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皇太後納蘭氏今年虛齡四十九, 五十大壽是明年的事。但皇家要奢侈起來,花個一年功夫準備好好過個壽,對一國之養的太後來說, 也不是不可思議的事。
皇帝一般三到五天要去慈寧宮定省,這日是帶着李貴去的, 到了裏面, 李貴只能候在門外, 昝寧自己進去給太後請了安,瞥一眼見他的所有後妃都在陪着。
太後笑得慈祥,對昝寧說:“皇帝日理萬機, 還那麽有孝心, 先帝當年沒看錯人。不過,忙歸忙,該歇着還得歇着, 聽說你經常看折子到很晚,多傷身子呀!你也該多信着你伯父, 能協助你把國事處置好, 不必事事躬親。何況,你還有一件大事呢!”
昝寧假裝沒有聽明白:“把先帝留下的江山打理好, 可不就是兒子的頭等大事?”
太後笑道:“皇帝只有女兒,尚無一個阿哥, 國祚綿延,這不是大事?”
昝寧笑得尴尬:“太醫說兒子身子單薄, 不宜縱欲, 所以叫‘去’是多了些,兒子以後注意些就是。”
太後眉頭微皺,但太醫這麽說了, 她總不能逼着皇帝天天臨幸後妃——淘虛了皇帝身子可不行。
她只能說:“你招幸嫔妃,須得皇後用印,說是好些天都不需要。我不信,傳召了敬事房,道是你昨兒和前兒都是叫去了。今日是什麽打算呢?”
這事兒都管,真是管得寬!
昝寧不動聲色,笑着說:“今天歇息夠了,是打算翻牌子呢。”一邊說,一邊目光就徑直朝穎貴人看過去。
太後的目光也順着他的目光看了過去。
穎貴人在後妃中算是漂亮的,細眉瓜子臉,打扮得粉粉嫩嫩的,太後想了一會兒才想起八月選秀的時候,穎貴人齊佳氏的家世履歷是自己姐姐——禮親王福晉專門遞過來的。既然是禮親王那裏的關系,她也只能先忍一忍。
于是笑道:“那敢情好。我也不耽誤你,早些休息去吧。”
第二天,大家就聽說,穎貴人侍寝之後,得到皇帝厚賜。
第三天,說是兩三天才翻一次牌子的皇帝,倒又翻了穎貴人的。
皇帝再一次到太後那裏問安的時候,滿臉的笑,手撫着膝蓋說:“太後明年五十大壽,今年您的壽辰也沒幾天就到了,雖不是大生日,宮裏自己還是要熱鬧熱鬧。暢音閣的戲已經備好了,大臣們的壽禮也陸陸續續送過來,兒子命禮部拟太後徽號,今年加兩個字,明年再加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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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漫不經心說:“這些虛的玩意兒有什麽意思?能抱個大孫子,才是我真心喜歡的禮物呢。”
昝寧陪着笑說:“兒子已經在努力了,但再努力,今年可真來不及了。”順便瞟了穎貴人一眼。
太後笑起來:“這我自然曉得。明年五十,我能抱個嫡親孫子,也就夠了。”
她那“嫡親”二字說得格外強調。昝寧不是她的親兒子,這“嫡親”自然別有含義。
她以為皇帝能懂,但順着他的目光一看,仍是落在穎貴人面上。
太後忍不住要說:“皇帝,雨露均沾可是必要的。”
“是。”昝寧恭恭敬敬答道。
但答應得恭敬,晚上回去還是翻穎貴人的牌子。就是不聽話。
太後壽辰前一天的暖壽,暢音閣從中午開始唱戲,太後一邊用膳,一邊看戲。皇帝遞上去第一份折子,太後一看就笑了:“這是新上的徽號啊?‘康’‘寧’二字,甚好甚好,我這把年紀,也該康康寧寧地享點清福了。”
這話說的,不知是滿意還是有些嘲弄。昝寧只跟着笑,說“太後滿意,就是兒子和禮部的孝心到了。這兒還有一份折子,請皇額涅過目。”
太後笑眯眯接過去,看完之後面色卻不好看起來:“喔嚯,是給你的嫔妃們晉位啊?”
昝寧說:“恩自上出,要請皇太後‘禦賞’之印,大家也好熱熱鬧鬧給太後磕頭謝恩了。”
遇到喜事,由太後出面給後宮嫔妃晉位,也算是普天同慶的意思,也是常事。
太後冷笑着念道:“咱們一起聽聽哈:誠嫔晉誠妃,穎貴人晉穎嫔,那常在晉那貴人,羅答應晉羅常在。看着倒是不錯,我倒覺得皇帝還缺一位貴妃,不妨也晉了吧?”
有資格晉位貴妃的只有一個麗妃了,但皇帝木着臉說:“還是雙數比較合适呢。”
“穎貴人進宮方三四個月,亦無功于社稷,要不就等明年晉位好了。”太後知道他的意思,針尖對麥芒,絲毫不讓。
昝寧說:“亦未見麗妃有功于社稷。”
太後頓時怒了,眼睛下面那雙眼袋抽搐起來,額角青筋暴露,看了看下首坐着的麗妃和穎貴人都是面色煞白,戰戰兢兢,她冷笑道:“好得很,皇帝有自己的主張了,不怕再造就一個骊珠出來就好。”
戲臺上“咿咿呀呀”還在熱鬧地唱《還魂》,太後板着臉看了一會兒,冷笑道:“好好一個閨秀,談什麽還魂?迷丢了男人的魂,又算是什麽賢德?”
丢下句:“我不舒服,先回去了。”
拂袖而去。
這負氣的模樣太明顯了,臺上臺下都是面面相觑。
皇帝一揮手,臺上的戲停了下來。他轉頭對皇後納蘭氏說:“糟了,皇額涅生氣了,朕得過去請罪。”
他語氣平靜,起身撣了撣衣服。皇後等人也忙都起身:“臣妾陪皇上一起去。”
皇帝、皇後、妃嫔,以及每個人帶的宮女、太監,浩浩蕩蕩一群人來到慈寧宮裏。只見皇帝率先提袍襟往太後寝宮門外磚地上一跪,朗聲道:“兒子不孝,惹皇額涅生氣,如今知道自己錯了,請皇額涅萬勿生氣了,別氣壞了自己的身子!”
其他人看這架勢,也只能浩浩蕩蕩跟着跪了下來,參差不齊說着:“皇太後請千萬保重身子!”
裏頭半晌沒有回音。
昝寧也耐得住性子,默默地長跪在慈寧宮的院子裏,任憑初冬這風吹得臉都凍僵了。
後面的人自然也是無比凄慘,在冷風裏吹得瑟瑟發抖。
李夕月跟着跪在一群宮人中間,隔着一些距離,仍然能看見昝寧挺得直直的背,別人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唯獨他仿佛一棵松,即便是跪着,背也是直的。
今天這一幕,完全落在她的眼睛裏,他刻意做作的成分極大。特別是這幾日他翻穎貴人的牌子,她卻曉得,自己或白荼要在東暖閣伺候到很晚,他批奏折、讀書、練字,有時候就是靜靜地聽金蛉子的叫聲,很晚之後才去寝宮休息,而他一進門,穎貴人就被裹着被子背了出來。
雖然不完全明白他的用意,但曉得他必是有用意的。
而且,看他以一國之尊跪在這裏這麽久,她莫名地有些心疼他。甚至忘記了自己此刻也這麽跪在寒風裏。
過了好一會兒,見太後宮裏走出來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太監,面貌端正,粉白的一張笑臉,眼睛極其靈活,又帶點輕蔑之色。
他徑直到了皇帝身邊,打了個千兒:“萬歲爺,皇太後請您進去呢。”
昝寧起身,他假惺惺來扶,但嘴裏埋怨小孩一般埋怨他:“萬歲爺知道太後身子骨不大好,剛剛才犯了肝氣,您以後呀還是要言語裏多留意些。”
昝寧後背起伏了兩下,不動聲色甩開他攙扶的手,說:“邱谙達,多謝你的提醒,朕曉得了。”撣了撣袍子上的泥印,昂然跟着進了門。
太後納蘭氏臉色黑黃,眼睑不斷地抽搐着,似乎真是犯了肝氣。
她見皇帝進來又是長跪,理都不願意理,嘴裏卻罵邱德山:“喲,你又去做好人,讨好皇帝,把他邀進來,我繼續聽他還能說出哪些氣我的話?”
昝寧跪着給她磕了個頭:“皇額涅這樣說,兒子有死而已!”
太後冷冷地哼了一聲。
昝寧又磕了個頭:“但兒子心裏也左右為難,若不和皇額涅禀報,冤死了兒子是小,怕皇額涅白擔了那麽多氣。”
“你有什麽為難的?”太後仍沒好聲氣,不過到底許他分辯了。
昝寧看了一眼邱德山,說:“兒子有下情禀報。”
太後對他的眼色不以為意,道:“那你說罷。”
昝寧只能直接說:“不宜為外人聽。”
“邱德山是哪門子外人?嗯?”
昝寧遇到太後這樣強硬而不講道理的時候,一般付諸于沉默。
太後見他以國君的身份長跪不起,垂首而不言的樣子,心裏有氣,又不得不妥協一點,恨恨道:“看看你這幅樣子!”
扭臉對邱德山說:“小邱子,你下去吧。”
又說:“皇帝請起吧,別弄得個負氣的模樣!”
昝寧等邱德山出門了才起身,而後先是在門口揭開簾子看了看,确保邱德山是遠遠地站在另一側,才回轉身對太後說:“皇額涅生氣,無非是兒子後宮裏不能雨露均沾。”
“哼。”太後鼻子眼兒裏出氣,“你知道就好。我的話,你句句不聽,說多了,倒好像我有什麽私意兒似的!其實,哪句不是為你好?”
昝寧說:“這次去熱河,皇伯父卻和兒子再三提及,齊佳氏的父親是吳唐手下忠臣,只不過現在軍功不足,保舉不易,所以希望兒子能夠偏寵齊佳氏一些,最好……最好……”
他刻意猶疑了兩聲,才說:“最好她能生皇嗣。皇額涅不是總叫兒子多聽伯父的話?……”
太後納蘭氏剛剛平息了的眼睑,又抽搐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一般清宮劇裏都不會寫,其實皇帝招幸嫔妃,不是敬事房曉得就行了,敬事房得到皇帝翻牌的人選之後,要置劄子報知皇後,一般皇後要用印表示批準。
當然啦,很少有皇後不批準的,畢竟嘛,關系到妒忌不妒忌的名聲。不過,皇帝睡了誰,皇後也是門兒清,理論上,她也可以勸谏皇帝雨露均沾。當然,皇帝聽不聽也是他自己的事。
從這個角度上說,皇帝真是蠻沒人權的,一點不自由,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