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李夕月聽說書一樣聽白荼講昝寧和他青梅竹馬的骊珠的那段往事。
“給一個名分, 皇上應該做得到吧?”她問。
“不是做不到,而是怎麽做。”白荼淡然地說,“若是骊珠心思不那麽活絡, 眼界不那麽高,一步步往上爬, 一時還真沒人能攔得住她。可惜, 就是我說的‘自作孽不可活’, 她非要和皇後争一争,和體例争一争,結果斷送了自己。”
“啊, 還和皇後争?”李夕月驚嘆着。
白荼說:“就是咯, 雖說萬歲爺打新婚起就不喜歡皇後,但是人家好歹是午門擡進來的正室,背後又是太後撐腰, 骊珠她不是不自量力又是什麽?”
“當然,”白荼嘆息了一聲, “萬歲爺那時候也太年輕, 也沒掂量得清自己的位置,沒想到當皇帝絕不意味着為所欲為, 祖宗的家法、朝裏朝外的清議、孝敬太後的做派,還有看不見但确實存在的朝中各派的勢力——沒有誰想怎麽樣就能怎麽樣!就是本朝前頭幾位先皇爺, 乾坤盡在掌握的,也不可能為所欲為——史官的筆、百姓的口, 哪一樣可以不顧忌?”
骊珠是上三旗包衣中挑出來的宮女, 父親的官職也小,若是給名分,通常不能越過“貴人”這一級, 辛辛苦苦慢慢往上爬,生個孩子能爬一級,遇到太後、皇帝整壽能爬一級,國家大慶大典能爬一級。若是順利,十年八年能封個妃,家中父兄也可以跟着水漲船高,一切都仰仗皇帝的恩寵。
但骊珠還是覺得太慢了。
于是,剛剛親政的皇帝被她勸說之後,決定行使行使自己“一國之君”的權力,不顧勸阻,執意要越級封骊珠為嫔。
到了太後納蘭氏那裏,首先就報之以一聲冷笑:“皇帝是連祖宗家法都不顧了麽?”
昝寧為她力争:“骊珠家世清白,即便父兄只是護軍,也是上三旗的親近人,朕現在宮中猶虛,兩妃之下增一個嫔又怎麽了?”
太後道:“父族雖不是最要緊的,但是八品護軍家的女兒,又無出色的才德,只憑一句‘帝王恩寵’就拔擢到那麽高位上,外頭人不曉得的,以為皇帝必然是貪.淫好色、濫用名器的君王,日後哪個曉得會有什麽亂象出來?——上之所好,下必甚焉。我是不同意的。”
“但是先朝也不乏包衣家女兒忝列高位的例子——高廟的皇後,難道不是宮人出身?兒子的親娘也是太後,難道不是包衣家的女兒?”
太後眼睑被斜吊着一般一抽一抽的,顯見的是生了大氣:“你翅膀硬了?要麽你就直接下旨,不用和我商量;和我商量,就是兩個字:‘沒門兒’!”
皇帝也不忿,真的手拟了一份谕旨,交到軍機處,要發內務府和宗人府辦理。
那時候,皇帝親政之初,也是朝中動蕩最厲害的時候,輔政大臣分兩派,禮親王和另外幾個正火拼奪.權到最你死我活的程度。皇帝任性的一道谕旨恰好成了奪.權的一塊試金石,禮親王駁斥谕旨,而另一派則以“上谕并無失德,何以不遵?”來反駁禮親王,結果把後宮封位變成了輔政大臣之間較量的棋子——顯而易見的,哪派在這件事上輸了一着,哪派就該滾下朝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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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派膠着,骊珠晉位分的事高不成、低不就,也懸架了起來。
骊珠選這個時候給皇帝上眼藥,非只是認不清局勢,簡直是自尋死路。
這個“死路”,當然還不至于害她身死。
然而她自以為是的一個花招,卻真正害死了自己。
白荼嘆息道:“骊珠聽聞太後嫌她父兄品級太低,自然又從這條上打算盤——她尋思着若是以帝王之尊,給她的父兄加官進爵,她的地位不也跟着水漲船高了?這事不僅需要皇帝提攜,還需要自己找路子。骊珠在宮女會親的時候,說動了她的父親,開始找路子打算立些功,求個保舉。那時候國家在剿匪打仗,野路子就想到了那上面,軍功她家裏人沒那個膽子,但做做協饷、做做撫恤,好像還可以,背後的好處亦是滾滾的。等差使辦完了,皇帝出面給個保薦,吏部想來會買賬。父親升官,她就不再是‘小吏的女兒’,而是正兒八經的官宦閨秀了。”
然而,這種又有名望又有實惠的好差使,誰不是蒼蠅見血一般盯着?
這搶了別人發財升官的機會,真是比殺人父母還要可恨。
何況,有重利的位置,屁股後面通常都是很不幹淨的。
自然,沒有多久,各種彈劾、奏報就走馬燈似的送了上來。
對于大臣們而言,參倒骊珠的父兄,并不是和後宮誰誰過不去,而是要借力打力,攻讦另一派。
不出半年,仍握着察看奏折之權的太後納蘭氏,特意選在昝寧到永和宮祭祀親額涅的時候,把奏報扔在皇帝面前,橫眉冷對:“這樣的人,皇帝還要重用?聖母皇太後在天有靈,只怕要被羞死了吧!”
又問:“聽說宮人與聞朝政,幹涉任免的名器大事,進讒讓皇帝做下這等對不起祖宗的事?皇帝當着聖母皇太後的在天之靈說一說,是不是該當?”
證據一件一件都拿得出來。那時候的養心殿,安插着不少太後的人。
昝寧那時候還極力想保住骊珠,太後也是老謀的人,想和養子之間留點餘地,只要能控制他就行,不打算趕盡殺絕,弄得徹底決裂。
出于意料之外的是當時的皇後,因為也不過是十六歲的女孩子,長久被冷落得一肚子怨氣,眼見處置這個“狐媚子”的機會就在眼前,無論如何不肯放過,當即翻了翻眼睛說:“這樣的重過,若全無處置,以後何以約束那麽多的宮人?”
太後眉頭一皺,又不能不給皇後一些處置後宮的威嚴與權柄,只能暗示着說:“不錯,處置是要處置,歪風斷不可長。宮人進讒,宮裏留不得。”示意把人攆出去就行了。
可皇後一肚子氣啊,不得寵幸的怨憤,認為全是拜得寵而驕狂的骊珠所賜,所以完全沒意識到太後的暗示,也不甘心讓骊珠出宮後再過逍遙的日子。
她笑道:“臣妾聽說,骊珠已經‘伺候’過了皇上,斷不能放出宮再‘伺候’旁人。如今還是宮女的身份,并未正位,還是以處置宮女的法子處置——蒲鞭示辱,再發到浣衣局為奴,也叫大家看着有個警惕。就在這永和宮裏行刑,也是告慰聖母皇太後,免得她老人家在天之靈為這樣的奴才生氣。”
當即就命傳杖責打。
骊珠頓時臉煞白,求助地看着皇帝。
昝寧自然要求情,但太後要為皇後立威,皇後要拿骊珠報仇,都是無所謂地淺笑着說:“杖責算不得重刑,只不過叫她長長記性,曉得自己的身份位置,将來不至于有人學樣兒,再幹政進讒。皇上也莫可惜,這若是送到內務府慎刑司問罪,僅僅一條‘幹政’,只怕就得扒下一層皮來。”
白荼說到這裏,有些不忍再講。
李夕月聽得心驚肉跳,倒反而追問道:“骊珠是不是被下了狠手,毆打致死?所以皇上追憶她一輩子?”
白荼搖搖頭:“衆人眼睛看着行刑,不至于打死——行刑的太監又不蠢,知道這是皇帝的人,何必結那麽大的怨頭?主要是羞辱。”
宮人受杖,是要褫衣肉袒的,皇後意在羞辱,要在衆目睽睽下把骊珠的臉掃淨。
“骊珠這些年在永和宮、在養心殿都是受寵驕縱慣了的,挨打受痛是小,光着腚被大家看着挨打,日後就算當上嫔妃也一輩子沒臉見人了。再加上一條‘發浣衣局’,極端一些想,那不就意味着一輩子為奴,再無希望了?”白荼嘆息着,“也是她一時左了念頭,看萬歲爺那時候孱弱,好像也不打算再求情了,就滿臉通紅,說了句‘我做鬼也要看着你們死!’突然掙開身邊的人,奔到永和宮的井邊就跳了下去。等撈上來,人已經沒了。”
李夕月在黑頭裏,嘴張得老大,半晌才說:“這氣性也真夠大的。”
白荼反問:“不然呢?要是你被剝了小衣揍一頓竹板子,你怎麽辦?”
李夕月說:“我反正不會跳井的,這不還會牽連家人麽?”
她想,羞辱當然難熬,但人一輩子還有那麽多有趣的事兒,為一場羞辱就都抛棄了,也不顧父母家人,又是何苦?
白荼說:“不錯,要不是皇上當時震恐無比,只怕骊珠這一自盡還要殃及她的家人。太後為了安撫萬歲爺,沒再提這茬兒,也沒把骊珠的屍首丢亂葬崗去喂狗,更沒提還要發遣骊珠家人的事兒。但萬歲爺和皇後這一梁子已經是徹底結上了,以前還只是不喜歡,後來就是恨了。”
李夕月好久都沒出聲。
白荼以為她睡着了,“呵”一聲說:“聽這個你也能睡着,心可真大。”
李夕月說:“我沒睡着。我在想,骊珠算不上愛萬歲爺。”
這次倒是白荼半晌不出聲,最後說:“說說為什麽?”
李夕月踟蹰了一下:“我覺得吧,真喜歡一個人,哪有拿這個人做梯子的?”
“那應該是怎麽樣的呢?”白荼刻意又問。
李夕月想了半天,想想她和昝寧之間那些溫暖的細枝末節,想想她一直的小心思,最後很慎重地說:“應該是覺得,只要他好,自己什麽都願意做。”
說完,茫然地想:如果是這樣,自己願不願意什麽都願意為昝寧做呢?
現在似乎還有些恍惚,但對他的推拒越來越少,擔心他的時候越來越多,甚至感覺,如果能讓他高興,她也未必不願意留下來——這一層,以前是絕難逾越的崔嵬高山,現在,這崔嵬高山卻慢慢地、一點點地崩塌了一樣。
想着昝寧在她面前露出來的笑容,流露的那一點點不設防的孩子氣,她打心眼裏疼他。
白荼終是說:“夕月,為你這話,我都想替萬歲爺親親你。”
說笑完了這句,又說:“我覺着,萬歲爺對骊珠的種種,他後來是反思過的。骊珠被逼死,他心裏有一口恨意一直憋着,但是骊珠對他只不過是利用,他對骊珠也不過是少年時的一點孺慕的幻想,他應該也是漸漸想明白了的。所以,這麽多年,他連為她翻供都沒有過,也沒有再理會她的家人。過去就過去了一樣。”
李夕月靜靜地聽完,然後從被窩裏拱過去,膩到另一個被窩裏和白荼開玩笑:“姑姑,親親就親親吧。等你出宮了,我還不知道有沒有這麽好的姑姑教導我,給我講故事了。”
白荼被她肉乎乎的身子扭了兩下,不由就笑了,疼愛地扇她屁股一巴掌:“小浪樣兒!怪道……”
這麽豁達開朗、明媚鮮活的小姑娘,怪道皇帝那麽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