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嗯
“狀元”兩個字一出, 一切都有了解釋。
為什麽會出動最高領導天團。
為什麽老周和段長都趕了過去。
為什麽老曾會笑成那樣。
因為他們一中,已經蟬聯了兩屆榜眼。
上一屆被附中拿走,上上屆是新才實驗。
最可惜的,是兩次都只差了一分。
就跟命似的,明明聯考成績都要出類拔萃一點,可到了高考,就總差那麽細枝末節的一分。
這屆結果尚不知, 可估摸着也懸。
直到顧戚出現。
太穩了。
哪怕是經驗再豐富的老教師,都很少見過這麽穩的學生。
顧戚的穩體現在各方各面, 成績只是他最直觀的表現之一。
“不出意外,這次第一還會在一中”,這是顧戚進一中之後, 各校老師私底下最常挂在嘴邊的話。
尤其在各種大考之後。
不說鎮安一衆學校,就連其他省重點的學生, 都知道顧戚“狀元預備役”的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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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在顧戚競賽成績出來之後, 了解情況的, 心底基本就有底了。
這樣的成績,保送是板上釘釘的事。
包括一中一群領導。
所以在顧戚說出那句不一定選擇保送的時候,曾宏一個電話,能來的就全來了。
他們一中建校這麽多年, 還是第一次聽見一個學生不想保送的。
尤其還是顧戚這種情況, 不用參加高考,直接保送,保送的還是國內最高學府。
顧戚參加高考, 對于學校來說,是絕對的好事。
保送雖然也是成績之一,但更多的,是基于學生自己。
但一個“狀元”頭銜,給學校帶來的效益,是遠勝于一個保送生的。
可他們卻從來沒想過要顧戚去參加高考。
不是覺得冒險,而是明明伸手就能拿到的東西,實在沒必要把路走長。
誰知道顧戚會不按常理出牌。
整場“談判”下來,作為顧戚班主任的周易,卻沒說過一句話。
曾宏他們身處高位,從大局角度出發,為了打個翻身仗,對于顧戚這個決定,是打心底裏支持的。
而且不管出于什麽原因,也着實佩服顧戚那種遠超出他年齡的冷靜。
也很清楚,這樣的孩子,必成大器。
可出于私心,穩妥點,總不是壞事。
曾宏斂了斂表情,咳了一聲,拍了拍周易肩膀:“老周,你自己的學生,你說說?”
周易看向顧戚,半晌,開了口:“顧戚,你出來一下。”
周易帶着顧戚,上了天臺。
前段時間一直在下雨,坑窪不齊的天臺,還積了不少水。
顧戚跟在周易身後,還順手扶了把被風吹歪的校旗。
“那天我和路言說的事,你是不是聽到了?”周易直接開口。
顧戚:“如果說的是競賽那個事的話,是。”
周易就知道他聽到了。
“所以你覺得,比起競賽,他應該安安穩穩參加高考?”周易語氣很平靜。
顧戚卻笑了下:“這點,老師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周易的确很清楚。
還是那句話,不出意外的話,以路言的水平,競賽是沒問題的。
可偏偏,路言是發生過“意外”的。
而走競賽的話,留給那孩子緩沖的時間就不多了,結果怎樣,他也沒法預測。
可能是好的,也可能得不償失。
“上周末聽說你帶着他去高三那邊寫卷子,他狀态怎麽樣?”周易問道。
顧戚說得很籠統:“慢慢來。”
周易吹了小半會兒的風,回歸正題:“其實保送和高考也不沖突,保送生去體驗高考的也不少。”
顧戚搭着護欄,往上一靠,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久久沒說話。
直到周易偏頭來看他,顧戚才慢聲:“老師,我以前在國外的時候,很喜歡那種快人一步的感覺。”
別人學A的,他已經學C了。
別人初階的時候,他已經高階了。
別人還在糾結下節課怎麽預習的時候,他可能都快學完一輪了。
他以為可以從裏面找到樂趣,可慢慢,他發現沒有。
還是按部就班,還是無趣。
宋蔓一直說他是一個“沒有目标”的人,顧戚對此不以為然。
所以他參加各種比賽,拿名次,拿榮譽。
可當宋蔓問他,為什麽要參加比賽的時候,顧戚腦海裏蹦出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因為需要有人去拿這個名次。
老師需要他,學校需要他,而不是他自己需要。
他的确知道自己要什麽。
比如第一名,比如金牌。
可這種“知道”,只是在那個環境,特定的、階段性的、可有可無的東西。
什麽是可有可無。
就是沒有,他也不見得多可惜。
直到遇上路言,進了九班。
那是顧戚第一次,這麽透徹、這麽清楚地認識到,他究竟想要什麽。
他不需要去“體驗高考”,不需要退路。
他想做的,就是和路言一起,和九班所有人一起,站在同一起點,過完整個高三。
刷題、上課、考試,最後走進考場。
周易聽着顧戚一句一句說完,心一點一點落了地。
因為他知道,顧戚這不是心血來潮,不是意氣用事,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也有絕對的把握。
哪怕那天,他沒有在門口聽到他和路言的談話,也不會影響今天的結果。
周易一開始見到路言的時候,就覺得他和顧戚很像。
兩人都是同樣的鋒芒。
可現在,他才知道,兩人是真的像,各種意義上的。
周易露出了整個下午以來,第一個笑容:“也不知道哪來的膽子,敢跟曾主任他們誇下狀元的海口,要是不拿個狀元,我看你怎麽收場。”
顧戚恢複了散漫的樣子:“還真說不定。”
周易:“?”
顧戚笑了下:“可能就輸給他了。”
周易自然知道這個他是誰:“這麽不自信?”
顧戚眉梢微揚:“不是不自信,是信他。”
可能還要勝過信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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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戚一回到教室,剛坐下,路言就開了口:“為什麽不保送?”
顧戚往椅子上輕輕一靠:“要給學校拿狀元。”
路言從頭到尾就沒把話聽進去過:“……你覺得我會信?”
顧戚輕笑了一聲,沒再說話。
尚清北卻忽然從前門跑了進來,大喊了一聲:“戚神!”
尚清北說話向來溫吞,很少見他有這麽“按捺不住”的時候,九班人都被吓了一跳。
就連路言指尖也顫了一下,擡起頭。
這才看見尚清北後面,還跟着陳蹊他們。
“我、我聽見了!”尚清北有些語無倫次,“也不是故意偷聽的,就是剛去辦公室門口,剛好聽到班主任和其他老師在說話。”
“然後他們在說你的事,門沒關好,然後……”
“打住打住!”朱瑞聽不下去了,“北北,小邏輯,你的邏輯呢?”
“什麽聽見、偷聽的,我怎麽一個字都聽不懂啊。”
“蹊姐,你給翻譯一下?”林季說道。
陳蹊搖了搖頭:“我們去的時候,北北剛好往回跑,跑的還有點急,我們就跟過來了。”
所以她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尚清北吸了一口氣,順着過道,跑到最後一排,最後在路言身邊站定:“班主任跟其他老師說,戚哥不保送,是想陪着我們一起高考。”
十幾分鐘前,林季也說過這句話。
“戚哥可能要陪着我們一起高考。”
那時候,大家當結果來聽。
所以他們在猜為什麽,是保送出問題了,還是戚哥出問題了。
可現在,尚清北這句“想陪着我們一起高考”,多了一個字,當時的結果,就變成了現在的原因。
不是保送出問題了,也不是戚哥出問題了。
只是想陪着他們一起高考,僅此而已。
“戚哥,你認真的嗎?”在滿室靜寂中,鄭意第一個開了口。
這話,好像比流傳着的“為了拿狀元”聽來更離譜,可莫名的,九班人都信了。
包括路言。
他不知道這種感覺從何而來,可他一偏頭,跟顧戚對上視線的瞬間,路言就知道,尚清北說的是對的。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顧戚笑了下:“努努力,給我們班拿個狀元回來。”
戚哥認了這話。
戚哥是真的會陪着他們過完高三。
什麽拿狀元,就算拿狀元,也不是為了學校,是為了他們九班。
這些念頭在所有人心頭盤旋,落下。
“靠!既然都說到這份上了,我也就說實話了,”朱瑞仰着頭,看着天花板,“戚哥其實我們一直默認你是保送的,之前還想着等到高三下學期的時候,你錄取通知書到了,該用什麽法子騙你繼續來上課,給我們班鎮場子。”
“還有高考那幾天,一定要安排你站在門口,就那種人形立牌一樣,按學號排隊抱過去,沾沾考運。”
林季:“戚哥,我也自首,朱瑞他們還撺掇着,要我去偷你校服。”
所有人笑了出來。
笑完了,又莫名有點鼻酸。
其他班的人,或許只覺得顧戚是九班永遠的第一。
壓了所有人一頭,總有不服的。
可他們卻不知道,對于九班人來說,顧戚是主心骨一樣的存在。
是他們的目标,但從來不是他們所謂的“競争者”。
他們不想搬進高三樓,不是抗拒高三的疲累,而是抗拒那種各自奔跑的感覺。
尤其是他們這種省重點。
直接保送、競賽保送、出國……等到真正高考那幾天,班裏空了大半的都有。
說不羨慕是假的,但不嫉妒,因為無論以哪種方式走過高三,都是辛苦得來的,他們也為這些人高興。
只是這種高興,附夾着很多遺憾。
而現在,戚哥卻說會陪着他們高考。
“我雖然沒有像戚哥一樣直接保送,但競賽成績也還過的去……”孫雨蒙眨了眨眼睛,“可作為九班的班長,你們學到哪天結束,我也學到哪天結束,你們什麽時候進考場,我也什麽時候進考場。”
同樣可能走競賽渠道的陳蹊,也悠悠說了一句:“一輩子也就一次高考,不參加也太可惜了吧。”
尚清北立刻跟上:“我也是!”
“別了吧,你們都這麽努力,別等會兒三甲都在我們班,那我們班要上校史的。”
“我們怎麽就不能上校史了?!”
“戚哥努努力,拿個狀元,我們也努努力,争取把我們這屆畢業牆的光榮榜,變成我們班的集體照!”
……
很快,教室裏便響起書本、試卷翻動的聲音。
路言很少見到這樣的九班。
好像有什麽東西,在今天脫去了淺覆着的不安和焦躁,露出最開始的模樣。
“怎麽了?”顧戚輕聲開口。
“沒什麽。”路言沒多說,只遠遠看着高三那幢教學樓。
只是覺得,好像高三、高考,也沒這麽可怕了。
顧戚看着路言寫了一半的卷子:“不用急。”
路言回過頭。
顧戚在他的試卷上點了一下:“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來。”
“我陪你。”
這是顧戚第二次說這話。
慢慢來,我陪你。
可路言也是今天才知道,這句我陪你,或許比他想象的要更長久。
期中考路言還是沒參加,可也沒回寝室。
而是去了高三樓,在顧戚原先帶他去的那間自習室裏,做了兩天題。
可能是被顧戚陪他們參加高考這件事刺激到了,這次期中考,九班成績格外好。
年級前十,光九班就占了三個。
平均分也位列第一。
可年級第一,卻挨了幾頓呲。
“我還是頭一次見戚哥被老周他們連起來批。”林季剛打探消息回來。
徐樂天不解:“戚哥那成績,都超标這麽多了,還挨罵啊?”
有人回:“戚哥跟我們标準不一樣,是按狀元标準來的,當然要吹毛求疵。”
“那也不能呲太過吧,”朱瑞說着,看見路言在看顧戚的試卷,求認可似的,順嘴說了一句,“言哥你說是對吧!”
路言沒留心朱瑞他們剛在讨論什麽。
只看着顧戚的卷子。
最後那幾分,就扣在那超綱的公式上。
班主任他們罵罵也是對的。
恰好朱瑞又在這時開了口,于是路言不怎麽走心地回了句“嗯”。
“你看你看,言哥都說‘嗯’了,”朱瑞啧了一聲,“怪心疼我戚哥的。”
“心疼什麽?”顧戚從後門走進來。
朱瑞被突然出現的顧戚吓了一跳,剛說過的話全抛在腦後了。
只抓住零星幾個詞。
言哥、戚哥、心疼。
朱瑞都來不及想,嘴巴比大腦更快:“言哥心疼你!”
林季:“……”
徐樂天:“……”
路言:“……”
“是嗎,”顧戚說這話的時候,就看着路言,在他身邊坐下的時候,身子還微側着,朝着路言那邊,“心疼我?”
路言有點想把試卷蓋他臉上。
路言看了朱瑞一眼。
朱瑞慫到不能再慫地在後面加了三個字:“的分數。”
顧戚輕一擡手,給了一個“知道了”的信號,朱瑞立刻拔腿跑了。
“班主任是不是跟你說過,如果在考場上,寫到這些超綱公式,不能直接用?”路言聲音壓得低,控制在只有他和顧戚兩人聽見的範圍內。
“扣你兩分,不冤。”
路言拿起筆,在顧戚的試卷上随手圈了一下:“這公式,上次……”
“還沒回答我問題呢,心疼我什麽?”顧戚順勢握住路言想要收回去的手。
路言把手收回來:“……後半句沒聽到嗎?”
雖然朱瑞那句“的分數”是情勢所迫。
可這幾分的确是白送掉的。
說心疼,也說得過去。
“那心疼完了沒?”顧戚突然說了這麽一句。
路言一時沒聽懂:“……什麽?”
什麽心疼完了沒?
顧戚曲指,在路言剛圈起來的試卷上點了點:“這丢掉的兩分,心疼完了沒?”
路言心想,顧戚剛從周易那邊回來,該說的、該分析的,周易應該都跟他說過了,顧戚這意思,大概也是不想再聽些重複的話。
本來想回一句“你自己都不心疼,我心疼什麽”,可想想,又覺得語氣太生硬了點,于是沒什麽感情地說道:“完了。”
“那順便心疼一下我。”顧戚把卷子收起來,一把攏進桌膛,“被老周念了一個課間,頭疼。”
顧戚手肘撐在幹淨到不能再幹淨的桌面上,用一種“你看着辦吧”的眼神,看着路言。
路言收回視線:“疼點長記性。”
“考差了,是不是該給點鼓勵?”顧戚繼續悠悠道。
前排聽到這裏,總算忍不住了,毫無靈魂地轉過頭來:“戚哥,你這句‘考差了’,是認真的嗎?”
戚哥真的是……為了騙言哥跟他說說話,連“考差了”這種天打雷劈的話都說得出來。
前排拿着他的數學答題紙,指着那鮮紅的“108”這個分數:“戚哥,你清醒點,這才叫考差了。”
“你那148,在我跟前,根本不能看。”
“戚哥,我翻譯一下,老黃這句話,其實是在罵你,說你在他跟前,就是個弟弟。”
“委婉點,別那麽直白。”
路言:“……”
顧戚:“……”
所有人都沒想到,有一天,他們班會出現一個話題,是所有人都有話語權,唯獨顧戚沒有的。
叫做“考差是一種什麽樣的體驗”。
顧戚作為唯一沒有發言權的聽衆,聽得卻很耐心。
當聽到孫雨蒙說上次考差了,在寝室抱着陳蹊哭了半個小時的時候,顧戚慢悠悠看了路言一眼。
“抱一下?”
路言握緊拳頭。
班裏還在讨論“考差”的話題,挺熱鬧,可林季卻難得的安靜。
鄭意剛開始還沒察覺,後來半天沒聽見林季的聲音,一擡頭,發現他正看着路言出神。
“還看,別被言哥發現了。”鄭意提醒道。
林季越來越覺得自己的猜想是對的:“戚哥和言哥肯定有情況。”
鄭意聽他又提起這茬:“你要是把這精力放到學習上,下一個保送的就是你。”
林季沒理會鄭意的話,只道:“我憋不住了。”
鄭意心一跳,下意識拉住林季的手:“你要幹嘛?”
林季心一橫:“問戚哥。”
鄭意:“怎麽問?”
林季沉思半刻:“你等着。”
晚上熄燈鈴響,所有人上了床。
只有顧戚還在忙,臨睡前,國際部剛送來一份資料,麻煩他幫着校對一下。
顧戚開着夜燈,調到最暗的模式。
林季翻來覆去睡不着,又想起跟鄭意說的那句“你等着”。
他慢慢爬起來,對着鄭意的被子就來了一拳。
鄭意坐起身來,壓着聲音:“快睡。”
“我還沒問呢。”林季說道。
鄭意就沒把這話當真,随口回了句:“那明天問。”
兩人雖然壓着聲音,可顧戚還是聽到了動靜,擡頭,看了林季一眼:“有燈睡不着?”
“沒,戚哥你調亮點,大白天都睡得着,別把眼睛看壞了。”鄭意回了一句,然後看着林季:“睡覺。”
林季聞言,只好躺回去。
鄭意放下心。
可這邊鄭意的頭剛沾到枕頭,那頭躺下的林季,卻忽然開了口:“戚哥。”
顧戚淺淺應了一聲:“嗯。”
鄭意猛地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