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恕難從命
周末的早晨,難得不用早起上班,但江毅還是準時七點就從床上爬起來。
今天可是說好了要陪嘟嘟去孤兒院的。
他光腳跑到浴室洗漱,在木地板上留下一串興奮的腳印。
偌大的別墅,有了那個人的存在才不會顯得過于冰冷空泛。
杜一塵擅長烹饪,原本就要淪為無用之地的廚房裏添置了很多新廚具;他喜歡看書,擺滿了HIPHOP 各式CD和經商管理各類專業書籍的書架被騰出了一半,來放置他喜歡的作者;他尤其喜歡音樂,所以每天早晨傍晚都能在家聽到舒緩的鋼琴曲如潺潺流水般靜淌。
不得不承認杜一塵是個真正會生活的人。
他會做很好吃的意面,他會在不工作的時候窩在落地窗的窗臺上看一整個下午的書,他會晚上在房裏放一曲好聽的肖邦降E大調夜曲,再加一小杯紅酒。而跟這樣的杜一塵在一起才不過幾天,連江毅,也漸漸開始變得像真正的江毅起來。
曾記得有位愛爾蘭詩人寫道,“我愛你。不光因為你的樣子。還因為,和你在一起時,我的樣子。”
曾經的江毅一直不懂這句詩的意思。
而當他坐在餐桌前,對面是笑容溫良的杜一塵,兩個人惬意地分享最後一片沒有奶酪的烤面包時。
忽然,也就懂了。
自己大概,是真的喜歡上了這個杜一塵吧。
江毅坐在樹下,看着和孩子們在草坪上打打鬧鬧的孩子王杜一塵,很坦然,甚至可以說沒有一絲掙紮地接受了這個認知。
在面對自己的感情上,江毅從來都是一個勇敢的人。他自小的家教也沒有教會他後退。他不會什麽欲擒故縱,也不會明白近戀情怯的躊躇猶豫。他只知道自己喜歡杜一塵小口抿酒,喜歡看杜一塵把蘿蔔雕成精致的玫瑰花,喜歡和杜一塵呆在一起,哪怕只是隔得很遠地坐着,兩個人分別手裏捧着兩本書。
可也只有江毅知道,是杜一塵在看書,而自己透過書,看得卻是那個坐在窗臺上的,認真的他。
“江毅!江毅!快過來!”杜一塵似是招架不住那一群調皮孩子,忙叫江毅過來幫自己欺負回去。
“來了!”受到召喚的江毅忙三步并作兩步地跑過去,與他們混戰一團。
似乎所有丢失的童年都要在這一個早上的時間裏彌補回來。江毅在拿着水槍和小孩子們玩游戲的時候,忽然領略到了童年的美好,這些生命裏的缺失。
“江毅哥哥他耍賴!明明我就打到他了!”一個個子小點的小男孩跑過來朝江毅大哥哥告狀。
“你沒有!”另一個小男孩身體略壯實一些,看起來虎頭虎腦,很是可愛。
“有!你衣服都濕了!”告狀的小男孩癟着嘴,很是委屈。
“沒有!”
“有!”
“沒有!我說沒有就是沒有!”
……
小孩子間的争吵就是如此無厘頭,如此瑣碎。叫人哭笑不得,卻也無可奈何。
江毅蹲在兩個男孩面前,溫柔地将吵得不可開交的兩人分開,聽他們一個一個陳述觀點,然後做出評判。
杜一塵看着最終兩個孩子心悅誠服地向對方道歉後手牽手跑到一邊去玩耍,不由得佩服這個江毅對付孩子還是很有一手。
“怎麽不和孩子們一塊玩了?”江毅摸摸自己被弄得都是水的襯衫,走到一邊坐在了杜一塵的身邊。
“老了,跑不動了。”杜一塵手托着下巴,一臉憧憬地望着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在草地上打滾奔跑叫鬧。
“才多大就說自己老了。真是。”江毅笑着伸手揉亂杜一塵的頭發。最近,自己似乎越來越喜歡和他肢體接觸了。
“看到他們,就好像看到過去的自己一樣。”杜一塵仔細整理好頭發,又繼續憧憬,“小的時候就好像永遠無憂無慮。無論跳也好,叫也好,撒嬌也好,蠻橫也好,都會因為自己是小孩子而得到原諒。反而是長大了不行。”
“所以說,長大了有什麽用。”江毅接着感嘆,“但是……”
“但是永遠不長大的話,又怎麽能有能力擺脫這裏呢。”杜一塵轉臉,笑容燦爛。
是啊,永遠不長大的話,又怎麽能遇見你。江毅正要接話,忽然電話響起。他低頭看一眼手機,頭疼地皺起了眉。
“抱歉,失陪一下。”
“沒關系,去吧去吧。”杜一塵小聲笑,一邊做出趕人走的姿勢。
似是遇到什麽難事,江毅走回車上接電話。杜一塵看他走遠,也并沒注意這邊,将小朋友們托付給院長,說自己去洗手間,這才從地上爬起來,輕手輕腳進樓,轉腳卻拐入院長辦公室。
此時院長辦公室裏空無一人。杜一塵飛快地在座機上撥出一串號碼,只一聲響後,就聽到了熟稔的聲音。
“喂,您好,這裏是孤兒院辦公室。請問您家的孩子最近情況怎麽樣呢?還聽話嗎?”
自和江毅同住以來,杜一塵連上班都只能和他同進同出,這于他來說,和被二十四小時監視無異。又害怕江毅監聽,杜一塵左思右想,不得以才出此下策。
“很乖哦,只是……”
那人的聲音似午後陽光,溫暖卻冷清。
“只是什麽?”杜一塵望一眼窗外,緊握聽筒的手不由得冒出冷汗。
“L小朋友和Q小朋友和同伴吵架逃家了,我們也正在很努力地尋找。”
逃家?輕描淡寫的兩個字,杜一塵心覺不好。
逃家……難道……
“好。找到的話記得通知我。”
收了線的杜一塵手抖着删掉通話記錄。
L代表着鄭承烈,Q是齊廣祯,那麽逃家……
如果不是扶着桌子,估計連站都站不穩的杜一塵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深呼吸,走出辦公室,回到室外。
江毅還沒有回來,看來又在談一單很大的生意了吧。杜一塵将冰涼的手放在微燙的臉頰。
“抱歉,等很久了吧?”再一次回來的江毅表情也遠不如剛才開朗。
“沒事。”杜一塵強作鎮定,“怎麽了?公司遇到了什麽麻煩的事情嗎?”
“是啊。”江毅嘆息一句。
“是上次意大利那個不會說中文的老總?”
“不是,比他還要難纏。”江毅看着杜一塵,動動嘴唇吐出四個字,“是我父親。”
“啊?”一時沒能反應上的杜一塵瞪大眼睛。
“父親他要回來了,明天的飛機。”江毅好笑地在杜一塵腦袋上輕輕彈一下,“他要給我安排相親。”
“相親?你才多大啊。”
“就是說啊。”江毅佯裝毫無煩惱的樣子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躺在草坪上,“今天天氣這麽好,就不說這些有的沒的了。你中午想吃什麽?”
“我可以幫你。”
“啊?”似乎是沒聽清的江毅偏過頭來,看一臉正經的杜一塵。“你剛剛說要幫我?怎麽幫?說你和我是戀人?”
杜一塵忽然神秘一笑,“夏洛蒂·勃朗特說愛情是真實的,是持久的,是我們所知道的最甜也是最苦的東西。索洛維約夫說愛情只在深刻的、神秘的直觀世界中才能産生,才能存在。莎士比亞說,愛情裏要是摻雜了和它本身無關的算計,那就不是真的愛情。”
“都什麽亂七八糟的。”江毅好笑地聽完杜一塵的胡攪蠻纏,開口道,“我不關心書。我關心的是杜一塵怎麽說。”
“嗯……”杜一塵作思考狀,眼中的光盈盈奕奕,“嘟嘟說,小毅,和我做戀人吧。”
江毅仰看他的臉畔,說,“好。”
兩個人都刻意忽略了稱呼的問題。
而江毅在恍惚的那麽一瞬,忽然覺得,自己之前那麽孤獨,一定都是為了遇見,這個嘟嘟杜一塵。
第二天,大少爺江毅就攜帶着新晉人事部部長杜一塵雙雙翹班,再一次抛公司于腦後不顧。
“你爸是幾點的飛機?”杜一塵坐在T2航站樓的接機口,無聊地打了個呵欠。
“父親助理發來短信是十點。”江毅看看表,“就快到了。”
杜一塵看一眼雖然表面毫無表示的江毅,奇異地感受得他內心的緊張。另外,他注意到,“你為什麽從來不叫爸爸,而是稱呼為父親?”
“因為每一個男人都有可能成為父親,但并不是每一個父親都是合格的爸爸。”江毅笑着回他一句。
聽到他如此回答的杜一塵聰穎地猜到兩父子之間之前一定有過不少争執,導致了現在父子關系的僵硬。于是乖乖噤聲。
“少爺!”
突然一聲熟悉的聲音,江毅身體僵硬一下,忙站起身,看着在兩名保镖和一名助理的擁護下走向自己的父親,恭敬地鞠下一躬。杜一塵見此狀,也急忙站起來朝那名不怒自威的男人鞠躬。
“江總裁百忙之中,還記得老頭子我的航班時間。真是榮幸。”
“多虧了您的助理提醒。”直起身的江毅和父親的第一次對話,就火藥味滿滿。
自然揣測到他沒有助理的提醒,也不會來接機的這一言下之意,江毅父親只是冷眼掃過自己兒子和他身後的陌生人,冷哼一聲。
“小毅,你怎麽能這麽跟你爸說話呢。”隔了一小段距離,跟在四人身後去停車場的杜一塵拉了拉江毅的袖子。
“別管他。”江毅的臉色很是難看。
“我說你怎麽還是開這輛雷諾。”江老爺子一看到江毅的車,适才緩和些的臉立即又繃緊起來。
“果然是離了老頭子就不行,自己掙得錢不夠花嗎?”
在停車場第二次被指責的江毅臉色更加沉了,本要開車門的手頓住,砰一聲摔上車門,“您過好您的生活就好了?!為什麽還要管我?兒子穿什麽衣服,開什麽車,交什麽朋友,做什麽事,喜歡什麽您都一定要摻上一腳才甘心嗎?”
“看看你的品味。我是覺得你給江家丢臉。”江老爺子嫌棄地掃一眼江毅的休閑裝,欲言又止。
“丢臉?”
他可以容忍他忽視冷落自己,也可以理解當時在自己成長之路上的缺席,但他就是不允許,他否定自己為這個家,這個姓所做出的讓步和努力。他更加不允許的,是他對自己的喜好指手畫腳。
“江毅。”杜一塵小聲地勸阻,卻被江毅一個極具威懾力的眼神掃視地消了聲。
真是,如果不是在乎的話,如果不是心裏還存有希望,希望父親對自己做出肯定的話,一直很好脾氣的江毅又怎麽能僅僅是一兩句話就輕易地被激怒。杜一塵小跑着跟在江毅後面,生怕他做出什麽過激行為。
此時一點都顧及不了旁人的江毅,徑直走過去拍拍車窗,看着父親平靜地降下車窗,心底的火苗蹿地更旺了。
“敢問您我哪裏讓您丢臉?”江毅氣急反笑,“我哪一點不是按您的意思來的?您不喜歡我跳舞,那就不跳了。您不喜歡我和窮人家的女孩交往,最後不也被您拆散了嗎。您說要去美國安享晚年,我拼命完成學業回國接過公司。敢問您還有什麽不滿意?!”
他不甘心地一拳砸上車框。
“江毅到底哪裏讓你這麽看不順眼!”
“知道我不喜歡,還一定要穿成混混的樣子來見我,是成心來氣我的嗎。”哪料到父親只是顧左右而言他,皺起眉頭的樣子更是讓人火大,而偏偏無處發洩。
“你……”
“如果可以的話,不知道兩位能否讓我說兩句呢?”
杜一塵笑眯眯地攔住要發火的江毅。
“嘟嘟你別插話。”
“讓他說。”
從剛見面的時候江父就注意到這個跟在自家兒子身後的年輕人了。
“您好,我是夢海公司人事部部長,杜一塵。”杜一塵首先自報身份,“對于您的家務事,我一個外人不好多說什麽。但是作為一個您兒子的同齡人,我想,我的話于您還是有些裨益的。”
他謙煦的笑容和平穩的口吻很受江父喜歡。
“我呢,恰好就是您不喜歡的那種窮人家的孩子。”杜一塵不動聲色地觀察着江父的神色,發現他并未露愠色後才繼續道,“而且也許更糟,我是孤兒。自小就生活在孤兒院裏的我,恐怕沒有比我更能理解那種渴望父親的感受了。”
“曾有書雲,每一個男孩童年不能或缺的,就是父親的印記。因為父親能帶給男孩子安全感,教會他們如何寬恕,如何擔當,如何成長為一個像自己父親一樣頂天立地的真正的男人。”杜一塵看一眼江毅,“這一點,我想您和您的兒子都做得很好。”
“在青春期裏,男孩依然需要和父親之間進行有效溝通。我想,您與您兒子現在出現的隔閡,就是在那時候造成的吧。”杜一塵篤定地看着江父。
“那個時候您忙于生意而忽略了兒子的成長,看着兒子的軌跡漸漸偏離您理想的樣子,這之後除了不斷強制幹涉外,還有不斷的自責。您在責備您自己為什麽當時沒能對他更關注一些。但是往事不可追,所以您想用金錢來彌補您在他成長路上的空白。但是您有沒有想過,其實您兒子需要的不是物質,而是精神上的肯定呢?”
他緊緊盯着江父的眼睛,“大道理我相信您都懂。只是您有沒有意識到,并不是每一個有錢人家的孩子都喜歡玉衣錦食,正規傳統的。您的兒子有意識,有思想,有獨立能力,有自己的價值評判标準。他懂是非,明事理。您也許會覺得他的喜好過于反正統,不入流,但他已經到了該自主選擇的時候了。難道您年輕的時候被強迫着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那時的您就快樂嗎?”
接着便是長久的沉默。
“口才不錯。”良久,江父終于開口道,“但是很可惜晚了。今晚我還是要強迫我的兒子去做一件他不喜歡的事情,怎麽辦呢?”
“我不會去相親的。”
“雖然往常我會說‘由不得你選擇’,但這次,我倒是想聽聽你的理由。”江父饒有興趣地看着自家兒子。
“因為……”
“因為,他已經有男朋友了。”一旁的杜一塵全然不顧周圍人驚詫的反應,拉過江毅,踮起腳尖狠狠吻了上去。
先是一愣的江毅,随即很快回摟過杜一塵。
兩個人就在燈光昏暗的停車場,江毅父親以及衆保镖助理面前,上演了一記漫長而濡濕的法式熱吻。
“所以,父親,恕難從命。”
終于結束了難解難分的親吻,江毅對父親這樣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