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李夕月心想, 皇帝能有什麽吩咐呢?左不過又是占占便宜。
以往好歹每日送幾回茶,得以見幾面,現在卻得他屈尊過來, 每天也只能他下午或晚間不忙的時候才能見他一面,其實心裏也怪想他的。
想他的懷抱, 想他的熱吻, 想他每天嬉皮笑臉的模樣。
真的, 這麽一想啊,他和她剛到養心殿的時候真是大不一樣了!遇到再大的煩悶,再大的苦累, 他也能笑着。
昝寧四下裏一看這間屋子, 布置的時候也算是新嶄嶄的,但是沒有現在這樣活潑又生氣:瓶子裏插着蠟梅,枯蓮蓬當作搖鈴, 炕床的枕頭上鋪着挑繡的枕巾,連食盒裏的零嘴兒, 都擺得跟朵花兒似的。
突然, 他聽見蟲子的歡鳴,不由睜大眼睛問:“你還養着金蛉子哪?”
李夕月不意他突然轉折, 只好先回話:“萬歲爺,這不是金蛉子, 是過冬的蝈蝈,上回奴才的阿瑪來順貞門看奴才, 特特塞了一只蝈蝈葫蘆給奴才, 說是想家了就聽聽。”
她咬了咬嘴唇,忍住那一點點想家的情緒:“奴才照阿瑪的指點仔細養着這蝈蝈,據說過大冬是沒問題, 說不定還能過春節。如今沒幾天就是大冬了,聽這叫聲,這只蝈蝈旺健呢,擎等着看它能不能叫到大年裏。”
昝寧仔細一分辨,這聲音确實沒有金蛉子清脆,但響亮了許多。他點點頭,竟然有些羨慕:“真好,這樣一位父親,特懂兒女的心思。你在家,該有多受寵啊!”
李夕月想:我在家真是父母的掌中之珠呢!
她是第一個孩子,出生的時辰好,滿月了恰逢她阿瑪補了個好缺分,家裏人都拿她當福娃娃。所以即使後來有了弟弟妹妹,父母也是打心眼裏疼她。
她點點頭,輕輕嘆息了一聲:“所以,萬歲爺該能體諒,奴才想家的心事。”
昝寧點點頭,抱了抱她:“我懂。”
她靜靜讓他抱了一會兒,忍不住又問:“剛剛萬歲爺說有什麽吩咐來着?”
“啊,打了打岔,都差點忘了。”皇帝說,“冬至節前要頒賜群臣,一般的寫個‘福’字也就差不多了,但幾位顧命大臣,每年都會安排宮人頒賜如意和饽饽桌。你還去一趟禮親王府邸,這次要和正福晉打交道——她是太後的親姐姐,你得少說話,多打量。”
他想了想說:“實話告訴你,陳如惠的妻子已經到了直隸境內,是我的師傅張學政派信得過的人親自送她來的。京控不論成功與否,吳唐和他包庇的知府黃瀚想必都是沒心情過年的,聽說老早有信箋和炭敬送到京裏打點了。本來呢,這也是朝堂的事,但是你曉得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說不定禮王的後宅會有些好戲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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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夕月想了好一會兒,有點明白過來:“哦,是不是禮親王會想法子保吳唐和黃瀚,而他的福晉納蘭氏說不定會恨屋及烏不高興?我去探探這個風聲?”
“對了!”昝寧高興地親了她額頭一下,“果然給我調.教得聰明多了。”
李夕月心裏翻了個白眼,嘴上說:“可不,奴才的腦袋全賴萬歲爺指點,才不蠢得厲害。”
昝寧笑道:“瞧你說得酸溜溜的。差使辦得好,回來我賞你。”
李夕月第二天精神抖擻地回到她和白荼居住的圍房裏,這會兒差事閑,白荼盤膝在炕上做針線,看見李夕月不由笑道:“哎呀,你可總算回來了。”
李夕月上前攬着她的肩膀:“可不,我可想死姑姑了。”
白荼放下針線道:“誰信啊,想的肯定是別人吧?”
李夕月撒賴:“哪有別人好想?自然是想姑姑啊!”
又說:“姑姑這陣子可真是辛苦了,一個人管着茶房當差,都沒人換班,這兩天都我好了,我來伺候萬歲爺喝茶吧。”
白荼笑道:“萬一再過了病氣給萬歲爺,可就出大事了。”
李夕月不能說“萬歲爺”每天都來她的屋子,每回都臉對臉說話,時不時還親個嘴,要是奉茶都能過病氣,她早過給他八百回了。
當然,不能說,只能傻笑:“不會的,好透了。”
她斜眸一看,嗬,白荼的新女紅又做得差不多了,老綠色手絹,角落裏一只鶴繡得幾欲沖天,纖毫畢現。
“哇!”李夕月羨慕極了,“姑姑手真是太巧了!您教教我吧,我也想繡塊帕子。”
“你想繡什麽?”白荼大大方方準備教她。
李夕月望天想了想:“繡一只金毛小狗吧?”
白荼皺眉:“你說插屏用貓兒狗兒的也就罷了,手絹上繡狗,給人家日常用的,算是什麽意思呢?”
李夕月不能說她不敢繡龍,怕太招眼,又覺得姑姑說得也對,送人手絹繡只狗,好像不大好看。
白荼閑閑問:“你那鄰居屬狗啊?”
李夕月“啊?”了一聲,随口遮掩:“對……對呀,屬狗嘛,送個屬相。”
白荼說:“那也不合适啊,萬一屬龍,你還繡條龍,打算着把人家送牢房了呢?”
李夕月撓頭。
白荼翻了一本花樣子書出來,翻了一會兒說:“手絹只繡一個角,虎啊、罴啊、豹啊,還有竹子、藤蘿都可以。”
但李夕月覺得這些樣子都俗氣,那些“禽獸”的紋樣,哪個配得上他?別又多心給自己一頓呲達。她突然眼睛一亮:“有了,我繡個彎月,配一枝松,好不好?”
白荼也不由拍掌說:“這雅致。”
李夕月也高興起來,到裝碎布的箱子裏尋找,找出一方正青色的綢子,裁好大小,描上樣子,又配了六七種綠絲線、三四種黃絲線、三四種米色絲線,把松枝和月亮的色都配好了。
正打算開工,外頭傳來小太監拍巴掌叫吃的聲音。
白荼說:“萬歲爺今兒個禦門聽政,想是回來了。你先把正經差使做好,空閑時再做針線。”
李夕月去茶房候着,一會兒見內奏事處的小太監奔走,知道他有叫起兒,一時還不忙着用茶,所以一邊煮水一邊想着她要繡的手帕,亦想着她哪天找機會把這件禮物送給昝寧,他該是什麽樣子的。想得自己要笑。
不覺外頭一個小太監過來:“夕月姑娘,萬歲爺叫茶,仍是君山茶。”
李夕月趕緊把已經準備得差不多的茶沏好,調成溫熱微燙,用托盤裝好,跟着小太監到西暖閣前,在門口報名奉茶。
熟門熟路地,她進到暖閣裏面。皇帝是大朝的朝服,烏貂的暖帽帶着金龍頂子,遠望十分閃眼。他手頭有一份奏折夾片,是正式折子之外,用來登錄人名,或賬目、條款、例規,乃至不便在奏折正文裏敘述的內容,用一張白貢宣寫着,夾在奏折中。
皇帝很忙,頭都沒擡:“茶水送過來。”
李夕月送過去,他仍是頭都沒擡,伸手要茶杯。
李夕月只能伺候周到,幫他把蓋碗蓋子揭開,浮沫簡單撇一撇,然後送到手裏,還不忘囑咐一句:“有點燙,慢慢喝。”
昝寧小啜了一口,說:“幾天不練,手生了啊?”
李夕月皮着臉笑:“不至于吧?茶葉、水溫都是一樣的呢。”
昝寧從夾片上擡頭,笑道:“我還诓你不成?哎,李夕月,你可是越來越不像話了,朕的話你也敢質疑?”
李夕月笑道:“那該說‘奴才該死’。”于是跟着就蹲身。
昝寧一把把她拖起來,順勢往懷裏一抱:“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嗅嗅她的後脖子,然後輕輕地咬了一口耳垂。
李夕月差點抖一下,渾身都起雞皮疙瘩,只能求饒:“萬歲爺,可不帶這樣的!”
“那要怎麽樣?”他調笑着,親她的脖子,“這裏?”
“正經八百的西暖閣呢!”李夕月真正是給他搞得渾身過電似的哆嗦,指了指匾額上先帝手書的大字,“‘勤政親賢’,‘勤政’,別幹和政務無關的事,祖宗看着呢。”
“還有‘親賢’呢?”他并不撒手,“我親親我的賢妻,算是‘親賢’?”
“胡鬧!”李夕月聽他曲解,心裏反而有點慌起來,掙了掙正色道,“您的賢妻可在體順堂候着。”
昝寧笑容凝結了一樣,頓了一會兒才說:“別說這個‘賢’字她配不上,就是這個‘妻’字,她原也配不上。總有一天……”
李夕月小心觑了觑他的表情,他已然毫無笑意,斜乜下來。李夕月看他肅穆時還是有些害怕的,小心說:“這話,奴才聽着害怕……”
昝寧放開她,說:“不必怕,我就是這個意思。反正遲早是要撕破臉的,暫且讓她再多擔兩年這個名分罷了。”
李夕月少見他這種圖窮匕首見的模樣,平靜了一會兒還是要勸谏兩句:“何必呢,老話說,夫妻哪有隔夜的仇。萬歲爺的家事亦是國事,主子娘娘又是太後的侄女,鬧出去無論于公于私都會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說起來多難聽啦。”
皇帝因着骊珠,只怕一腔子氣全部怪罪在皇後頭上。李夕月心想,若是貿然廢後,真是堵不了悠悠衆口。
想着她自己也喪氣,她從沒想過要取代誰,但是同樣也從沒想過給人做小——雖說皇家的妾不同于民間的妾,嫔以上是較親王公主都高貴的,但是,畢竟說起來還是做小。
兩個人在西暖閣裏都沉默着。
昝寧有心事時,是默默地喝茶。喝完一杯,說:“再添點茶水吧,地龍燒得熱,容易口渴。”
李夕月小心地給他加水,八分滿後端給他,目光一瞥,突然在那奏折的白棉紙夾片一堆字的中間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
“禮親王府二等護衛:瓜爾佳氏亦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