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致歉的事整體還算圓滿,雲知意總算彌補了上輩子的這樁遺憾,徹底卸下對霍家的歉疚。
心情大好之下,“被霍奉卿莫名其妙塞了帶皮橘子”這點小波瀾就不值一提了。
那日過後,邺城庠學正式複課,大家在夫子指點下查漏補缺,準備冬季小考。
每年的冬季小考并不影響前途,只是庠學慣例檢驗學子們一年所學之成效。再加上這批學子才經過了更為嚴苛的“預審考”,間隔月餘再考一次,按理并不需要如臨大敵。
但雲知意是重生來的。
法令、政論倒是難不住她。上輩子畢竟做了那麽些年官,在這兩門功課上的思路見解比尚無實務經驗的大多數同窗高出不止一籌,完全不必擔心。
但算學是她兩輩子以來在學業上最大的痛腳,而史學也需重新背過,如此自然需要投入更多時間與精力。
她是心定易專注的性子,既明白了自己的問題所在,便迅速進入一種“目中無人、耳中無聲”的狀态。
在大家看來,她在預審考時意外跌至第四,眼下比以往用功些倒也合情合理。
霍奉卿很識趣地沒有惹她,顧子璇除了每日關切幾句外也不會多耽誤她,于是就這麽風平浪靜地度過了冬季小考。
——
承嘉十三年十一月廿七,冬至。
考完最後一門,學子們紛紛長舒大氣,接下來就等着五日後出了榜,便可各自回家休冬假了。
退出考場的同窗們一路嬉笑閑談,或互相問問答題詳情,很是嘈雜。
雲知意與顧子璇肩挨肩地走在人群中,說話都得略揚點聲湊近些才能聽清。
顧子璇雀躍笑問:“等出榜的這五天,你打算去哪裏玩?”
“我不等出榜了。三日之後就要啓程去……”雲知意抿唇頓了頓,才接着道,“去槐陵。”
顧子璇愣了:“幾時回來?”
“最快也得元月上旬吧?”雲知意稍作沉吟,又道,“也說不準。”
槐陵在原州最西北方向,偏遠不說,還需翻山越嶺。
最一言難盡的是,槐陵雖是個有近七千戶人的大縣,民生狀況在整個原州卻是墊底,官道廢弛近百年無錢修繕,路難走至極。
“你不在家過冬?”顧子璇訝異瞠目。
雲知意點點頭:“對。我先祖曾在……在槐陵,建了一座橋。年生太過久遠,我祖母擔心那橋如今已不堪用,讓我趁着冬假去看看,若需要修繕或重建,也好盡快讓人籌辦。”
缙人重視冬季,若無天大的事,大多數人都不會在冬季出遠門。
雲知意的父親本不願她在冬季獨自去那麽遠的地方,但她假托祖母之命,她父親也就只能由她了。
顧子璇豔羨嘆道:“可惜我爹不會同意我在冬季離家,不然也跟着你去玩玩了。我長這麽大,還從沒去過槐陵呢。”
若有可能,雲知意希望這姑娘今生離槐陵縣越遠越好。
她拍拍顧子璇的手臂,安撫笑道:“待我回來便約你來我宅子喝酒,到時與你講風光見聞。”
“好!”顧子璇想了想,又問一句,“聽說槐陵民風彪悍,你可千萬多帶些護衛随行。”
雲知意颔首:“我都安排妥當的,你不必挂心,好好陪家人過冬。”
顧子璇是個利落姑娘,既雲知意說了一切都安排好,她便不再啰嗦。
“行。我要去找薛如懷說點事,那就此別過了?”
“就此別過,明年見。”雲知意笑着揮揮手。
——
十二月初十,雲知意在宿子約、宿子碧及兩名護衛的陪同下,終于風塵仆仆趕到了槐陵縣。
其實按照正常腳程,他們在初七就該到的。可惜天公不作美,從初五開始這一帶就下起雪來,本就幾近半廢的管道更加難走,這才多耽誤了三日。
雲知意雖并不算十分嬌生慣養,但因專注讀書的緣故,小時打下的習武根基早就荒廢大半,體力上是萬萬不及宿家兄妹與兩名護衛的,連日來頂風冒雪地趕路讓她很是疲憊。
而且,保持着相對平靜的情緒踏進這懷裏成,這于她來說需要耗費多大勇氣與心力,只有她自己知道。
一進城,雲知意懶聲輕啞地吩咐道:“去客棧。”
宿子碧問:“可是,咱們也不知這裏哪家客棧好些,總不能太過委屈了你。讓我哥先去瞧瞧吧?”
雲知意脫口道:“不用,這裏只有一家客棧。”
“大小姐怎麽知道的?”宿子約詫異側目。
他自己在多年前是來過槐陵一次,可在他的印象中,雲知意理當是初次來才對。
雲知意淡垂眼簾:“看過槐陵縣志的抄本。”
宿家是江湖人,并不清楚縣志這東西是否可随意謄抄流傳,更不清楚縣志裏會不會講“城中有幾家客棧”這種事。
不過,宿子約想起雲知意的身份不同,能接觸到什麽樣的官樣記檔好像都不奇怪,于是也沒再多問了。
倒是宿子碧不可思議地低呼:“什麽?幾千戶人家的大縣,縣城裏卻只有一家客棧?!別處一個鎮上最少也能有四五家吧,這裏是怎麽回事?”
宿子約簡單解釋:“此地偏遠,路難行,又無什麽特産名品,外來客很少。”
果然,面對這一行五位客人,客棧掌櫃宛如見到大主顧,急急忙忙吩咐小二将衆人的馬牽去馬廄,自己則親自領路送他們進往房間去。
“二位姑娘住一間上房,這位三位少俠安排在左右兩側房間,可對?”掌櫃的反複确認。
見雲知意已懶得答話,宿子約便笑着颔首:“是。住得或許會比較久,勞煩您照應周全些。”
“那是自然!您放心,我們家三代都在槐陵開客棧,住過的都說好!掌櫃的一路上熱情至極,從前堂走到後院這路,嘴就沒停過。
“……我還以為今冬怕是一筆生意也做不成,本都打算早些關門回鄉下了。結果您猜怎麽着?初五那日竟就開了張!跟着今日就來了您幾位!”
雲知意身心俱疲,聽他叽裏呱啦實在腦仁疼,便換了話題:“掌櫃的,有現成的熱水可以沐浴嗎?”
“喲,對不住,今日柴火來得晚,怕要等等,”掌櫃的忙道,“要不,您幾位安頓好行李後先用飯?”
大家都看着雲知意,等她定奪。
她倦怠道:“你們去吃,不必等我。我太累了沒什麽胃口,只想沐浴過後先睡一覺,睡醒起來再吃。”
宿子碧忙道:“那我陪着你……”
“不用,你也去吃飯,”雲知意勉強笑笑,“趕路這麽久,大家都累。我今日不會出去,你們各自安排吃好睡好,不必凡事圍着我打轉。”
——
雲知意含了顆梅子糖潤喉,裹着了厚厚的披風,将一套幹淨衣衫抱在懷中,步履沉重地走到沐房門口。
有兩個小男孩兒正在雪地裏撒歡,其中大些的那個瞧着約莫七八歲,眉眼與掌櫃的有些相似。
他蹲在地上,兩手倒騰着捏雪球,卻還能抽空對雲知意笑道:“客人可是來等熱水沐浴?”
“對。”雲知意有氣無力地笑笑。
“好像今日的柴火有些濕,水熱得慢,還得再等等呢。”小孩兒道。
“那我就在這兒等吧。”雲知意實在是疲累,不耐煩折返回客房去等,便順勢坐在沐房門邊的長凳上。
小孩兒見她腮邊鼓起,眨巴着眼好奇道:“客人在吃糖?”
槐陵物資匮乏,糖對小孩子來說是很難得的稀罕物。
雲知意勾唇笑笑,輕聲道:“嗯,梅子糖。眼下我沒帶多的,晚上我去前堂吃飯時若還能遇見你,就分你一些。”
小孩兒很高興,蹲下去一番鼓搗,捏出個醜醜扁扁的小雪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她面前:“你是個大好人,這個送你!”
“好,多謝。”雲知意噙笑接受了他的心意,将那小雪人立在長凳旁。
小孩兒心滿意足地回到雪地裏,繼續與同伴玩鬧。
雲知意微斜身,額角輕抵着廊柱,神情怔忪地看着雪地裏的兩個小孩。
那小男孩調皮地眨眨眼,擡手将才捏好的雪球丢出去,正正砸在年歲小些的那個同伴身上。
那小小孩跺着腳叫嚣兩聲,也蹲下去捏雪球開始還擊。
無憂無慮的稚氣笑音銀鈴一般,使這冷清雪天多了熱鬧的煙火氣。
這兩個孩子,大的約莫七八歲,小一點的看起來也有五六歲。
雲知意恍惚地想,如今是承嘉十三年,等到承嘉二十一年,他們就該是大人的模樣了。
上輩子的承嘉二十一年,槐陵街頭群情激奮對她喊打喊殺的人群裏,會不會就有這兩個孩子呢?
她緩緩閉上眼,回想起上輩子臨死前周圍那山呼海嘯般的憤怒咒罵聲……或許,他倆也是在的吧。
小孩兒剛才說“你是個大好人”時的笑臉絕非作僞,送她小雪人也确實是發自肺腑的感激,這一點,她毫不懷疑。
可是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實在很不牢靠。
就像面前這小孩兒,會因她許諾了會分給他一些糖,就對她這個陌生人心生感激與親切,非常篤定這是個好人。
但如果将來這個好人做了什麽讓他心生不快的事,哪怕那件事的初衷是為了他好,只要結果出了差錯,曾被千恩萬謝過的好人,便成了該死的“狗官雲知意”。
一陣涼風撲面,她徐徐睜略有些薄淚的雙眼。模糊中,驚見有一物正正奔着自己的頭來。
這一幕與她上輩子的死因太過相似,這使她周身血液霎時冰涼,整個人僵到動憚不得。喉嚨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扼緊,呼吸困難,發不出半點聲音。
就在她腦中一片空白時,有人以極快的速度奔到她的面前,以自己的後背替她擋住了那顆雪球。
雲知意想,此刻自己的神情和動作一定都很呆滞。
可她沒有辦法。無論顏面五官還是手腳都不聽使喚,她真的沒有辦法。
緩了好一會兒後,她才慢慢仰起頭,渙散的視線漸漸清晰,終于分辨出面前的人竟是霍奉卿。
她不明白霍奉卿為什麽會在這裏,卻又奇異地覺得他好像就該在這裏。
霍奉卿做少年游俠打扮,小銀冠束發,一襲月白武袍袖簡潔利落又飄逸,包裹着肩寬腰窄腿長的颀長身軀。
他姿儀筆挺地站在面前,垂眸望着她,神色波瀾不驚:“你怎麽也來這裏了?”
他的态度稱不上溫柔,更沒有邂逅偶遇的驚喜,卻讓雲知意莫名安心。
喉嚨的那只無形大手緩緩消弭,她用力吸了一口氣,冰雪的凜寒瞬時沁入心脾。
明明該是刺骨的冰涼,卻讓她真切地确認了自己還活着。
神志重歸清明後,她突然覺得方才自己有一件事想岔了。
或許,有些人和有些人之間的關系,又是牢靠的。
比如她和霍奉卿。
上輩子,也是在這座城,也是面前這個人,也是這樣突然出現,擋在奄奄一息的自己身前。
可惜那時她已瀕死,目力模糊到看不清他的模樣。
雲知意輕輕眨了眨眼,仰頭細細打量着面前的少年。
她很少這麽直勾勾地仔細看人,霍奉卿混不自在地咳了一聲,略略扭過已泛起薄紅的臉:“賣什麽呆?正常點。”
她唇角緩慢上揚,笑音輕啞:“好意思說我呆?明明是你,每次一臉紅,看起來就一副不太聰明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