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皇城關閉後,位于尚書省右廂的刑部, 迎來了秦王。
年過五旬的刑部尚書請秦王入堂談事, 秦王一路負手而走,臉色冷沉。到進屋坐下, 喝了杯水後,被外頭暑氣熏的一身熱汗好似才緩解了些。
秦王長長吐口氣,看向躬身立在一旁的刑部尚書。
他冷呵一聲:“舅舅且說說, 如今是什麽情況?”
刑部尚書是秦王殿下的舅舅, 但君臣有別,他此時也很頭痛。
道:“無非是按照律法,當衆殺人的言二郎該殺;然而據說這幾日皇城外,日日有百姓聚衆相鬧, 還有那些不好好讀書的士人,也不知此時瞎折騰什麽,天天上書褒獎言二郎所為。”
看眼秦王陰晴不定的臉色,刑部尚書道:“照他們的說法, 言二郎殺了人,反而成了聖人, 該被供着了。”
秦王道:“如今局勢, 可不是被供着了麽?”
秦王道:“好大氣魄!殺一人而得天下士人之心, 得天下百姓之心。這時候要是把他殺了, 我等和他怕是都要青史留名了。
“不過他留的是好名,我等留的就是‘酷吏’惡名了。”
刑部尚書道:“然而若是不殺他,律法如何解釋?難道官寺要鼓勵這般殺人行徑麽?日後有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想殺誰就殺誰,這世道不就亂了麽?”
秦王說:“那便殺了他。”
刑部尚書不語。
秦王瞥他這個老頭子一眼,冷笑:“怎麽了舅舅,不讓殺說不合律法,孤現在讓你殺,你又不敢了?”
刑部尚書苦笑。
道:“殿下明鑒。我等都是士人出身,當官除了為民做主,不也是求一個名麽?殺了言二郎,這名……便是沒了。老臣年紀大了,還真下不了這個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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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哦”一聲:“讓你殺你不敢,讓你不殺你說不行……看來舅舅是要把這個難題丢給孤了。”
尚書低頭低聲:“老臣本就是為殿下效力。只要殿下下令,老臣就算不想殺,也會批字殺的。”
秦王不語了。
他因為娘家關系,自入朝就輕易掌兵部、刑部、吏部三大部。
尚書六部之中,吏部排名第一,之後才是太子所管的禮部和戶部。
而太子掌戶部,是楊家等人操作的結果,掌禮部嘛……則是太子的先天好條件,皇室宗親是肯定會把禮部交給太子掌的。
所以說,太子掌財,秦王掌兵。
秦王從來就不覺得儲君之争,自己會輸給太子。
今日事情落到這一步……也讓秦王暗恨。
原本想靠一個侍女,送入晉王府,将暮晚搖一軍,讓暮晚搖和太子離心,甚至讓太子因站豪強那一方而失民心……誰料到暮晚搖那丫頭今非昔比,竟在第一時間就反應過來,自斷臂膀,砍掉了自己身後的豪強。
鄭氏一族啊!
暮晚搖那丫頭居然有這種魄力,不光斷自己的,還上書讓太子整頓天下豪強。
豪強雖是豪強,卻到底不是世家。暮晚搖沒有動了世家的利益,那些世家這麽多年來估計也有不少煩豪強的……正好趁這個機會裏應外合,将權勢重新歸整。
暮晚搖沒有拖後腿。
而太子那般在秦王眼中、本就陰險狡詐的人,更是沒在這個環節出了漏子。
所以事情到這一步,暮晚搖損失了一個侍女,看似和晉王有了糾葛……然而暮晚搖為太子作出的犧牲更大。看在暮晚搖自斷鄭氏的強力相護的面子上,太子也不會跟暮晚搖在這件事上離心。
到底不過是一個侍女而已,哪有一方豪強重要?
秦王嘆氣,真不知道局勢是怎麽走到了這一步。自己沒有撈到好處不說,刑部現在還被太子架上了火坑,天下人都在看着刑部會怎麽審這個案子……
良久,秦王冷笑:“太子想讓刑部一部來擔惡名,哪有那般好事?”
他有了主意,吩咐刑部尚書道:“明日你就上書中樞,說言二郎為國為民,天下大義,刑部不敢獨審。要召集……三堂會審,言二郎是功是罪,要三堂會審後才知道。”
秦王戲谑道:“這些士人,不是要把言尚捧成聖人麽?呵,孤倒要看看,這個捧出來的聖人,何時會反将他們一軍……這次言二郎是合了他們的心意,孤不信言二郎所為,永遠合他們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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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堂會審,即刑部、禦史臺、大理寺同案審判。
刑部是秦王舅舅所掌,自是秦王這一邊;大理寺卿是楊家人所掌,自是太子那一脈。
而禦史臺嘛,行使監察權,其實不屬于三省六部中的制度。不過這一次,中樞直接讓人進禦史臺,從三省中的中書省直接調人下放,中書省要有人進禦史臺,目的就是想聽一聽,這個案子會如何審。
大魏的官制,是三省、六部、一臺。
臺是禦史臺,六部是三省中的尚書省其下設的六部。而三省,則是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
大魏朝中樞行政,一般程序是中書省商議後拟旨,門下省審批,門下省審批後要求天子審批,之後命令會下放到尚書省。尚書省的六部,是負責執行中樞命令的。尚書省只有執行權,沒有決定權。
這般制度下,大魏朝又采取群相制。
造成的結果便是,大魏朝的相公們(宰相),都是出自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是沒有人有資格當宰相的。這一次中書省調人去禦史臺,便是幾位相公想旁聽這個案子,看看大家要怎麽審判。
三堂會審的提議上書中書省後,中書省很快批準,太子也無異議。天下的士人和學子本就關注着此案,此時聽到朝廷沒有讓刑部專斷,而是三堂會審,一個個都松口氣,知道朝廷還是謹慎的。
太學中,衆學子就聚在一起,讨論此事。
有振臂一揮者,踩在石案上,向四方聚來的士子學子們高呼:“言二郎不能死!言二郎若是死了,豈不是說民心之向都是沒有意義的麽?我等讀書這麽多年,難道只為求名求利,致天理于不顧麽?
“長安士人中,我首推言二郎!就沖他敢殺了那鄭氏家主!若是我在場,我必然也殺!”
下方有人不屑,看上面高呼的人唾沫橫飛,心想若是你在場,恐怕早吓得屁滾尿流,哪裏敢殺人。但是上方呼籲的人總體上沒說錯,言尚所為符合了這個時代的普世觀念,大家都認為他做得對。
一旦有人呼籲,一個個士子便聚過去,一起簽字,聯名上朝廷上書,為言尚說情了。
無外乎是法外有情、人治天下之類的道理。
畢竟太學學生,手執一筆,文人熱血,算是和下面的百姓接觸最多的了。
一個個學子們聚過去簽字,為言尚正名。韋樹剛來太學,便被這般劇烈的群情給吓了一跳,還以為他們要聚衆鬧事。待弄明白他們是要上書朝廷為言二郎說情保命後,韋樹微微吐口氣。
反正他們要真的聚衆鬧事,韋樹肯定掉頭就走了。
韋樹到這裏來,也是想到太學有直接向朝廷上書的權利……他如今見不到丹陽公主,又不想去求助韋家,便想試試這個法子。沒想到他才來,早有人比他更先想到這個主意了。
而今看他們激動地聯名上書……韋樹想了想,慢吞吞地混在人群中,打算也湊個數。
只是上面宣講呼籲的人,聲音極大,好似和言尚關系極好。
韋樹心不在焉地想,也許真的是關系很好吧,他并不清楚。
韋樹的書童跟着自己郎君混在人群中,韋樹安靜地站在角落裏,清冷沉默,不和其他人同行。
書童回來了,激動地與自家郎君分享:“七郎,我打聽清楚了。那個在上面呼喊着讓大家救言二郎的人,根本和言二郎沒說過幾句話。大約就是言二郎去了弘文館後,有一次回來太學見他老師,對那個人笑了笑,對方就将言二郎引以為知己了……這不是有病嘛。”
韋樹:“唔。”
他低聲:“言二哥人際關系一直很好。”
說不定不是有病,對方是真的為言尚所折腰。
書童才不信,書童覺得自家郎君才是言二郎真正的好友。可是眼看如今這麽好的出名機會,被一個莫名其妙的學子所占,自家郎君卻混在人群裏充數……他着急道:“七郎,你應該跳出來,以二郎好友的身份當領頭人!而不是在這裏留個名就走……言二郎若是從牢獄中出來了,只會記得領人救他的人,怎麽會記得你這個混在人群裏的人呢?”
韋樹說:“言二哥不是那種人。”
他頓一頓,非常抗拒道:“如此就很好。我不願出風頭。”
書童:“……”
他恨鐵不成鋼:“七郎,你是怕和人說話吧?!這有什麽可怕的!大家都是人,你和他們說幾句話怕什麽?”
十四歲的少年郎,韋樹面容突得一紅,似被自己的書童說中心事。
他卻仍一派冷淡清涼、萬物不擾的狀态,只倔道:“我沒有怕和人說話。我只是不想和烏合之衆混在一起而已。”
書童道:“郎君你是要當官的人,你都沒有幾個朋友……”
韋樹道:“結黨營私才是罪,我這般不是罪。而且誰說我沒有朋友?言二哥不是麽?公主不是麽?我與公主的關系挺好的。”
書童:“……”
那是關系好麽?
丹陽公主明明是見你長得好看,才會一看到你就笑啊。真要說起來,丹陽公主和言二郎的關系不是更好麽?
哎,好愁。
書童心想,七郎的老師,明明是丹陽公主的舅舅李公。李公早就說過希望七郎能和丹陽公主結親……自家郎君來長安,不也抱着這種目的麽?
而今這結親嘛……看自己郎君這架勢,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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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天,太子大力整治豪強之流,世家也多多少少地自查,配合太子。一時間,整個長安都熱鬧了起來,每天都有快馬加鞭的書信送去東宮,讓太子審批。
鄭氏一族都被下了獄不說,鄉野之間的豪強之列,人人自危,四處求救。但昔日多容忍他們的世家,這時候都閉門不見,不願惹禍上身。
一時間,官寺來查,有直接認罪請求贖罪的,有期期艾艾送出七成家産保平安的,也有直接下獄的,還有被打死的。
百姓們積極向官寺舉查,昔日總是三推四請的官寺,一時間辦案速度極快。
而這些天最為影響大的一件事,是太子親自去查了廬陵長公主。
太子向皇帝上書,說廬陵長公主不能管住自己的下人,多年來鬧事不斷;且廬陵長公主既是當了女冠,修了宮觀住,為何不戒男色,四處搜刮美男子?
很多事,不糾察的時候大家睜只眼閉只眼,要查的時候,那都是罪。
據說皇帝為廬陵長公主說了幾句話,長公主的宮觀才沒有被沒收,繼續住着。但是長公主府上的財産充公半數,哪怕長公主哭哭啼啼要見皇帝,太子以皇帝避暑靜養為由,不讓長公主前去打擾皇帝。
到此時,長安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廬陵長公主的威勢被太子親自打壓,皇帝不救,日後廬陵長公主在長安,不能再如往日那般嚣張了。
而那些自覺自己容貌長得好的士人,齊齊松口氣,也不管長公主根本看不看得上他們,反正都自覺從女陰魔手中逃過一劫。
這般熱熱鬧鬧地整治之下,整個長安,好似都煥然一新。十日後。三堂會審之日,言尚被從刑部請出。
刑部人怕有人說他們折辱言尚,還殷勤地讓言尚洗漱了一下,換了身衣服。
然而就算這樣,皇城外太學生們、尋常百姓們也圍在那裏不散,口中嚷着什麽“名士當如言素臣”“朝廷不能殺言二郎”之類的話。
皇城外民衆的吵鬧聲,隔着宮牆傳了進來。押走言尚的刑部官員瞥言尚,以為言尚聽到牆外的民衆高呼會要麽羞愧不安,要麽感動涕零,沒想到看過去……那位清隽少年郎,好似在走神。
言尚确實走神了。
一直走神走到進了大堂,看到了審判他此案的各方官員。
禦史臺的人、大理寺的人、刑部的人,一眼望去,泾渭分明,一眼就能認出哪邊是哪邊的人。
言尚在這裏看到了熟人,楊三郎楊嗣。
十日前,言尚被押入刑部大牢時,楊嗣來刑部一趟,大鬧一番後,大意是讓刑部好生供着言尚,若是知道他們折辱人,大理寺會直接将案子搶走。言尚自是感謝了楊嗣一番。
而今日……楊嗣大馬金刀地坐在大理寺那邊為首的位置,他解下自己腰間的佩刀放在案上,刀鋒向外,凜然鋒利。
如此架勢,大有若是這個結果讓他楊三郎不滿意、他會直接動手的意思。
刑部那邊的人暗自鄙視楊三郎的不講究,心裏卻奇怪這種喜歡動武的人,應該和他們秦王殿下混在一起啊,怎麽就能跟着太子辦事?
太子那種陰謀詭計不斷的路子……這位楊三郎真的能适應?
除了刑部和大理寺,言尚第一次見到了禦史臺的人。讓他微怔的是,衆人對禦史臺那邊派來的人都非常敬重。
楊嗣抱着胸,不耐煩道:“還等什麽?趕緊審吧。太子殿下讓我今日來監督你們,你們誰也別想從中作梗。”
一老人聲音笑嘆道:“三郎啊,怎麽在東宮這麽多年,都沒有養出多點耐心呢?太子平日就這般管你的?”
立在大堂正中的言尚看去,見那位老人的聲音一出,堂中所有人都站了起來,一起面向堂外迎去。
連楊嗣這種大咧咧的、因背靠太子而嚣張傲氣的人都站起來,主動去扶那位從外而來的老人。這位老人雖發須皆白,但精神矍铄,走入堂中的步伐也不見蹒跚,反而大步流星。
楊嗣尴尬道:“劉相公,您怎麽也來了?”
言尚眉心微微一動,聽楊嗣稱呼對方為相公,便知這是一位宰相親自來了。他微肅然,沒想到自己竟然勞動一位宰相前來。
有人搬來了矮凳請劉相公坐下,劉相公入座後看向言尚,将言尚上下打量一番。
劉相公略有些好感地對言尚笑了笑。
言尚忙俯身行禮。
劉相公這才随口回答楊嗣:“今日在政事堂辦公時,幾位相公說起三堂會審,都有些興趣。如今長安,言二郎的名氣可是如雷貫耳,我們幾個老頭子,就好奇這是什麽樣三頭六臂的人物,才得人這般欣賞。
“正好今日公務不忙,我便過來看看。你們審你們的案子,不必在意我。”
政事堂,位于中書省,是大魏朝幾位相公理政的地方。
大魏朝說是群相制,其實宰相們最多的時候也不到十人。而今的宰相,也不過堪堪五位。
言尚之前行卷時拜訪的那位張相公不提,今日所見的劉相公又是一位。加起來,言尚竟然已經見過一半的宰相了。
言尚心知肚明,如今自己被推在了風口浪尖上,稍有不慎,就是滿盤皆輸。然而若是贏了……這便是他入朝之前,最好的開局了。
今日局勢如此重要。
而如此重要之下,言尚掃一番堂中這些人,心中又忍不住走神,更添郁色。
十天了。
所有人都來圍觀過他這個稀奇人物了,不管是刑部還是哪裏的人,每天都有人來看他,問他話,要弄清楚那天他和鄭氏起沖突的具體過程。
十天來,可以說除了皇帝陛下見不到,連太子,言尚都見過一面。太子說讓他不必着急,說天命在他,讓他多等幾日,便能出去。太子自然是來收買人心,言尚也作出被對方感動的樣子。
雙方都很滿意。
然而……這麽多的人來過,為何暮晚搖對他不顧不問呢?
聽楊三郎說,她并不是不管這回事,她很積極地入局,替太子出頭,提出整治豪強的議案。她積極配合太子,主動切割鄭氏豪強不說,将依附她的所有豪強都重新整治一番,向太子投誠。
楊三郎不耐煩地說,暮晚搖平均每日,都要給東宮上書十餘次,把人煩得不行。
而長安中,開始有丹陽公主賢聖的名聲。
她這般積極入局,為何卻不問他一句,不看他一眼。她是公主,不方便親自來看他也罷,為何都不讓仆從給他遞一句話,關心他一下?他入了獄,連太子都來裝模作樣一番,她為何連面子功夫都不做?
連君臣之誼都不要了?
她縱是生氣他的自作主張,可是過來罵他一通,訓斥他一番,那也是她的道理。而今這不管不問……才是最讓人寒心的。
言尚閉目。
堂上人喚:“言二郎,開始了,将你那日行為重新說一遍。”
言尚回過神,讓自己不再想暮晚搖,将心思放到眼下,多日來,他再次不厭其煩地重複那天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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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堂會審審了整整一日。
期間有高位者嚴詞厲色,質問言尚所為是否是為了沽名釣譽,收買民心;言尚不卑不亢回答。
有上位者好意安撫,話中留陷阱逼問;言尚說話不急不緩,并不受激。
有鄭氏族人被提審而來,本高聲質問言尚,卻被言尚說得張口結舌、羞愧無比。
有人和言尚對峙,有人為言尚說話……
劉相公一直撫須,靜靜觀看。時而看看言尚,時而看看針對這人的人。他不表态,這裏的人就當他不存在。
到了傍晚時,基本衆人都已疲憊,半數之人,都已經有些偏向言尚。
其實他們本就偏向言尚……只是職責所在,不得不審。
定好次日出審判結果的結論後,三堂會審結束,衆人送劉相公出門,言尚也被重新提回牢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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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日的精神緊繃,讓言尚疲憊不堪。
這些朝中臣子,沒有一個好相與。楊三郎混在他們中,簡直如傻子一般幹淨明白。
言尚不得不提起全部精神應付這些人,也顧不上結果如何,言尚認為自己已經盡力。
回到牢中,牢門重新被鎖上,有獄吏殷勤地送來飯菜,言尚因為精神繃得太累了,也沒有心情吃飯,好聲好氣地讓人将飯菜重新帶下去。
獄吏勸道:“郎君,你也不必慌亂。我看我們府君的意思,大概明日就能讓你出獄了。只要大理寺和禦史臺那邊沒有意見。而大理寺必然沒有意見……禦史臺,應該也不會有意見才是。
“聽說劉相公走的時候,不像是不喜歡的樣子。郎君,你好歹吃兩口,明日說不定又要審呢?”
言尚溫聲:“我實在吃不下,且讓我歇歇。明日再用膳也是可以的。麻煩你們多日來照料我了。”
獄吏連忙說不用謝,又好心道:“郎君那你先睡吧,後半夜我與人換班時,再過來為你送一次飯。”
言尚:“不必如此……”
對方卻很堅持:“如二郎你這樣為我們百姓說話的人,已經不多了。二郎,你一定要從這裏出去。日後你做了父母官,還記得今日一食一飯,記得我們這些百姓……便是我等的福氣了。”
言尚目中光微動,他點頭對小吏笑了笑,不再拒絕了。
到底是牢房,刑部的人想照顧言尚,也不可能真的把豪宅給他搬過來。
也不過是旁的犯人沒人管飯,他這裏按點送;旁的人直接睡在稻草上,他這裏下面鋪了褥子;旁的人除了睡就是發呆,他這裏還有蠟燭、有書本,供他醒着的時候看書。
基本衆人都默認言尚一定會出去,沒人會刻意為難。
言尚稍微用清水洗了下臉,就躺下披衣而睡,想明日說不定又得舌戰群儒,他得養精蓄銳。
不知道睡了多久,忽感覺到有什麽在推自己的手。
他迷糊中向靠牆的方向挪,那東西仍跟着,再一次在他枕着的手上踩了踩。
窸窸窣窣,一直不停。
言尚迷糊中睜開眼,模模糊糊中,看到一個妙齡女子衣羅绮,曳錦繡。
金紅相間、繡着彩鳳的華美長裙鋪在獄中稻草上,裙下露出一點翹頭珠履。一點點踩言尚手的,正是這珠履。
言尚仰頭,對上暮晚搖似笑非笑的眼睛。
言尚一下子坐起,身在牢中,他沒有穿囚犯的衣服,卻也不過一身中衣。幸好這是夏日,不會太冷。
他靠牆而坐,長發微散,幾绺拂在面上。仰頭看她時,目中若有星碎水動,頗為動人。
她忽然出現,如同夢一般,言尚一時都反應不過來到底是夢,還是她真的來看他了。
只是突然看到她,見她高貴美麗一如往日,垂着眼皮,漆黑眼睛盯着他看……心中若有無限柔情拂上,又有些許怨怼之意。
言尚心跳如鼓擂,他喃聲:“殿……”
暮晚搖蹲下來,就蹲在他面前,讓他不用仰視她了。她手伸到自己紅唇前,輕輕“噓”了一聲。月光從頭頂小窗照入,落在她臉上。
她就在他面前,又清澈,又妩媚;又無情,又含情。
暮晚搖目若春水,緩緩流入言尚心髒:“不要大聲說話。我悄悄進來的,不想被人知道。按理說,我現在應該還在避暑山莊,陪着我父皇避暑。你這種小人物,我根本就不應該過來看一眼的。”
言尚盯着她。
這一刻,她刻薄的語言,讓他确定她不是夢,是真的了。
他說:“那你來幹什麽?”
暮晚搖:“欣賞你現在有多倒黴啊。”
她一目不錯地看着他:“看言二郎入獄,這可不是能夠常見的。看你衣衫不整,這可不是常有的。看你如何屈辱,如何被人審視,将你當賊一樣防着……這可不是常有的。”
言尚無言。
許久,他才低聲:“所以你是生我的氣,才不肯見我?是覺得我不聽你的話,你才不高興?”
暮晚搖冷笑。
她伸手,冰涼的手,一把捏住他下巴,讓他看着她。
她說:“你知道我當日聽到你殺了鄭氏家主時,什麽心情麽?若是你當時在我面前,我直接一巴掌會扇過去。”
言尚:“……那殿下現在是不想扇我巴掌了?”
暮晚搖看着他,低聲:“你是不是故意的?覺得我不搭理你,用這種方式讓我不得不看向你?”
言尚反問:“難道鄭氏所欺壓的百姓,在殿下眼中一點都不重要?你就覺得我只是在和你置氣麽?”
暮晚搖反問:“你沒有和我置氣麽?”
言尚眼神微微飄一下。
暮晚搖再次重複:“你沒有和我置氣麽?”
他抿唇不答。
暮晚搖便笑,她湊過來,幾乎與他貼着臉,讓他僵得靠着牆不敢動。
聽她與他貼面而語,審視着他:“所以言尚,你也不是那麽沒有私心。你生氣我不理你,生氣我掉頭就走,生氣我不看你的信……你既要為民做主,也要小小報複我,讓我不得不跟着你的步調走……你算計了我,你還覺得我這些天不理你,是我錯了麽?”
她氣息拂來,香氣輕柔。
他面容已紅,袖中的手指蜷起。
他卻垂下眼,道:“你既然生氣,更應該來見我,質問我,喝罵我才是。”
暮晚搖看着他,她微妙笑一聲:“初時我是這麽想過,但是我偏偏不如你的意。你想見我,我就不見你。你能奈我何?”
他忽的擡目看她,目中略有些怒意,卻又被他努力壓下。
他深吸口氣,讓自己心情平靜:“殿下……”
暮晚搖打斷:“我今夜來,是來懲罰你的。”
言尚一怔,奇怪看向她。
她垂着眼,纖長手指仍撫着他的下巴,低下的眼睛,盯着他修長的脖頸、頸下玉潤膚色,看了一眼又一眼。
暮晚搖微笑:“言尚,你就是欠艹。”
言尚:“……”
他一下子呆住,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暮晚搖怎麽可能說得出這種話,她雖然脾氣大,但也是一個娴靜優雅的公主,她怎麽可能……他恍惚之時,暮晚搖忽然擡目看了他一眼。
她俯身而來,親上了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