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雲知意的二姑姑是當朝西南骠騎将軍雲昤,是她母親雲昉一母同胞的親二姐。
聽了母親所言,雲知意稍怔,但念頭一轉心中就有了數。
前段時間她在槐陵,消息不靈通。可上輩子此時她可就在邺城,自家二姑姑惹到什麽麻煩,她是知道的。
她不動聲色做疑惑狀:“惹了什麽事?”
“你二姑姑她……”雲昉嘆了口氣,轉頭看向自家丈夫,“你說吧。”
言珝接口解釋道:“秋日裏你二姑姑與靖寧公主、朝安郡王一道,率上陽軍追過利山,險些将那頭的土人部族給屠了。上個月你還在槐陵時,朝廷向各州發了一份通報,眼下應是舉國皆知了。”
利山在大缙偏南邊境,山中有土人部族。開國主末期,那裏的土人部族歸順了大缙,但不過百年就又不貢不稅、毀官道封山,脫離朝廷管控。之後,朝廷派就近的上陽邑軍府出兵攻打,他們又再度歸順。
那利山土人整個部族都沒定性的,仗着利山這道天塹屏障,打輸就歸順,接受朝廷給的好處後安分幾十年;只要朝廷一有懈怠,他們立刻就會脫離管控,又跟山匪似的出來胡亂滋擾上陽邑。
三年前,承嘉帝責成徹底靖寧公主李争鳴牽頭,與朝中各方一道,尋求徹底解決利山土人問題的辦法。
此事拉鋸般耗了三年,時打時談,連遠在北邊的原州都常有風聲。
雲知意點點頭:“既是‘險些’,那就是沒真屠,只是打過利山去了。”
“利山土人部族的事懸宕多年,朝中多數人的意見不是‘和談為主、輔以敲打’嗎?她就這麽不管不顧追過利山去!”雲昉有些氣悶,“幸虧沒真給屠了,否則,只怕連你爹都要受牽連。”
成婚多年來,雲昉事事都以維護夫婿為先,簡直快到走火入魔的地步。
雲知意偷偷咋舌,卻不打算與母親争論什麽。
她看向父親,試探地問道:“爹,陛下最終如何處置的?”
事實上她很清楚是如何處置的。只是若半句不問,就暴露了自己“未蔔先知”的事,會很難解釋。
言珝無奈搖頭,半是好氣半是好笑:“陛下将靖寧公主、朝安郡王各降爵一等,雲将軍也被勒令交回兵符。‘西南骠騎将軍’的封號倒是沒丢,不過既被罰了回府反省,怕是要坐好些年冷板凳。”
還有半截處罰沒說,雲知意知道。
她強忍笑意,佯裝無知地追問:“若只是這樣,那也沒多嚴重。京中家裏也不怕多養二姑姑一門十幾口富貴閑人。”
雲昉氣着氣着就笑了,補充道:“哪裏這麽簡單?十一月十五的大朝會上,你二姑姑與靖寧公主、朝安郡王,當着文武百官的面,被陛下下令各打了二十個板子!”
靖寧公主李争鳴、西南骠騎将軍雲昤、朝安郡王李準,哪個不是人大面大的驕子?
在大朝會上當衆被打屁股,還通報給全境各州,簡直慘絕人寰。
既話都說穿,雲知意也不必再裝模作樣,哈哈笑出聲:“朝安郡王還好。畢竟不到二十,又從小心大臉皮厚,待他傷一好,就不會放在心上的。”
真慘的是靖寧公主與她二姑姑雲昤。
這倆都是年近四旬的人了,就因為一次沖動意氣挨了這般丢臉的處罰,還被舉國通報。承嘉帝這一手,雖不殺人卻誅心,太不給人留臉了。
雲昉沒好氣地輕瞪她一眼:“你還笑得出來?你二姑姑惹下這事,只怕雲家所有人在陛下面前都需謹小慎微一段時日。”
雲知意随口安慰道:“母親不必過于憂心。陛下若真動怒,就不會是這麽罰。況且,咱們雲氏起起落落一二百年,知道如何面對風波,祖母祖父及家中在朝的叔伯姑姑們都應付得來,不會牽連我爹分毫。”
言珝倒不像妻子那樣擔心自己被牽連,倒是擔憂雲知意多些。
他叮囑道:“緒子,你有不少同窗的父母就在原州為官,朝廷下發的通報他們自也會看到。此事不算國政機密,衆人在家中難免會議論感慨。再不幾日庠學就複課了,屆時若有同窗借此事嘲笑你,你不必忍氣吞聲。”
“爹,沒那麽嚴重。同窗們便是當笑話議論幾句,也不至于當面沖着我來,”雲知意笑笑,“再說,我也不是對誰都會忍氣吞聲的。放心,吃不了虧。”
——
元月十六,邺城庠學複課。
學子們果然對那樁京中逸聞議論紛紛。
好在都是少年人,沒那麽大惡意,不至于當着雲知意的面說,只是偷看她的眼神比較複雜而已。
只要話不說到自己面前來,雲知意向來是不屑搭理的。
不過薛如懷向來與同窗們走得近,什麽小話能瞞得過他?而他知道了,就等于霍奉卿也知道了。
如今薛如懷與雲知意也算有交情了,他當然不會在背後嘲笑她的姑姑。
但還是忍不住覺得這事荒謬又可笑。
“奉卿你說說,這三位都是貴重之人,怎麽突然就這麽沖動呢?”薛如懷百思不得其解。
利山土人之事為何會拉鋸三年,懸而不決?因為此事不決,對朝中部分人有利。不過是養寇自重的把戲,這在官場常見,京中尤甚。
“如今他們三位不管不顧莽撞這一把,陛下要平衡各方,明面上不會護。而利山土族至少兩三代人都會恨他們,朝中因此利益受損者更會不停借此與他們為難。他們還一個個落得降爵、丢兵權、當衆被打屁股、挨天下人嘲笑。這圖的究竟是個什麽痛快?”薛如懷啧啧搖頭,唏噓不已。
霍奉卿恍惚沉吟了片刻,怔怔脫口:“此番靖寧公主與雲将軍、朝安郡王一舉攻下利山,事成定局。下一步,朝中能做的就是派官建制、徙流民進利山填城。”
長遠來看,這對承嘉帝絕不算壞事,對頻繁被戰火滋擾的上陽邑更是功在千秋。
薛如懷半懂半不懂,啞口無言地看着他。
“大多數普通人不會懂這一點,但龍椅上的那位心知肚明。所以才會做那樣兒戲似的處罰,走個過場,讓各方都有臺階下。”
霍奉卿擡手捂住臉,有些懊悔地咬了咬牙。
那三位的舉動在世人眼中無疑是傻的。
賠上榮辱得失,只為做一件他們認為對且值得的事。他們不但得不到嘉賞與感激,還成了朝野共同的笑柄。
可他們不在乎。
王室血脈、貴胄世家子,這樣的出身注定他們自小所見、所學、所信、所行,與天下大多數普通人不會一樣。
他們生來得到許多,也被教誨該有所擔當。誠然,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并不會真的将那些教誨放在心上,但有少數人卻深信不疑,且會堅定踐行。
這種人生而不缺名利富貴,只要不行差踏錯,無需步步為營就自有光明前坦途,那是尋常人可能拼盡一生也無法觸及的高遠前程。
所以他們衡量利弊的标準與尋常人不同,看到有問題就會挺身而出。
普通人眼裏虛僞假清高的光正道理,真真實實是這些人心中的“正道”。
哪怕被誤解、被嘲笑、被質疑,他們既信了,便願為心中所信的“道”去付出代價。
他們有足夠的底氣和後盾,所以不需要像普通人那樣時時處處瞻前顧後,一輩子就圖“俯仰無愧”四個字。
靖寧公主李争鳴、西南骠騎将軍雲昤、朝安郡王李準,大概就是這樣的人。
而雲知意,她也是。
霍奉卿終于頓悟雲知意在槐陵時不肯說出口的介懷,也明白了自己當日真正混賬之處。
從前他們二人之間争鋒相對,觀念水火不容,但她從不因此而對他豎起冷漠高牆。
可這一次,他犯了大忌。
哪怕他不認同甚至反對她的所思所行,也不該輕率地将她全盤否定。
他的小祖宗不是生氣,分明是被他傷了心。
——
明白了自己錯處的嚴重,下午放課後,霍奉卿蔫頭耷腦跟着雲知意上了馬車。
對于他的不請自來,雲知意并沒有攆人,但也沒多熱情。
整個人就那麽姿态慵懶地靠坐在車廂正中的坐榻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做什麽?”
“我知道你在槐陵時在氣我什麽了。”霍奉卿半垂眼簾,語氣鄭重。
雲知意不喜不怒,稍揚了下巴:“哦?”
“今日聽說了你姑姑與靖寧公主、朝安郡王的事。”然後就明白自己當日在槐陵說的某些話,對雲知意來說有多混蛋。
“你說得對,原州官場需要我這樣的人,但也需要你這樣的人。”
靜默片刻,霍奉卿沒有等到她的回應。
于是他試探地坐到她身邊去。見她神色不改,這才小心翼翼拉起她的手,輕輕貼在自己頰邊。
雲知意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強行抿緊試圖上揚的唇角。這人大概不知道他此刻的姿态有多溫軟馴順。簡直前所未見。
“當日是我情急之下輕慢說了大錯的話,”他輕聲道,“臉給你,打吧。”
總算等到了霍奉卿真正自發的理解,雲知意心中郁結一掃而空,可謂神清氣爽。
但她還是故意繃着臉,沉默地端詳他。
她始終不接話,也無旁的動作,霍奉卿開始心慌,欲言卻又止。
那模樣活像個做錯事被夫子罰站,想要告饒卻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的混小子。
半晌後,雲知意挑了挑眉,唇角稍揚:“打了你,我能有什麽好處?”
她總算開口,這讓霍奉卿松了大氣。
他豁出去了,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等你打完消了氣,我或許還能給你吐出點象牙來呢。”
雲知意再忍不住,噗嗤一笑。
看着眼前這個仿佛身後有毛茸茸大尾巴在拼命搖晃的家夥,她心下鬼使神差般怦然輕動。
腦子一空,想也不想就倏地傾身湊過去,在他唇上飛快一啄。
在他回過神來之前,她迅速退回來坐正,後背緊緊貼着車壁,心跳到失序。
雙雙紅臉,四目相對。靜默的空氣中,有兩道細微但不穩的呼吸聲交錯。
霍奉卿抿了抿唇,嘗到一點點陌生的味道。花香混在膩滑脂膏中,馥郁,但有些澀口。
不同于上回在槐陵客棧,杯口那半枚唇印的清甜果味。
他腦子和心跳同樣紊亂,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
雲知意見他這模樣,不知他作何感想,不由後悔起自己的沖動來。
她故作兇惡地瞪着他,臉上燙得不像話:“你、你那什麽表情?”
霍奉卿緩緩揚起長睫觑向她,嗓音微啞:“你下回,能不能別用這種口脂?”
雲知意平日都是素面出入庠學的,因今天是新年首日複課,她才像別的同窗姑娘們一樣稍作妝點,讨個喜氣。
“我口脂怎麽了?”她有些不豫地鼓了鼓雙頰。
霍奉卿再度抿唇,回味似地默了片刻。接着,那赧然紅面上就漾開淺笑。“我不大喜歡這口味。不甜。”
被嫌棄的雲知意惱羞成怒,擡起腳尖輕踹他小腿:“滾!當我沒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