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 (2)
腰在女孩兒耳邊說起了悄悄話。小女孩哭得沒那麽厲害了,抽泣着緩緩回過頭。她用雙手捂住了臉,那十指稍稍分開兩道縫。她從那兩道縫隙裏看小豫。
33路進站了,沒人下車,小豫上車,女人和孩子卻沒上來。車上沒什麽人,他往車後去,找了個靠窗的單人位坐下。車窗上凝結着一層水霧,看出去什麽都朦朦胧胧的,他看到綠綠白白的背景前頭,那對母女——母親牽着女兒,女兒握住母親的手站在站臺前。她們的臉濕潤得一片模糊。
王姐的電話來了。這次她聽上去比昨晚更着急:“小豫!這次你真的要幫幫王姐!”
小豫說:“沒事,那還是把地址發我吧……”
“不是,不是,不是找你代班!昨晚你是不是在那個應總家裏弄了個蛋炒飯??”
王姐突然提起這事,小豫有些費解:“是有這麽回事,怎麽了嗎?給客人留個飯也……不算違規吧?廚房我都收拾幹淨了的,也沒讓那個應總見到我……”
王姐說:“不是,不是,是這個應總怪得很,特意囑咐過我不用留飯,然後昨天他……”
小豫聽了就很懊惱:“不會是那個應總因為這事去老林那裏投訴您了吧?不好意思啊王姐,昨晚您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正和一朋友碰頭呢,我沒吃晚飯,他幫我打包了些東西,我就拿着外賣去了蘭亭,收拾完有些餓了,我看離九點還有些時間,就自己炒了個炒飯,準備吃的時候聽到有人進屋我就走了……”他後悔不疊,“我該直接帶走的,就是當時聽到有人往廚房過來,怕來不及被人看到……”
王姐的音量一高:“不是,咳,不是!你聽我說!你有沒有辦法再做一份一模一樣的?”
“一模一樣的?”小豫刮了下鼻梁,又很費解了:“一模一樣的……蛋炒飯?”
“對!對!!”
“現在?”
“對,對!你在哪裏啊,我給你我家地址你過來吧,我家裏有飯,有蛋……反正,你就給我做一份一模一樣的!”王姐大氣都不帶喘地說了許多,“我看那個應總是吃了你的蛋炒飯覺得特別對味!他以為是我做的呢,我看他們今天好幾個人在會議室裏開大會,房間裏都是外賣,我看他們八成是在找人承包他們公司的飯菜,正試菜呢,我和你說,小豫,他們公司在貿華街上有一整幢樓呢,到時候你就跟着王姐幹!分成絕對少不了你的!你趕緊過來吧!我看這事兒真能成!”
“可是昨天的飯,還有……”小豫有些為難了,王姐卻完全沒聽見他說話似的,興致高昂地展望起了未來:“到時候第一件事就是給我家那個買輛車!也不送外賣了,風裏來雨裏去的,就讓他給我們開車送貨,鐵包人總好過人包鐵啊,我們家天天讀大學的錢也不用愁了,欠人的錢也能全還上了,到時候過年……”
小豫聽着,沒好意思打斷王姐,他擦了下車窗玻璃,公車經過了城北的公車總站了,路上人還是不多,路邊一些無事可作的開熱炒快餐店的不是坐在門口抽煙嗑瓜子,就是撐着傘站在馬路邊招攬生意。
小豫有了個主意,和王姐道:“我問人借個廚房用一用吧,不然您過來我這裏取?”
Advertisement
“好好,沒問題,一定要和昨晚的一模一樣啊!一定要做得好吃啊!”王姐千叮萬囑。
小豫笑了出來:“雖然有點難度,不過我試試吧,應該可以。”他盯住了一家快餐店門口擺着的鍋爐,下一站就下了車,提着塑料桶和拖把進了那店裏,找到老板就問:“能借您這個爐和鍋用一用嗎?我做個炒飯,”他說,“米飯,雞蛋,米酒,香菇,您都有吧?”
2.3
王姐回來了,和汪琪前後腳進的會議室。汪琪穿着高跟鞋走得很慢,進來後就挨着牆站着了,身子有點歪。那悶在會議室裏的一幹人等的視線全都集中在王姐身上。
小萬正喝水,嗆得直咳嗽,左看看汪琪,右瞅瞅應笑:“這怎麽又回來了??還是我吃撐了起幻覺了?”他問其他人,“你們都能看到應總家這個打掃阿姨吧?她手裏是不是還拿着份炒飯?”
方貴英也發了愣,撫着圓鼓鼓的肚皮,做了個幾個深呼吸,問應笑:“應總……這王姐的蛋炒飯我們剛才不是已經品過了嗎?”
應笑說:“王姐說她剛才手扭傷了,沒發揮好。”
王姐馬上發言:“我早上右手扭傷了,炒飯沒炒好,剛才去找了我家附近一個特別厲害的廣東跌打師傅,這次這個炒飯包大家滿意!”
小萬掩着嘴,斜着眼睛看手機:“滿意不滿意不知道啊,反正再吃下去,我胃裏的東西是真的要滿溢出來了……”
王姐讪笑着和衆人賠不是,解釋着:“我是個右撇子,右手傷了那肯定有影響的,哎,大家別光看着了,來,來……”她麻利地收拾起了桌上的外賣盒,袁善眨巴着眼睛道:“姐……您這手挺靈活的啊……”
沒人出聲了。應笑忙着在手機上找跑腿的買東西,待他終于下好一單雲南白藥膏藥,一擡頭,會議室裏這些人滑手機的滑手機,看電腦的看電腦,敲鍵盤的敲鍵盤,坐着摸肚子的摸肚子,沒人去碰那碗蛋炒飯。王姐面色尴尬,人還是客氣,熱情,此時她把右手高舉了起來,光用左手收拾臺面,給自己的飯碗挪位置:“大家嘗嘗啊,應總……”
無人幫忙,也無人響應。汪琪站得遠遠的,臉色發白,她輕聲說了句:“我看和剛才那份好像不太一樣啊。”
還是沒人動手。王姐只好盯住了應笑:“應總,您嘗嘗,是不是昨晚那個味兒,這蛋炒飯,揚州炒飯,天津炒飯,臘味糯米飯,我都會做的。”她還說,“我之前給人做月嫂,還考過營養師,這每天需要些什麽營養元素啊,那肯定給你們補充齊全咯!你們這是只找午飯的,還是下午茶……晚飯都在找承包商呢?”
小萬笑了出來,其他人也跟着笑。小萬跷着二郎腿從面前的一疊紙巾裏找到了一只塑料湯勺,搖頭晃腦地說起了閑話:“那下午茶您會做啥啊?英國司康餅會做嗎?還是三明治啊,牛舌餅啊?”他拱了下身邊的吳銳:“Ryan,你看王姐這找的廣東跌打師傅牛逼啊,你這鼠标手是不是也找人瞧一瞧?”
王姐顯得更局促了,她用單手費勁地打開了塑料碗上的盒蓋,一瞬間奇香四溢,而那王姐瞅着那蛋炒飯,神情一時也有些訝異,她暗暗吞了口唾沫,又熱情地招呼起來:“大家吃啊,應總,來,嘗嘗……”
應笑已經拿起勺子了,他挖了一勺還冒着熱氣的蛋炒飯。這次這味道對了,可仔細咀嚼了番,似乎和昨晚那份炒飯仍有些細微的不同,似乎是米飯的問題,又似乎是雞蛋的問題,或許是調味料,火候?應笑實在說不上來。他只道:“挺好吃的。”
可其他人全都沒有要動勺子的意思。那蒲敬笑眯眯地說:“今天吃了這麽多東西,還是頭一次聽應總說好吃。”
他就那麽坐着,做思索狀,又說:“應總好像今天吃得也不多吧,早過了飯點吧,您多吃些吧,別餓着。”
小萬咳了聲,拿起杯子喝水漱口,說:“我先清清嘴裏的味兒啊。”他沖坐對面的方貴英使了個眼色,方貴英舉杯喝水,說:“聞着挺香的。”他到處找湯勺,“我找找我的勺子啊……”坐在他邊上的李耀聲抿着嘴,在手機屏幕上飛快地舞動手指,眉頭緊鎖:“我這兒遇到點事兒,你們先吃啊……這不弄好,可能影響明天開業……”
小萬諾諾颔首:“那是大事。”
袁善伸着脖子看着那塑料碗裏的盒飯,說:“次這看上去也沒蔥沒蒜,就蛋和飯哈。”
應笑的脾氣上來了,音量一高:“幹嗎呢?我騙你們幹嗎?多吃一口炒飯是能撐死你們是吧?”他掃了這些光是動嘴皮子的人一圈:“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找你們試毒藥呢,沒人相信一個打掃衛生的阿姨能做出什麽天花板美食來是吧?”
他自己又吃了一大勺:“這炒飯就是比泰山做得強!”
小萬就問了:“是米用的好?還是裏頭有別的料啊?該不會是用高湯提了味吧?”
應笑一時語塞,那袁善來救場了,吃了一勺,頓了會兒,又吃了第二勺。小萬在邊上斜睨着他,嘴角翹着,袁善也說不出什麽評語來,一味嘀咕:“有種說不出來的味道,說不好……”
他這麽一說,李耀聲甚至拉着吳銳一塊兒忙起了他的“大事”。方貴英找勺子找到了地上去,敷衍地回話:“應總這哪兒的話,您覺得好吃的那肯定,我們就弄個王姐炒飯上架吧……”
應笑又要發作,卻看汪琪慢吞吞地挪到了會議桌邊,找了張椅子坐下,也試了一勺。她的眼睛一下瞪大了,來來回回打量應笑和王姐,王姐顯然已經被會議室裏的古怪氣氛搞得暈了頭,只是無措地站着,一會兒看看應笑,一會兒又一個一個地認真打量其他人,若有所思,仿佛在确認到底哪個才是她的救世主。
汪琪沖應笑遞了個眼色,恰好方貴英終于找到了他的勺子,淺嘗了一口。這第一口下去,他又去吃第二口,袁善朝他一努嘴,道:“貴哥,是不是?是不是有種……”
方貴英一頓點頭,似是一切盡在不言中,小萬有些動搖了:“什麽味道啊?你們倒是說說清楚啊……”
方貴英确實說不清楚,幾次張口,幾次欲言又止,嘴巴張開了也都只是去吃那炒飯。第三口,第四口……他吃得停不下來了,眼裏起先有疑惑,接着是驚訝,最後竟是難以置信,直到第七口,他似是因為飽腹實在難以繼續了,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勺子,陷入了沉思。小萬見狀,眉毛一抖,也伸了勺子,這下其餘人也都紛紛去吃,他們竟全和方貴英先前的反應一模一樣:什麽話也說不出來,眼神從懷疑,到驚訝,再到難以置信。一屋子人幾乎無聲地分食着那份炒飯。
王姐急了:“這到底是……合不合大家胃口啊?”
應笑說:“挺合我胃口的,你們呢?吃這麽半天,吃出什麽滋味來了嗎?都說說吧,覺得和泰山的比起來哪裏不一樣,值不值得跟進。”
無人應答,這麽些“吃貨”還都是沒吃明白似的,吃一口,品味着,咂摸着,互相打量。應笑又催了幾遍,卻看李耀聲好像吃明白了,但他悶着不響,往方貴英那兒靠去。
不多時,方貴英轉了轉眼珠,開腔了:“王姐,您以前是不是在開開戲院邊上的豫膳房幹過?”
小萬拍了下桌子,眼睛亮了,喊道:“對,對!就是豫膳房,”他沖着應笑比手畫腳,“豫是那個上海那個豫園的豫!我就說這個味道怎麽這麽熟悉,好像在哪兒吃過!豫老板現在還好啊?姐,您倆還有聯系的吧?”
方貴英不買賬了:“行了吧小萬,這豫膳房開的時候你才多大啊?”
李耀聲道:“大姐,豫膳房結業了,您轉行做家政了?那豫膳房那個百花雞您會做嗎?還有那些個什麽水晶荔枝,降龍伏虎湯,美滿團圓冬瓜盅,蜂王蜜豆沙,您會做嗎?全中國就沒第二家餐館會做這些啊!”
袁善也想到了什麽:“豫膳房?那不是老爺子最愛去的飯店嗎?之前結業了他是不是還張羅着要幫主廚重開啊?我記得我在網上看到過新聞!”
王姐張口結舌,答不上來。
袁善拖着椅子靠近王姐,摩拳擦掌:“姐,拍做飯視頻,做網紅你有興趣嗎?”
小萬也湊了過去,一下就拍了好幾張王姐的照片:“姐,您這五官,這眉毛眼睛鼻子,特別上鏡,還有這氣質,我一看您就覺得特別親切,像我媽似的,就有種那種……”
李耀聲給王姐倒了杯熱水,過去和她寒暄:“豫老板和您還有來往吧?您下次見着他,就說以前興龍的小李還惦記着他呢。”
方貴英快步繞到了王姐身後,扶住王姐的椅子詢問:“您這蛋炒飯就是以前豫膳房那道叫什麽……天女散花是吧?”
他說得頭頭是道:“它這每一粒飯粒,那蛋白和蛋黃分開包裹住那米飯粒的,你們看,我拿一顆你們看,像不像花的兩朵雙色花瓣。”
“網紅?”王姐有些茫然了,又有些興奮,“我這外形……恐怕不合适吧?”她根本顧不上回應李耀聲和方貴英了,就盯着小萬和袁善,問道:“合着你們不是要找人承包午餐啊?”
袁善已經開始為包裝行銷出謀劃策:“咱們的頻道就叫王姐來了,微博熱搜買一買,抖音排行肯定連夜沖上前十,您這路線可太寬了,咱們可以還原失傳菜,還可以就做家常菜,還可以找豫老板客串客串,到時候豫膳房重新開業,還是您倆弄個新的。”
“真能賺大錢?是不是直播帶貨給抽成那種啊?”
“您放心,那合約肯定給您最好的!”
“豫膳房”這名字聽着耳熟,應笑搜了下,關于這家飯店,網上的信息并不多,只有條百科條目,說是全國有名的老牌粵菜飯店,主廚兼老板豫師傅潛心還原失傳菜,不過二十多年前,因妻子過世,主廚太過悲痛,身體一落千丈,無力也無心經營下去,就關門歇業了。
這會兒連吳銳都加入了熱火朝天的包裝王姐的讨論裏:“到時候要是平臺下面有什麽您不喜歡的評論您就和我說,這網絡風向您別在意,您做自己,我們用實力說話。”
有的還在你一言我一語地讨論豫膳房。
“豫膳房那個主廚有個特別牛的小兒子,他小時候我還在飯店裏見過他呢,打小就機靈,他和鄭緒偉一個師父啊,法國那個布朗特嘛,鄭緒偉還得管他叫一聲師兄。”
“老李,你見過他?他比鄭緒偉可低調多了,真人都沒出過鏡,聽說是個工作狂,每天第一個進廚房,最後一個出來。之前他不是回國開飯店嗎?他爸還給我發了邀請函,找我和老爺子一塊兒去吃一頓。”
“聽說他和鄭緒偉從布朗特那裏出了師之後一直在別苗頭,一直是他技高一籌。”
“Shawn,我聽說B&C那會兒要在拉斯維加斯開新餐館,不是還想找他當主廚的嗎?你認識他嗎?叫什麽來着?豫什麽來着?”
“啊?那不早該去找這人了?應總,那幹脆找他,到時候貨架上他和粵意的禮盒同臺pk,我們豈不是美滋滋?”
應笑想起來了,确實有這麽回事兒,那單企劃還是交給他負責的,集團當時屬意找一位年輕的亞洲明星主廚撐場面,鄭緒偉那會兒還沒出名,年輕一輩裏最受人矚目的就要屬當時剛剛離開世界排名第一餐館ooma,在紐約自立門戶的豫——這個人可太神秘了,就像袁善說的,從沒出過鏡,媒體的采訪會面一概回絕,就算是見投資人也就是去人家裏做頓飯,更沒在什麽社交平臺留下任何帳號,就連他的中文名,應笑當時都沒打聽到,大家稱呼他,都只稱呼他“豫”。為了拉斯維加斯的新餐館,應笑曾連着兩個星期都去豫在紐約的餐館報道,卻連豫大廚一片都沒見着,連一張名片都沒遞出去。問侍應生,問經理,得到的答複永遠是:我們主廚希望客人專注享受美食就好,至于做飯的人長得是方是圓,是個什麽樣的人,沒必要深究。連吃了兩個星期這樣的閉門羹,應笑拉了兩個泰國女廚師去見了老板,在拉斯維加斯開了第一家全女性工作人員的高級餐館,隔年就拿下全球最佳餐廳第十名的殊榮。
小萬還在說呢:“誰想到遇到火災,什麽都燒沒了,人也沒信了,也不知道現在在幹嗎。”
蒲敬對着王姐笑容滿面:“到時候賣拌飯醬,酸辣粉,您只需要一吆喝,那肯定都是幾個億的營業額,到時候我們這些線下實體店還要麻煩您來直播帶帶貨,那都得沾您的光啊。”
王姐已經聽直了眼睛,撥弄着頭發道:“好說,好說,那咱們什麽時候簽合約啊?我這需要準備些什麽啊?”
那被擠在人群外頭的汪琪又給應笑遞眼色。應笑放下了手機,敲了敲桌子,說了聲:“行了啊。”
他實在在網上搜不出關于那個豫的下落了,火災的事媒體報道了,信息卻不多,只知道豫的餐館在紐約大獲成功後,回國經營,在一個偏僻山村選址開店,可恰恰因為這個選址,飯店意外失火後,因為道路不通,影響了消防救援,耗資數百萬建起來的餐館燒成了一片廢墟。從此豫音訊全無。
小萬看了眼應笑,拍了拍手:“應總要發言了,大家安靜,安靜。”
會議室裏安靜了些,可仍能聽到竊竊私語聲,蒲敬正和王姐交換微信,誇她保養得當,完全看不出已經五十好幾了。袁善說了句:“還是應總懂吃。”
應笑直勾勾看着王姐,問她:“這炒飯你是怎麽做的?”
王姐擦了擦額頭,說:“就是蛋和飯就這麽炒,這屬于……叫什麽……那什麽肌肉記憶吧,做習慣了。”
“你這炒飯的味道和昨晚的很接近,但是還是有些不一樣。”
“那可能是飯的問題吧,今天用的米不一樣,我就用了家裏自己平時吃的米。”王姐幹笑了兩聲,“應總家裏的米好。”
應笑低沉了聲音:“我家裏沒有米。”
會議室裏徹底靜了。方貴英和李耀聲交換了個眼色,又去看小萬,小萬看汪琪,蒲敬和吳銳也都望向她。汪琪低頭喝水,袁善往後滑,竊聲問她:“姐,這幹嗎呢……怎麽變審犯人了?”
汪琪沒吭聲,應笑向王姐走了過去,本堵在王姐前面的小萬和袁善自動讓出了一條路,應笑拿出手機,點開了半個小時前汪琪發來的一張照片遞到王姐面前,問道:“這人誰?王姐,我可是有目擊者的,你這份炒飯是你和這人拿的。”
照片拍到王姐站在一家快餐店前,從一個戴口罩的男人手裏接過一只塑料打包碗。男人戴着口罩,看不清樣子。他身上也穿着真淨家政的工作服。
王姐笑了笑:“我外甥,咳,我這手不是傷了嘛……其實是這的啊,找了跌打師傅弄過之後,我回家試了試,還是不太行,我就想到了我外甥,他從小就跟着我學做飯,你們說的拍視頻,教做飯,我和我外甥也可以搞個母子檔什麽的,诶,你們看那個大師傅,特別火那個川菜師傅不也帶他大舅一塊兒做飯呢。”
應笑把手機扔在了桌上,俯視着王姐,面無表情:“王姐,不該是你賺的錢你就不該賺,你做不到的事情就別攬那個瓷器活兒,扭傷?從小跟着你學做飯的外甥?你以為我傻,是吧?”
方貴英抽了幾張紙巾擦嘴,擤鼻涕。
應笑繼續冷着聲音對王姐道:“我給你的鑰匙你還違反你們公司規定給了誰,昨天是誰在我家打掃衛生,留下那份飯,我也不想追究了,現在我就需要你做一件事,照片裏的這個人,你打電話給他,讓他馬上過來。”
2.4
汪琪仰面向後往沙發靠墊上結結實實靠下去,甩開腳上的高跟鞋,送出一口長長的氣,整個人放松了不少。丢在肚子上的手機接二連三響起提示音,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小萬問她去哪兒了,千千問她下午茶奶茶要喝什麽,她媽給她傳了周末相親對象的照片過來,二舅發來新的專利證明書,說要送她一款新型風能烤肉機。辦公室外頭叽裏呱啦地說話聲不停,樓面上兩臺打印機好像都罷了工,休息室的下水道堵了,咖啡灑了,沒熱水了,地毯髒了,開業橫幅送到了總部去,法國機場罷工,一批進口巧克力卡在了海關……
汪琪稍直起身子,靠着沙發一側的扶手,一手托腮,出神地望着一面雪白的牆壁,另一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揉搓右腳腳踝。
牆上的白油漆刷得十分均勻。
有人敲門。汪琪慌忙找到高跟鞋套上,拿起手機,說:“進來吧。”
敲門的人進來,兩人的視線碰上,汪琪展露笑容,打直了腰杆要站起來:“應總。”
應笑示意她坐着就好,他關了門,去把沙發後頭的窗簾拉開了。外頭辦公區的光映進來,襯得辦公室裏有些暗了。汪琪把屋裏所有燈都打開了,又對應笑笑了笑。應笑遞給她一包雲南白藥膏藥。這下打了汪琪一個措手不及,她眨巴着眼睛,翻來覆去看那藥膏的包裝,全新的,還沒拆封,她趕忙用眼角餘光瞄了眼外頭,沒人在看他們,她這才再去瞧應笑,開起了玩笑:“這種時候不是應該送一雙平底鞋嗎?”
應笑對這句調侃毫無反應,眉宇間甚至隐約有怒氣。汪琪卻沒在意,和應笑相處這一陣她早就發現了,他總是這樣一副生着氣,随時随地可能要發怒的樣子,他的“面無表情”就是臉色微愠。也是奇了,他單名“笑”,成天地卻不見他的笑臉,也許他天生有反骨,叫他“笑”,他偏不,就是不開心,不笑,仿佛世上淨是他看不順眼的人,讓他不滿意的事情。這麽長期不去調動臉上的笑肌,只顧着愁眉,只顧着冷眼給人臉色——這副生氣的樣子就逐漸在他臉上定了形,以致于他什麽表情也不做時看上去就是在生什麽氣似的。
可應笑開口時卻溫溫和和的,他打量着汪琪的高幹鞋:“它們不是你身體的一部分嗎?”
汪琪被他逗笑了,不知怎麽比先前一個人待着發呆時還要放松了,也許是因為應笑那臉色和口吻産生的反差,也許是他對她細致入微的觀察和親自送來的關懷,都讓他看上去沒那麽難以接近了,汪琪拆了包膏藥,語調柔和:“您随便坐。”一股藥味竄鼻子,她打了個噴嚏,低頭往腳踝上貼膏藥,不由寬慰應笑:“應總……您空降新部門主管,可能還不清楚,老方他們幾個認識得久,在興龍裏資歷也老,都是老爺子的座上賓,說句不好聽的,三少爺也要敬他們幾分,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就是愛說幾句閑話,我啊,小萬啊,沒少被他們人前人後擠兌過,人倒不壞,幹起活兒來也挺牢靠。”膏藥在她腳踝上服帖了,她擡頭看應笑,笑容滿面地說:“他們能力都很不錯的,不然三少也不會帶他們出來重啓精品超市線,創立歐齊。”
應笑靠着辦公桌,抱着胳膊:“無所謂,他們在我面前,在我背後怎麽議論我都無所謂。”
汪琪和他套近乎,豎起大拇指道:“那是,您是經歷過大風大雨的大心髒啊。”
應笑看着她,目光探得很深,兩顆黑眼珠子好像兩只盛滿冰水的黑碗,透着寒意。他道:“只有敵人才永遠不會背叛自己對你的敵意。”
他又說:“我上班是來做業績,賺錢的,不是來交朋友的。”
汪琪一愣,蹙了蹙眉頭,心裏不是滋味,她一番好意提點他幾句,聽應笑的回答,他是品出了些溜須拍馬的意思?再解釋本意又顯得多餘,她和應笑實在有些聊不下去了。這時,應笑的手機提示來新信息了,他拿出手機打字。汪琪自找臺階下,問了聲:“人到了?”
應笑說:“三少到了,才下飛機,過會兒來公司。”他擡起眼睛,瞅着汪琪的右腳,說:“明天開業,別遲到,獨立女性的公告稿已經發出去了,高跟鞋穿雙紅的吧。”
汪琪低頭苦笑,原來送她膏藥是為了別拖他們媒體公關的後腿。她比出個ok的手勢:“應該沒傷到骨頭。”
應笑正低頭打字回信息,沒接腔。汪琪看他還沒有要走的意思,舔了舔嘴唇,壯着膽子開了口:“對了,應總,上次三少爺說的全生态農場配合高級餐館,提升餐飲體驗,優化品牌形象的事情,我想我們是不是可以轉換下思路?”
應笑還在打字,不聲不響。汪琪便抓着機會繼續:“我覺得現代人啊,就是現在多數人在吃這方面,很多時候就是在尋求一個方便快捷和美味的平衡點,方便的東西不難吃就可以了,要麽是逢年過節要麽是出門旅游才願意在吃這件事上耗費很大的時間和情感成本,我覺得我們是不是可以順水推舟,不僅是我們提供給市場的美食是奢侈高級的,我們能不能把下廚做飯變成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應笑聽到這裏,擡起眼梢看了看汪琪,手指上的動作停住了,臉上那平日裏含怒的神色舒緩了些許,汪琪從中得到了莫大的鼓勵,說了更多:“其實在日本,新加坡,在高級百貨公司裏開設主廚廚房,教那些富太太做飯已經是一門很成熟的生意了,我覺得我們可以借鑒這個模式,我們還可以結合運通在北美做的monthly wine and food club,通過信用卡等級先篩選一批用戶,然後……”
應笑又收到了新消息,他看着門口:“人到了,你有什麽想法就交個企劃案給我吧。”
汪琪一喜,趕忙答應。
應笑指着她的腳踝:“別歇太久了。”他往門口去。
汪琪樂不可支,看應笑要開門了,忍不住問了聲:“應總,你不是真的因為什麽事情心情不好,又聽到他們背地裏嘀嘀咕咕,一氣之下拿他們出氣,想撐死他們這麽簡單粗暴吧?”
應笑扭頭看她,皺起了眉毛:“我心情不好?”
汪琪說:“項目的事情,或者是私事啊,您才回國,可能哪裏有些不适應?我不知道啊,我瞎猜的。”
應笑說:“對啊。”
“啊?”
“我就是這麽簡單粗暴,脾氣差,小肚雞腸。”
應笑關上了門。汪琪咂摸了幾遍他最後的回答,笑出了聲音,重新靠回沙發上,擡起腳活動腳踝。她設了個一分鐘後響的鬧鐘,仰望着天花板閉目養神。
外面還在下雨。市中心的雨沒有先前在郊區時那麽大,細雨如毫,不仔細看看不出雨勢,只覺得遠近高低的屋宇全都被一層雲霧籠罩住了。
小豫站在會議桌邊,手裏捏着口罩和一堆名片,目光回到室內,大方自然到近乎誠懇地接住在座每一個人眼裏的驚訝,回避,甚至恐懼。
這間會議室裏只有一個人只是很平常地注視着他,不帶任何刺探秘密的意味,也缺乏獵奇的熱情,在他脫下口罩解釋臉上傷疤的時候這個人的眼神甚至沒有一刻躲閃過,似乎世界上發生任何事情,出現任何奇異畸形的東西他都不會感到驚奇,并且,他都有信心找到處理或面對的辦法,或許正是因此,他的眉頭才總是微微皺着,總像在思索着什麽。這個人和會議室裏的其他人一樣,先前已經和他自我介紹過了,他叫應笑,大家都稱呼他一聲應總,看樣子是會議室裏這些人的頭頭。
小豫望住應笑,說:“所以……我現在就是這樣一個情況,燒傷是治不好了的,脖子上,肩膀上和右手都有,所以網紅視頻這個……”
小萬舉手插嘴——他是眼裏有畏懼的那個。他匆忙瞥了小豫一眼就去看着應笑說話了:“我有個哥們兒,就是那什麽蒙面歌手那個節目大家知道吧?他們好多面具都是他做的。”
小豫笑了:“可是我也沒有味覺了,嗅覺還好,還有一點,右手神經失調,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開始抽搐,拿刀很危險。”
方貴英凝眉問道:“緊張的時候?”他一笑,“沒事,沒事,小豫,我看你現在就好好的嘛,說明來我們這裏,你不覺得緊張,哎,這是好事啊,大家說是不是?”
大家紛紛附和,唯獨應笑沒有任何反應,仍只是看着小豫。小豫不躲也不閃的,他早就習慣任何目光的審視了,他撓了下頭頂心:“我覺得你們說的那些,我不适合,就不耽誤大家時間了吧。”
袁善高聲道:“诶,不是,您說您失去了味覺,那您的炒飯還能做得那麽好吃,我覺得……我覺得您是謙虛了吧?”
李耀聲道:“你家老爺子身體還好吧?”他起身,要拉小豫坐下,“坐下說,坐下說,不着急啊,我,李叔,你還記得嗎?小時候你才八九歲的時候,去後廚,你搬個小板凳站着看你爸碼菜……”
小豫坐下了,笑着看李耀聲:“李總,您是我爸那裏的常客吧?”
李耀聲聞言,喜上眉梢,拉着他話起了家常:“他還下廚不?在家給你露兩手?你們住一塊兒呢還是?”
小豫突然靈光一閃:“我知道了,你們可以找我姐啊。”
他道:“我們家現在逢年過節,都是我姐掌勺,我和我爸給她打下手。”
小萬來興致了,攥着手機就問:“那你姐現在是在哪家飯店當大廚啊?她微信多少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