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錐心刺骨
還未駛進院子,俞溫就果然看到了預料中的明亮樣子。
深夜裏,萬明皆沒,萬籁俱寂。唯獨這裏還亮着一點明燈,醒着一個人,為在歸途的我們指引回家的方向。
疲憊了,厭倦了,成功了,失敗了。無論是以怎樣的心情,怎樣的面貌,回到這裏,就是永久的安逸。
俞溫望着漸漸抵近了的73號,眼前浮現的卻盡是往日一起抽科打诨喝酒燒烤,一起并肩作戰浴血殺敵的畫面。
他将頭靠在微涼的車窗。随着車小幅度的颠簸,那點光亮也暈開了在眼底上下搖晃。
“回來了?”好不容易盼到了他們歸來的尹向謙忙跑在門口迎接,看到的卻灰頭土臉的三人,和一個笑容淺淡的葉晟林。
怎麽少兩個人呢?
發現隊長和那個人都沒有回來的尹向謙忙伸長脖子去望,卻發現車子已經熄火,好好的停在車庫裏。
該不會是……
他一時慌了手腳,說話也語無倫次起來,拉着季晨就叫,“俞溫!廣祯呢?廣祯呢?”即使是叫錯了人也絲毫沒有察覺。
見季晨一言不發地跌進沙發裏,尹向謙又緊緊抱住俞溫,“哥,廣祯呢?”
他嘴唇發白,面頰也因恐懼而失了血色。
“哥,你說話啊,你別吓我!俞溫!”
一想起齊廣祯可能死亡這一假設,尹向謙整顆心都要碎了。他又跑過去拉住吳坤宇,“坤宇,你和哥說,齊廣祯去哪了?”
“他……叛組了。”吳坤宇在唇間嗫嚅着,卻還是叫尹向謙聽了個清楚。
“你說什麽?”尹向謙睜大了眼睛,不相信地死死拽着吳坤宇,仿佛是落水的人拽緊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吳坤宇你說實話,別用叛組這種玩笑話來耍我。齊廣祯他,是不是死了?”
“齊廣祯他沒死。”
唯一冷靜依常的葉晟林嘴角含笑,看起來與屋內緊張壓抑的氣氛格格不入。
“沒有騙你,他真的沒死。”
“是,他沒死!”終于按捺不住的吳坤宇突然甩開尹向謙,爆發地吼了出來。
“他是沒死,但是他不在這了!你明白了麽尹向謙!他特麽的跟着鄭承烈叛去了一組!我這麽說你滿意了吧?!”
“兄弟!說什麽好兄弟!都特麽是假的!假的!”
猛一腳踹翻玻璃茶幾,吳坤宇看着昔日精致漂亮的茶幾瞬間碎成一地,驀地滿眼含淚。
被摔到地上的尹向謙也似乎忘記了動作,呆呆地望着剛剛自己還滿心為慶祝他們任務歸來而特意拿出來的香槟,頃刻間碎成泡沫,眼淚奪眶而出。
“你在這嚷嚷什麽?”一直沉默的季晨騰地從沙發上站起,臉色是連俞溫都未曾見過的陰冷。
他一步一步朝吳坤宇走過來,踏着無數玻璃碎渣,絲毫不顧它們有多麽尖利,紮進了腳底。
“吳坤宇你剛剛對誰開了兩槍?”
“剛剛?”氣急了的吳坤宇反倒笑了出來,“到現在你還不願承認!好,我告訴你,是叛徒!是二組的叛徒!”
一聽到叛徒這兩個字,季晨整個人都似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起來。他随手抓起擺放在門邊的花瓶,眼神凄厲,“吳坤宇,你有種再說一遍?”
“好了,別鬧了。”
俞溫拽住季晨,知道再讓兩個人歇斯底裏下去,就真的要出大事。
“你別拉我。”季晨是真的怒了。
“我就說了怎麽?!你自己也看到了!他鄭承烈根本不是在幫我們!他……”
失控的吳坤宇剩下的話,被花瓶砸在牆壁上的咣當一聲制止。
玻璃瓶碎裂掉落在地發出的巨大聲響,令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身心俱裂。
“他怎麽了?!他是鄭承烈啊!”
季晨顫抖着,眼淚和嘶吼一起奔湧而出。
他可是鄭承烈啊。
是二組組長,是頂着二組天空的盤古,是開辟了二組盛世的凱撒。
他冷酷、淡漠、無情、高傲、強大。
“可他,是鄭承烈啊。”
是再怎麽高傲,也會蹲下身背我回家的鄭承烈;是再怎麽淡漠,也會微笑着吻我臉頰的鄭承烈;是就算一無所有,卻還是将一輩子都許給我的鄭承烈。
是我的鄭承烈!
季晨痛苦地倒在地上。
因為他可是,我的鄭承烈啊。
“好了,我們回房間去好不好?”俞溫攙扶住季晨,緩慢向二樓走去。
吳坤宇頭也不擡,卻步步緊跟俞溫身後。
“向謙這有我,不用管了。”葉晟林笑着。
“麻煩你了。”同樣是心力交瘁的俞溫看着失魂落魄的尹向謙,實在是有力無心。
聽着沉重且緩慢的上樓腳步聲,輕談聲,關門聲。經過了可怕的爆炸怒吼,現在一時的沉寂倒有種說不出的難過。
葉晟林還是那抹溫柔的笑挂在嘴邊,直直地站立在燈火輝煌的一片狼藉中,俯視着坐在地板上一動不動的尹向謙。
“哭夠了?”他蹲下身,與尹向謙的臉平齊。
沒有回答。
“哭夠了就回房間睡覺。”笑着的葉晟林的語氣分不出是勸說多一點,還是命令多一點。
“睡一覺就會好嗎?”尹向謙突然叫住了已經起身的葉晟林,好似一個失了珍寶的孩子,話語裏滿是企盼。
“會。”
葉晟林低頭看着丢掉了所有驕傲,所有眉飛色舞神采飛揚的尹向謙,回過身來,再次蹲在他面前,笑容柔和。
“睡一覺,廣祯就會回來嗎?”
璀璨水晶吊燈的光落入他的墨瞳,盈盈碎碎。
“會。”
“明天就會回來嗎?”
“會。”
尹向謙認真地看着葉晟林的臉,良久才輕輕笑了一下,“你撒謊。”
“我知道的,他不會回來了。”一滴淚緩緩順着他的臉頰滑下,“我知道,他抛下我了。”
我糾纏了他那麽多年,告白了那麽多次,終于等到他說也喜歡我。我當時想,這下整個世界都會嫉妒我了,因為我擁有全世界上最最完美的齊廣祯了。他抱着我說愛我的時候,我恨不得讓時間直接跳到我們都老了,老到頭發掉光,走不動路,吃不了餅幹。這樣,他就還是會抱着我說愛我。
“明明知道我最恨被抛棄,為什麽還是要丢下我。”
“因為他愛你。”
葉晟林的聲音溫潤如泉,以最輕柔的力度,用指腹擦掉還留在他臉上的淚珠,“他愛你,向謙。”
“是嗎。我多想相信。”
尹向謙微擡了眼睑,語間清淺。
我多想相信。愛你,這樣的話。
直到感覺貨車已經行駛在了正道上,鄭承烈和齊廣祯才在車廂裏動了動之前僵硬的四肢。鄭承烈更是此時才猛然覺得了小腿上的疼痛,低頭去看,血已經染紅了褲腿。
“藥箱,關茂車上藥箱在哪?”同樣注意到他的傷口的齊廣祯趕忙去問駕駛員關茂。
“左手邊大箱子。打開。”關茂回頭看一眼坐在地上猶如困獸的鄭承烈,心尖感到被針紮的尖銳疼痛。
由于并非專業人員,平時受傷了也都有季晨常伴左右,齊廣祯拿出碘酒和繃帶,看着子彈嵌進肉裏那血肉模糊的模樣,卻笨拙地不知該如何下手。
“我來吧。”鄭承烈看出他的難處,穩重地要過他手裏的東西。“有水嗎。”
仔細側耳傾聽貨車車廂裏他們動靜的關茂很快就從那邊遞過來兩瓶礦泉水。
車上條件自然不如原來家中的急救室那般優越,就連最普通的鎮痛藥物也少得可憐。鄭承烈略微思索了一下,決定直接處理傷口,免得再耽擱下去傷口感染就不好了。
“哥,我幫你吧。”齊廣祯有些不忍地看着鄭承烈死咬着牙,把半瓶水都倒在受傷部位。
“不用。”強忍着痛才沒有叫出來的鄭承烈自牙間擠出兩個字回應。
齊廣祯十分及時地把剪刀遞上去,看他一頓一頓地剪開子彈周圍的布料,攥緊剪刀的手指痛得發青。
“哥。”取子彈的過程極其慘烈且血腥,饒是習慣在血海中掙紮的齊廣祯也不忍地別過頭去。因為這不是目标清單上的目标人物,也不是什麽必須消滅的威脅者,這可是,他最親愛的兄弟,鄭承烈。
“啊……”鄭承烈緊蹙着眉堅持着把子彈取了出來,扔在一邊。金屬物件碰撞車廂底部的鐵皮,發出清脆的哐當一聲,給三個人揪緊了的心帶來了一點點如釋重負。
鄭承烈伸出手摸索着碘酒,齊廣祯打開瓶蓋,猶豫片刻還是塞進他手裏。
“唔。”痛得臉色發青,嘴唇暗到完全沒有血色的鄭承烈閉上了眼睛。酒精蟄進因子彈而翻開的肉裏,一瞬間似乎所有的神經都麻痹了,只有痛感從腿部痛過每一條神經傳遞到大腦。
“哥!”齊廣祯看着鄭承烈拿瓶子的手都開始抖得厲害,不由得急了。而在看到鄭承烈從兜裏掏出一袋白色粉末裝的東西時,整個人神經都繃緊了。
“鄭承烈!鄭承烈你要幹什麽?”情急之下齊廣祯也顧不得什麽敬語了,一把搶過藥,“這藥是會加劇十倍疼痛的!你瘋了嗎?!哥!”
“給我!”鄭承烈聲音已經很低了,但其中的威嚴與不容反對還是一如既往地強烈。
“哥!”
“快點!”伸出去要藥的手上沾滿了血,但此刻鄭承烈已經顧不得了。
“我幫你。”齊廣祯看看他決絕的樣子,狠下了心。這個曾經最高傲的鄭承烈連被別人碰一下手指都要用絲綢手絹擦得幹幹淨淨,現在卻什麽都顧忌不得了。那麽,我齊廣祯又有什麽好怕的呢。
齊廣祯細心地一點點将藥粉灑在傷口上,用棉簽将其塗抹均勻。他感覺得到鄭承烈的身體不住地因疼痛而顫抖,但不知為什麽,就是聽不到鄭承烈一聲悶哼。
齊廣祯抹藥的手又開始不平穩起來。到底是什麽,讓他已經強大到無堅不摧。
“倒完。”也許是因為痛感太過清晰,鄭承烈居然此時還能保持着完全的清醒。
“那是雙倍的量!”不可置信的齊廣祯實在不忍心。
“我知道。”鄭承烈努力自胸腔裏發聲,“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快點。”
只有在最快的時間裏恢複好身體,才有力量起來戰鬥。他鄭承烈一直都要求最快最好,讓傷口痊愈這種事,又怎麽會甘心敗給在時間。況且還有那麽多的人在等待着他站起來,他不能讓他們失望。
制止不了他的齊廣祯只得咬咬牙,把袋裏剩下的藥全部塗在傷口上。
“齊廣祯跟他說話!快跟他說話!”時刻密切注意車廂裏情況的關茂從後視鏡裏注意到鄭承烈的表情。見他的瞳孔已開始有些渙散,不由急道。
此時也發現有些不對勁的齊廣祯攬過鄭承烈的肩膀,将他的頭靠在自己頸窩。他抓住鄭承烈冰涼的滿是血的手,緊緊握在手心。
“哥!哥你看着我!我是廣祯!哥你先前不是最喜歡和我比格鬥了嗎,等事情完了我們再去比一場,這次我絕對不會手下留情!”
“還有那個臭小子吳坤宇,早就看他不順眼了,老是偷我錢包!哥你快點好起來,我們一起回去教訓他!”
“哥,我們說好的要一起活一輩子的!不是和小晨哥說好了,找個機會一起隐姓埋名去國外過日子嗎?”
“鄭承烈!季晨!季晨他可還在等你回去呢!哥!”
越到最後齊廣祯越聲嘶力竭,可面對強大的痛感,這些還是無濟于事。
鄭承烈直覺得掉進一個大冰窖般,渾身都冰冷難耐,也動彈不得。只有腿部傷處火辣辣地燒着,似要骨頭都溶蝕。昏昏沉沉間,他感覺到有人摟住了他,抓緊了他的手。他拼命地想擡眼看那人是不是季晨,可還是枉然。
沒有力氣了。掙紮在意識邊緣的鄭承烈眼前滿是季晨的臉。
在痛暈過去之前,他想,季晨一定是哭了。
肯定是比中彈還要痛千百倍的吧,我們小晨。
“哥!鄭承烈!”齊廣祯看着倒在懷裏不省人事的鄭承烈,恍然沒了辦法。
“關茂!”
“很快。”關茂一腳踩下油門,看着表盤上的數字一路飙升。
聽到關茂信誓旦旦,齊廣祯也強迫自己鎮定冷靜,掃視一眼流的到處都是的碘酒,和被泡在碘酒裏的繃帶剪刀,暗嘆一聲。
此刻安靜下來,他才有片刻時間想起剛剛無論是多焦急,多難耐都沒有提起過的那個人名。
尹向謙。
他用食指蘸着碘酒,以困難的姿勢堅持寫下了他的名字。是故意的,把他一個人留在家裏。除此之外,他實在想不出有什麽更好的辦法能将對他的傷害降到最低了。
尹向謙。
他念他的名字,感到一種無法克制的痛。
啞口無言,卻是這般錐心刺骨。
枉用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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