雨,好友們激憤昂揚,紛紛勸崔硯池休妻。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不煩各位操心。”崔硯池面露難色,回絕了大家的好意。
及至風雲突變,崔硯池被外放離京三千裏,人都猜嬌生慣養的任煙煙定會和離另嫁,不想她行李一裹,悶不吭聲地就跟去了不毛之地。
強按頭的姻緣,有人兩看兩相厭,他們卻是兩看兩生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