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聽見下雨的聲音
暴雨是在五點零二分的時候傾盆而下的,灰蒙了大半日的天色一下子變得黑暗無邊,雨滴被強勁的風吹帶着拼了命似的砸向辦公室的玻璃窗。路燈還沒來得及發亮,低頭望下去,寬窄不一的道路因連接緊密的車尾燈融彙成了大大小小的火龍。
這樣的大風大雨,即便有傘,走出去不用兩分鐘就會被淋成雨人,何況喻寶昀早上出門急,壓根沒帶傘,所以她安安分分坐在了自己的格子間裏,邊喝着人參烏龍茶邊聽坐在周遭的同事們閑談這西塔上下103層裏發生的各類實時八卦。
但凡是個正常的人,或多或少都會有點好奇心,只要不做訛傳訛的推手,聽聽總是無妨的。喻寶昀顯然是個正常的人,只不過她從紐約總部回來不足兩月,八卦中的許多人和事,她不甚了解,聽起來稍顯費勁。
當然,這并不影響大家想起她的存在。當聊到明天阮大公子就要從總公司回來坐鎮南沙開發區的大項目時,衆人的目光便齊刷刷地投向了她。
這已經是自一個月前傳出阮紹童要回國的消息後,她第十九次被相熟的、不相熟的男男女女們團團圍住,要求她這個從總部調回來的人說一說阮紹童其人其事了。在搜刮完肚子裏所有的幹貨,以及從前聽說過的關于阮紹童的奇聞轶事後,她是真的詞窮了。畢竟總部那麽大,即便她入職兩年有餘,可一個普通員工接觸大老板的機會能有多少啊?無奈之下,她只得把剩飯再次添油加醋地翻炒了一遍,好填飽大家的饑餓。
許是昧着良心在背後說了人。雨停後,喻寶昀一走出大廈就吸進了一口涼風,然後開始猛打嗝。隔聲大不緊要,打得心口難受發痛是真的。她只得在地鐵裏的便利店買了瓶水,咕咚咕咚灌到肚子裏,這才算是平息了身體的抗議。
她從公司坐地鐵回家,只有六個站且不用換線,加上步行的時間,通常在四十分鐘左右。雖然高峰時段的車廂裏總是擠滿了人,但比起開車堵在路上半晌不得挪步,沒有一個小時開不出城市的CBD地段,她上下班的幸福感已經很強了。
今天難得不用加班,可因為下雨,喻寶昀回到家時已七點一刻。
表妹鐘小艾穿着牛仔背帶裙和夾腳拖,披頭散發的拎了兩個大飯盒從另一個方向走來,她高興地告訴向着自己迎面而來的喻寶昀:“今晚有隆江豬腳和豉油雞。”
他們住的房子是獨門獨棟的建築,算上一樓朝向外街的荔枝甜品店和頂樓的半封閉式陽臺,共有四層。這房子的年齡比喻寶昀還要大上六歲,是她外公在世的時候建的,因為身處在寸土寸金的片區,即便高樓大廈已經包圍了裏外這幾條街二三十棟老舊樓房,但至今政府沒有動過收購拆遷的念頭。
喻寶昀自小便住在這裏。當初外公靠甜品店養家糊口,攢下一份小家業,年紀大了就把店鋪交給了她的爸爸喻旭良和媽媽楊荔枝打理。後來喻旭良與楊荔枝離婚,楊荔枝乳腺癌過世後,糖水鋪又轉到了小姨楊嬌枝和小姨父鐘雷達手上。現如今,這樓裏住着她與楊嬌枝、鐘雷達、鐘小艾,以及患上了健忘症的外婆。
喻寶昀從包裏掏出鑰匙開了鐵門。
兩姐妹直接從外置樓梯上二樓。
豬蹄和豉油雞很香,引得喻寶昀問鐘小艾:“是哪家的豬腳?”
鐘小艾笑嘻嘻答道:“劉胖子家的。聽說我是買給你吃,劉曉能不但不要錢,還把半個豬腳都剁給我。”她邊說邊搖晃了其中一個飯盒,“我順便要了魚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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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寶昀不贊成鐘小艾又去劉曉能家占便宜的行為。但既已拿回來了,就先吃着,過會兒再給人把錢送去。她問:“配了酸菜沒?”
鐘小艾說:“當然配了呀,不然豬腳吃起來多膩呀。”
“外婆最愛吃他們家的酸菜。”喻寶昀邊說邊打開二樓的鐵門。進屋後,她躬身脫掉高跟鞋,換上舒适的拖鞋,随後朝屋裏喊:“外婆,我們回來了。”
餐廳和客廳不見人影,外婆的聲音從廚房裏傳出來:“今天放學怎麽這麽晚呢?”
喻寶昀連忙走去廚房,看到外婆正将滾水燙過的菜心一根一根夾到盤子裏。
外婆是典型的本地人瘦小身材,頭發發白卻很有韌勁,穿着紫色碎花的确良衫和長褲,單看外表一點不像是失憶了,可剛才她問“放學”的事,喻寶昀就知道她今天仍是活在從前的。
兩個半月前,楊嬌枝突然打電話給喻寶昀,說外婆摔了一跤。沒摔傷到身體,但不知怎的,翌日醒來神智就不太清楚了,帶到醫院檢查,診斷是健忘症初期,記憶經常産生錯亂,時不時指鹿為馬。
喻寶昀七歲被父親喻旭良抛棄,十二歲喪母,十五歲又沒了外公,可以說是外婆一手帶大的。得此消息,當即決定回國。恰巧公司有國內外崗位交流的名額,她寫了申請很快就得到批準。
“你爸昨晚說想吃菜心。”外婆回頭看了喻寶昀一眼,果然将她認成了楊荔枝。
喻寶昀對此笑了一笑,從櫃子裏拿出生抽遞給外婆。
外婆接過生抽,問她:“是不是在學校頑皮,被老師留堂了?”
喻寶昀搖搖頭,解釋:“剛才下大雨,我們沒帶傘,等雨停了才回來的。”
鐘小艾這時也跑來廚房湊熱鬧,誇張地嘆道:“哇,好香啊,今晚是什麽湯?”
外婆說:“木棉花煲瘦肉。”
鐘小艾使勁吸氣聞了聞,猜測:“還放了陳皮和蜜棗對不對?”
外婆将淋好生抽的菜心端給喻寶昀,笑罵鐘小艾:“怪不得你爸說你是狗鼻子。”
鐘小艾嘿嘿一笑,自告奮勇:“我來盛湯。”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敞亮的路燈穿過玻璃窗和餐廳的吊燈交織在一起,将深黃色雕花圓形餐桌上的幾道菜映照得秀色可餐。
外婆用飯盒将每道菜夾出一部分,又交代喻寶昀:“一會兒你給你爸送飯。”
喻寶昀點頭說好,然後給外婆夾了豬腳和酸菜,說:“今天的豬腳肥而不膩。”
外婆見碗裏的豬腳特別多,便問喻寶昀:“花不少錢吧?”
鐘小艾立馬搶答:“沒花錢,是劉家小哥送的。”
外婆一臉驚奇:“他們家那麽摳門,能白送這麽大一盤豬腳?”
鐘小艾偷偷瞟了喻寶昀一眼,笑說:“那還不是因為他喜歡姐姐嘛。”
外婆蹙了蹙眉,道:“你姐姐只喜歡長得俊俏的,劉濱田太胖了,她看不上的。”
三人說說笑笑吃完一頓飯。
收拾完,喻寶昀按着外婆的吩咐去送飯。不過這飯菜是送給在一樓守店的楊嬌枝和鐘雷達。
甜品店的面積并不太大,除了楊嬌枝和鐘雷達,還雇了兩個人幫忙,屋內擺了四張四人桌和兩張小圓桌,因為品種多、用料足、味道好,價錢也劃算,是遠近馳名的老店,所以生意一直興隆。
這會兒過了八點,來吃甜品的人不太多了。鐘雷達讓楊嬌枝先吃飯,自己一個人招呼客人。
楊嬌枝上個月剛過完四十六歲生日。與外婆的瘦小身材相比,她不但高了許多,也臃腫許多,泡面式的卷發被一根紅色的皮筋牢牢紮在頭頂上,顯得她一張圓臉越發的飽滿。她是個精明且精幹的女人,将店鋪經營得有模有樣,操持這個家的大小事,也把鐘雷達這個老實人訓得服服帖帖。她亦十分疼愛喻寶昀,自己沒顧上吃飯,先從廚房端出一碗芒果紅豆雙皮奶:“就剩這一碗了,特意留給你吃的。”
喻寶昀看着這一碗甜品,說:“小艾也愛吃。”
楊嬌枝遞了勺子給她:“她這麽些年沒少吃。”
她接過勺子,說:“謝謝小姨。”
楊嬌枝含笑瞥了她一眼:“都是一家人,有什麽可謝的。真要說謝謝的話,也是我謝謝你幫小艾找了份好工作。”
她忙說:“公司的前臺,不是多好的工作。況且主要是愛麗幫的忙。”
楊嬌枝吃了兩口飯菜,沒顧上完全嚼碎了咽下去,含糊不清地說:“愛麗肯幫忙也是因為你們關系好啊。小艾可比不上你有真才實學,她讀了那麽點書,能找到工作就不錯了。之前她在店裏混了大半年,好吃懶做,我和你姨父看着她都覺得眼煩呢。”
她笑了笑,說:“那她當初想去外地上學,你們又不肯。”
楊嬌枝嘆道:“她那個智商,去了外地,容易上當受騙。”
她可不認同:“她精明着呢。”
楊嬌枝認為:“對家裏人是挺精明的,可遇到那些滿嘴甜言蜜語的男人,堅持不住三分鐘。”
她莞爾一笑。
楊嬌枝吃着豬蹄,突然問:“這該不會是劉胖子家的吧?”
她點點頭。
楊嬌枝又問:“你去買的?”
她搖頭:“小艾買的。”
楊嬌枝斷定:“她肯定打了你的旗號!”
她說:“我一會兒去給他們送菜錢。”。
楊嬌枝有些激動:“我跟她說過多少次了,不能老是白吃人家的豬腳!我看,你還是不要去了,送錢劉曉能也不會要的。讓你姨父送幾碗甜品過去。”
她說好。
楊嬌枝接着說:“不是我看不起他們家賣豬腳飯,可那劉曉能怎麽就不懂照照鏡子呢?根本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鵝肉啊!”說罷,頓了頓,又道,“配小艾還差不多。”
她噗嗤一笑,提醒楊嬌枝:“小艾是顏控。”
楊嬌枝說:“我當年還是顏控呢。最後還不是在你外公的逼迫下嫁給了你姨父。”
她倒覺得:“姨父多好啊。雖然不是英俊潇灑、風流倜傥,但勤勞踏實,正直善良,這麽多年一直把你和小艾捧在手心裏,對我和外婆也好得沒話說。”
楊嬌枝看了一眼在收銀機前為客人結賬的鐘雷達,笑了一笑,換到別的話題:“你老實跟我說,在美國有沒有交男朋友?”
她正經回答:“我老實告訴你,真沒有。”
楊嬌枝不願意相信:“讀書加工作一共在那邊生活了四年多,連一個暧昧對象都沒有?”
她搖搖頭,故作歉意:“不好意思,讓你失望了。”
楊嬌枝确實有些失望,不過仍說:“也好也好,我還是喜歡中國人,你要真找個外國人,我們都沒辦法跟他交流了。”頓了頓,她話鋒一轉,說,“小姨不是催你,只是你也二十九歲了,雖然是生得花容月貌,可年齡畢竟不小了。你看愛麗,跟你一起從小學念到高中,她二胎都三個月。我知道你事業心重,工作成績好,但女人嘛,再怎麽厲害,也要當媽不是?有時間還是多考慮考慮個人問題。我和你姨父沒什麽大本事,認識不到青年才俊,可我覺得你們是大公司,即便內部沒有看得上眼的,樓上樓下總會有好貨吧?我們不是指望你找個多有錢的大老板,就是希望你能早點找個知心又對你好的人安定下來過日子。”
她認認真真聽完楊嬌枝這一席話,然後認真答應:“我知道,我會睜大了眼睛去找的。”
楊嬌枝不太相信:“你可別敷衍我。”
她笑笑:“不敷衍你。你快吃飯吧,菜都要涼了。”
(2)
半夜,又刮起大風并下雨。上了年歲的大樹因風勢和雨勢大小而吐出各種吓人的呼呼聲。喻寶昀的床頭挨着窗戶邊,很快就被鬧醒了。
她在黑暗中定了定神,然後伸手打開床頭燈,房間瞬時亮起來。
這房間不小,東西也不少,在一片花花碌碌的家具物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貼在牆壁上密密麻麻的各類獎狀。她從十六歲開始,好幾次想把它們揭下來,可楊嬌枝一直不同意,仍将她得到的獎狀繼續往上貼,說貼着好看。其實貼在這裏,除了她,別人很難看得到,況且薄薄的一層紙,到了梅雨季節返潮的時候,它們也跟着冒細汗,久而久之,好多字都暈染了。
喻寶昀擔心外婆會被風聲雨勢驚醒到,于是離開房間從三樓去到二樓外婆的卧室看看。所幸外婆睡得很安穩,她也放下心。
返回三樓時,她發現鐘小艾的房門下透出一絲光亮,估計是還沒睡,便走過去敲了敲門,提醒說:“都一點了還不睡?明天不用上班嗎?”
鐘小艾在屋裏喊她:“你進來。”
于是她擰開門鎖,見到鐘小艾正抱着平板電腦躺在床上追韓劇。
鐘小艾十分興奮地朝她招手:“這部劇特別有意思,我推薦你看看。”
她走到床邊,坐下來,問:“懸疑推理?”
鐘小艾反問:“我這腦子,看得了懸疑推理嗎?是愛情劇啦,能讓人的少女心炸裂的那種。”
她立馬沒了興趣:“那算了,我沒有少女心,消化不了這劇。”
鐘小艾連忙拉住她的胳膊:“哎呀!真的很好看,男女主角超級般配,男二號也特別的帥。要不我給你講講劇情吧。”
她被鐘小艾拉住,只好同意:“行,你講吧。”
鐘小艾來勁了,張嘴就開始說:“這個女主角是獨生女,家裏非常的有錢,而她本人心地善良且樂于助人,會把在路上撿到的流浪貓流浪狗帶回家養的那種。她本來是過着很幸福的生活,可是後來她媽媽得了癌症去世了,一年後,她爸爸娶了個後媽。這個後媽帶來了一個妹妹,也就是女配角。剛開始的時候,後媽和女配角對女主角挺好的,但慢慢的,她們邪惡的本性就露出來了。當着女主角爸爸的面對女主角很好,可背地裏想盡辦法欺負她。因為後媽從中挑撥,讓女主角的爸爸對她産生了很深的誤會,以為她變壞了。女主角自然是傷心難過啊。這個時候,男主角出現了。他對女主角一見鐘情,展開了熱烈的追求,同時,女配角也喜歡上了男主角,不過女配角喜歡的是男主角的錢。為了得到男主角,女配角不擇手段地陷害女主角,但總是有一直默默守護女主角的男配角幫她化險為夷。後來……”
喻寶昀實在聽不下去了:“停停停。”她哭笑不得地問鐘小艾,“這劇你還用看韓國人演?你仔仔細細看看你姐姐我,是不是就挺像那個女二號?”
鐘小艾愣了一愣,旋即搖頭:“哪裏像啊?一點都不像。你既沒有跟着你爸一起嫁到張家過大富大貴的日子,也沒有去殘害王心潔,更別說不擇手段想得到哪個男人了。”
她搖搖頭,撥開鐘小艾的手,邊起身往外走邊說:“反正這麽狗血的電視劇我是沒眼看的。你也別熬夜了,小心休息不好臉上長痘。”
半夜醒了一回,喻寶昀第二覺睡到七點四十才醒。
爬起來洗漱時還算穩妥的天色,到她出門時又陰沉下來,讓人覺得今天不是個好日子。
果然,她先是等了三趟地鐵才擠上去,接着在出站時找不到地鐵卡,再是過馬路趕上大紅燈,每個環節慢上十分八分鐘的,最後成功地遲到了。好在各部門的頭都去接阮紹童了,她雖然沒趕上時間打卡,但也不至于被自己的頂頭上司念叨個沒完。
新老板駕到,人人都沒有了認真工作的心思,紛紛想着一睹阮紹童的模樣。但在樓上樓下走一遭亮亮相這種事,喻寶昀覺得阮紹童是絕不會幹的。畢竟他是阮名勃幾個子女中架子最大的一位,娶了紐約名望排第一的華裔律師之女,結交的朋友也都是頂一級的權貴,像是坐在格子間的職員這類人,只怕他看都不會看一眼。
不想,十點半鐘,人事部的主管突然急匆匆跑來向大家宣布,五分鐘後,阮先生将屈尊前來亮相。
喻寶昀大吃一驚,不曾料到阮紹童回了國,行事風格竟像是變了個人?她在疑問與好奇中沉浸了一會兒,回過神來時已經看到新老板在幾位部門主管的簇擁下走了過來。只不過新老板并不是阮大公子阮紹童,而是老二阮紹祁。
阮紹祁穿的是一套焦糖色西裝,白襯衣上系了條同一色系的領帶,頭發一如既往的梳得一絲不茍。他身長一米八有餘,身姿挺拔,五官端正,風度氣度既是天生也是後來的富足環境所生養出來的。在幾位又胖又矮的主管的陪同下出現時,阮紹祁是一副鶴立雞群的流動畫面。偏偏他還不是走高冷範的霸道總裁,而是非常和藹親切且極度有耐心地與每個職員握手,要麽誇對方裙子漂亮、香水好聞,要麽表揚對方精神飽滿、勁頭足,再不濟也要贊許對方的英文名他很喜歡,當場便俘獲了一大片少女少男的心。
喻寶昀的辦公桌靠後,阮紹祁也像是有意将她留在最後來打招呼。待大家将熱鬧看得差不多了,他才走到她面前。
喻寶昀立馬開口問好:“BOSS。”
阮紹祁故意蹙起眉頭看她。
她一米六四,在當地人中算高了,但比起他整整矮了二十公分,加上她今天穿的是平底鞋,更顯出兩人身高上的懸殊差距。
他搖搖頭,好似十分惋惜地嘆道:“寶,你怎麽舍得把你的長發剪掉?”
她怔了一怔,只覺得他的問話實在擺不上這麽正式的臺面,亦讓她在幾位高管的側目注視下感到尴尬。
說實話,在回國前,喻寶昀是為阮紹祁效力的。時間不長,只一年左右。她雖算不上他的心腹,但一直也還挺得他看重,有什麽大項工作,他總是會習慣性地捎帶上她,像是在有意培養。因此她一直對他心存感激,當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對下屬非常大方,她時常被他的賞賜砸得暈頭轉向。
她兩個月前寫回國申請的時候,他在阿德萊德忙一個稀有金屬開發的項目。她禮貌地向他報告此事,他沒同意,說要等他回去再議。誰知沒過兩日,她的申請被批準了。她以為是他放的行,于是打電話向他表示感謝,結果惹得他很不高興,挂斷電話再沒理她。後來才曉得是阮紹童要讓她走。
兄弟間相互傾軋的戲碼她不想摻和,反正她如願以償了,說起來還得謝謝阮紹童。但身為阮紹祁的秘書,深得他信任且與她關系交好的裴琳達覺得這樣不妥,鼓動她怎麽也該寫封郵件給他,還得把實情誇大變慘十倍,以免他哪天想起她的不辭而別會進行越洋打擊。她覺得有些道理,于是和裴琳達聯手寫了封當代《陳情表》,措詞肉麻之處連她自己都不願意看第二次。不過郵件發給阮紹祁,他并沒回應,連個生氣的表情都沒有。
她本以為世界之大,即便有山水相逢的一日,最多也就是阮紹祁來視察視察工作,可沒想到,竟然臨場換人了!怎麽能說變就變了呢!?
見喻寶昀半天憋不出一句話,阮紹祁突然笑了,心情不錯地表示:“你放心,我不是個記仇的人。剛才我還跟謝經理說,讓你當我的特助。畢竟我對公司和地域的情況不熟悉,而你恰好熟悉它們也熟悉我。”說到這裏,他稍稍停頓了一下,環顧了身邊的幾人,才接着笑道,“我應該好好謝謝我大哥,他可能是個神算子,竟然提前送了一個幫手給我。”
她不想成為他的特助,小心翼翼詢問他:“琳達沒來嗎?”
他故作無奈地嘆道:“她談戀愛了,不願意跟情郎分開。”
她覺得頭疼,但繼續為自己争取:“我回來才兩個月,對公司的情況也不是很清楚,要不……”
他卻笑眯眯地打斷她:“寶。這是命令。”
喻寶昀沒轍了。阮紹祁這人看上去好說話,整日擺出一副笑臉,但實際對自己的權威性很在意,決定了的事基本沒有回轉的餘地。她只得乖乖把手頭上的工作與旁人交接完,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午飯前到樓上找阮紹祁報到。
阮紹祁的辦公室以秘書的辦公桌為中心,分為左右兩邊,左邊是他個人辦公場所,內含一間小小的休息室,右邊是小型會客室,裏面沙發、酒櫃、電視等物品一應俱全且風景絕佳。
她沒看到原先選派給阮紹童的秘書出現在這裏,想來是被他打發走了,而新的還沒來。
他見她盯着秘書的空位看,便問:“有沒有合适的人選?”
她頓了一頓,随後搖頭保持緘默。
他于是說:“那你先充當幾天秘書。等會客室改造完,會騰出地方給你擺辦公桌。”
她可不想這麽大動幹戈惹人非議,指了指秘書位置旁邊的空地:“擺張桌子在這裏就很好了。”
他不同意,将她拉到會客室,指着落地玻璃窗外:“你看看這裏,風景多好。”
她覺得為難:“BOSS。”
他格外善解人意地打斷她:“你不用覺得愧疚。你的郵件我看過了,我沒想到原來你的家庭負擔是這麽的重。不但欠下外債,一家人還都有病痛,全部靠你那點薪水養活。我當時不同意你回國,确實是我不了解情況,但你看,現在我了解了,就想幫幫你。特助的薪水比你現在要高出百分之三十,一定能緩解你的困難吧?”
她十分不自然地咽了咽口水。
他又說:“琳達請我幫她帶兩套護膚品給你,我覺得她考慮得很周到,所以我臨走前把你發給我的郵件轉發給了大家,發動他們一起幫助你。雖然時間是緊迫了點,但每個人都有所表示。”
她已經驚訝得不知該說什麽了。
他卻很起勁:“你不用覺得不好意思,也一定要收下這些禮物。大大小小的盒子加起來還真不少啊。你開車上班嗎?如果沒開車,下午我讓司機送你回去。”
她感到頭大,嘀咕了一句:“琳達沒跟我說這些事。”
他好像十分自豪:“是我交代她要保密的。你有沒有覺得很驚喜?”
她格外尴尬地點頭:“真的特別驚喜。”旋即問道,“之前一直聽說是阮紹童先生過來。”
他挪了步子,從酒櫃裏拿出一瓶人頭馬和兩只杯子。他邊悠哉地倒酒,邊笑說:“他不願意離開紐約啊。”旋即顯得高興地表示,“準備了這麽一櫃子的好酒,我可是太愛他了。”
她見他是想倒兩杯酒的,連忙說:“我不喝酒。”
他一經提醒也想起這事,看着她說:“對不起,我忘了你酒精過敏。”
她又問:“那你怎麽願意來這裏?”
他慢條斯理地喝了口酒,漫不經心地答:“我是被他們算計的呀。”
她尴尬而不失禮貌地笑了一笑,心裏卻十分清楚,阮家上下有本事的人确實很多,但能算計到他的只怕還沒有生出來。
他見她不言語,曉得她的腦瓜子定是在盤算。他反正不再多說,而是揪着最開始的那個問題:“你到底為什麽把飄逸的長發剪了?是用頭發去換錢了嗎?”
喻寶昀确實把剪掉的長發換了錢。她那一頭長發不燙不染、烏黑亮澤,連理發師都舍不得下手,向她再三确認才開剪。她不打算向惹人側目的奇異短發靠近,也不想弄出個驚天動地的造型,就剪了個規規矩矩的齊肩發。回去一亮相,一條街的人都驚訝不已、七嘴八舌地惋惜,只有外婆一個人覺得滿意,拉着她仔仔細細看了許久才高興地說:“是我的荔枝回來了。”
在喻寶昀的所有記憶中,媽媽楊荔枝一直是規規矩矩的齊肩發,只有結婚照裏是把頭發盤起來了,從照片看得出因為頭發不夠長,盤得十分勉強,亦讓她一張圓圓的娃娃臉整個顯現了出來。其實喻寶昀長得并不像荔枝,她的五官輪廓有百分之九十遺傳了喻旭良的俊美基因,只有嘴巴是微微上翹的,那是荔枝特有的不服輸。雖然外貌不像荔枝,但外婆将喻寶昀認成荔枝,那她在外婆面前就是荔枝。
(3)
(3)
阮紹祁是個說到做到的人,不但差遣了自己的司機送喻寶昀和衆多禮物回家,還讓她三點就下班。
喻寶昀可不想讓阮紹祁知道自己的真實家境,半路就讓司機停了車,自己拎着大包小包另叫了一輛車回去。
楊嬌枝和鐘雷達在店裏忙碌,鐘小艾還沒放工,外婆在社區參加活動。喻寶昀将東西全部拎到房裏,然後也不管裴琳達這個點是不是在休息,直接一個越洋電話打了過去。
裴琳達接電話的聲音迷迷瞪瞪的,大概是沒看來電人是誰。
喻寶昀開口便問:“裴小姐,你良心不會痛嗎?”
裴琳達瞬時清醒了許多,像是突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她是混血兒,生長在美國,父母都是大學的語言類教授,中文講得非常好,發音也字正腔圓。她十分誠懇地認錯:“我的寶,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可是BOSS說,如果我提前走漏風聲,就把我連根一起炒了。”
她反問:“所以你就選擇犧牲我們脆弱的友情?”
裴琳達否認:“我們的友情很牢固。就像胡佛水壩。”
她笑了笑,問:“那組織同事們給我送禮物是怎麽回事?你不是很肯定地告訴我BOSS沒有看我的郵件嗎?”
裴琳達辯解:“你走之後,他回來真的沒有跟我提起過你那封郵件的事,所以我誤以為他沒看。哪裏能想到他會把郵件轉發給了所有人啊。”
她無奈嘆氣:“現在好了,所有人都知道我有多慘了。”
裴琳達問:“這個事,需不需要我幫你向大家解釋?”
她不同意:“千萬別解釋,越解釋越亂,就讓他們這麽認為好了。只不過收了這麽多禮物,我心裏過意不去。你找個時間幫我請他們吃頓飯。”
裴琳達爽快地答應:“沒問題。”旋即問,“BOSS那邊你能瞞得住嗎?”
她雖然為此頭疼,但心态還比較樂觀:“他那麽忙,不至于要家訪吧?”
裴琳達哈哈大笑。
她頓了頓,轉換話題:“現在說點正事。為什麽突然換人了?”
裴琳達說:“這是董事會突然決定的,事先沒有任何預兆,好像都不知情,每個人都很詫異。”
她不信:“別人詫異,BOSS可不會。”
裴琳達又說:“阮紹童為此摔壞了他太太送他的廣彩麻姑立像。”
她倒吸一口涼氣:“真是可惜了那件珍藏品啊!”旋即問,“你戀愛了?”
裴琳達呵呵笑起來:“一定是BOSS告訴你的。”
她說:“他說你陷入熱戀,所以不願意随他來這邊。”
裴琳達才不承認:“我在戀愛是不假,可他才沒打算帶我去呢。”
她嘆了聲氣,很不情願地說:“他一來就給我下了調令。”
裴琳達猜測:“升你職了?”
她有氣無力地答:“當特助。”
裴琳達想得透:“他需要自己人。”
她喃喃說:“跟他共事,我壓力很大。”
裴琳達問:“因為他要求高?”
她不否認,而是說:“因為他狡猾。一句簡簡單單的話,可能藏着千萬種意思,你根本猜不到他真正的用意。”
裴琳達笑道:“你那麽聰明。一定能應付得來。況且他是個慷慨的老板,一心一意跟着他做事,你是要發大財的。”
發大財?喻寶昀還不敢對此意淫太多,誰曉得會不會在鬥争中屍骨無存?不過阮紹祁給的見面禮倒是不少。
她把大大小小标了名字的禮盒拆開,發現內容很豐富也很實用。拆到最後一個禮盒,沒有标名字,裏面是一件鑲嵌了五色水晶的華麗發飾。她怔了一下,随後反應過來這發飾應該是阮紹祁送的,難怪他一直在問她為什麽把長發給剪了。
喻寶昀拿着發飾出神時,鐘小艾突然推門而進,驚訝地問她:“姐,你今天怎麽回來的這麽早啊?”不待人回答,立馬被琳琅滿目的東西吸引住了,撲上來嘆道:“哇,這麽多東西?哪來的啊?”
“紐約的同事送的。”喻寶昀對鐘小艾大方地說,“想要什麽自己選吧。”
鐘小艾兩眼放出青光,把一衆物品扒拉了一遍,最後盯上了喻寶昀手上閃亮亮的發飾:“我想要這個。”
喻寶昀猶豫了片刻,沒同意:“這個不行。”
鐘小艾不樂意:“為什麽不行?你頭發都剪了,想用也用不上了啊。”
喻寶昀胡亂說:“這個我打算送給愛麗的。”
白天不能說人。
喻寶昀跟鐘小艾說發飾打算送給吳愛麗,晚上吳愛麗本尊就出現了。
吳愛麗與老公薛聰在附近吃完晚飯後到店裏吃甜品。
吳愛麗與喻寶昀一樣,是位地道的美人。相比品學兼優的喻寶昀,她的學習與生活要恣意得多,三流大學畢業考取空乘,後來認識了本地一家物流公司的太子爺薛聰,很快與他結婚。
喻寶昀從北京讀完研究生回來的時候,吳愛麗的大兒子剛好半歲。她一直慫恿喻寶昀找個像薛聰一樣不精也不蠢,能對自己忠心不二的二世祖。雖然長相跟英俊沾不上邊、身高矮了點、體型胖了點,但一起過日子的話既不會缺錢也不會缺關心愛護,反正愛情是虛無缥缈的,跟誰過不是過一輩子呢?
喻寶昀向來是用這句話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