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皇帝放松下來, 盤坐着往後一靠,然後對李夕月說:“你過來。”
李夕月磨磨蹭蹭過去,說:“萬歲爺早點休息吧, 明天還要趕路。”
皇帝好笑似的看着她:“我不吃你!過來。”
李夕月只能過去。
昝寧問:“我檢查檢查,戒指和手串戴着麽?”
李夕月顯擺一樣把手伸出來, 袖子一撸:“戴着, 都戴着。”
春蔥一樣的手指上套着月光石小兔子的那枚戒指, 白皙的手腕上是五彩的碧玺珠的手串。
她看皇帝不錯目地盯着她的手瞧,于是把手一收,但又不是和他別扭, 而是伸手到扣子上解了一串沉香串子, 又到汗巾上解了一塊和田玉的玉佩。
“萬歲爺您看,您賞奴才的東西,奴才一件不落都戴着呢!”
昝寧笑起來:“全挂上了啊!那以後再賞你多點, 你這腰帶上豈不是一走路就要‘丁零當啷’響?”
他想象着若是她十個指頭全戴滿了戒指,兩只手腕全套上了镯子和手串, 汗巾上挂滿着玉墜兒, 真是怪有趣的景象。
李夕月傻笑着:“萬歲爺開玩笑,奴才哪有那麽多東西好戴?”
皇帝心想:那就多賞你點如何?
李夕月接着來了句不傻的話:“再說了, 奴才不過是養心殿的一個侍茶宮女,萬歲爺賞賜太多, 人家不知會怎麽想呢!”
昝寧冷靜下來,不錯, 這還真不是多多益善的事。
他在穎貴人面前知道用偏寵的法子來打擊後宮, 不能在李夕月這裏被沖昏了頭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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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點點頭:“李夕月,你這句勸谏值得一賞。”
李夕月“呃”了一聲,沒忙着謝恩。
昝寧便問:“這‘呃’是什麽意思?”
李夕月說:“萬歲爺, 奴才随口一句話,不值得您賞。”
“值不值得是你說了算嗎?”
李夕月想:這主兒又來了。知道是你說了算,但你考慮考慮我的感受?你實在要賞,就賞點錢給我吧,我回去壓箱底,等出宮時一總帶回家做嫁妝倒也蠻好的。
于是她皮着臉笑道:“萬歲爺,奴才只是謙虛。”
昝寧又好氣又好笑地“哼”了一聲。
說自己“謙虛”,這真是不謙虛啊!
他問:“你想要什麽賞呢?”
李夕月忸怩了一下說:“東西都得佩戴着,真的太招眼,萬歲爺真的要賞奴才,賞點不招眼的,奴才也感恩呢。”
昝寧覺得她這個提議倒沒錯,于是從荷包裏掏出一個個金锞子:“這是中秋節前才鑄的一批金锞子。當時選秀女,留牌子的贈如意,撂牌子的贈荷包,荷包不能是空荷包,就用金銀锞子壓荷包。多了好些,挺精巧的,你挑幾個玩罷。”
大手一揮,把七八個金锞子一排邊地放在桌子上,頓時在燭光中閃出誘人的金光來。
不僅是金子,還能挑幾個!李夕月意外之喜,伸着腦袋開始挑。
昝寧誘惑她:“挑金子還離那麽遠?靠近些,花色可是各不相同呢。”
李夕月警覺地瞥他一眼,心想:應該也不會怎麽樣。到底受不住金子的誘惑,于是靠那案桌又近了點,又近了點,最後基本是趴在桌上,細細看金锞子上的花樣。
一枚是梅花狀,上頭鑄着寒窗梅花圖;一枚是筆錠狀,上頭鑄着如意圖案;一枚是菱花狀,上頭鑄着西番蓮……李夕月想着不能貪心,“幾”這個數字她就選個二好了。但好容易揀出來的三枚漂亮的金锞子,實在是哪個都舍不得放棄。
她在那兒翻來覆去挑金锞子,昝寧支頤在看她的小表情,她猶豫不決、貪心不足的模樣實在是太真實可愛了。他看着好笑,特別是她一撮唇思考,頰上兩個小酒窩就變得若隐若現、捉摸不透。
昝寧忍不住伸手去摸,好像要逮住那小酒窩似的。
手指一觸及她的臉頰,她就瞪着閃亮亮的眼睛瞟過來,好像在問“你幹嘛”。
昝寧笑着說:“你挑你的,我就是看看你這酒窩。”
李夕月飛快地選了梅花和筆錠如意兩枚金锞子,飛快地捧着金锞子給他謝恩,然後他就摸不到她的臉蛋了。
昝寧有點失落,知道她還是有些警覺,他不忍讓她每每到自己身邊都是這樣的警惕,于是收了手随意問:“收起來吧。将來打算用這些金子做什麽?”
問完,突然有些害怕:她不會又說将來出宮嫁人帶他賞的金子當嫁妝吧?這話說出來真是叫他難受呢!于是飛快地又說:“不必回答了,東西收好就是。”
李夕月望望他,怎麽感覺他反而有些緊張的模樣?
她甜甜一笑,把金锞子放在荷包裏,又收拾皇帝案桌上的其他金锞子,說:“萬歲爺,這些還放回您荷包裏?”
昝寧便張開手,露出腰帶和腰帶上的若幹物事,讓李夕月來放锞子。
皇帝的明黃腰帶上綴着十字花形的東珠,上頭用“別子”系着扇套、表套、扳指套、荷包、火石褡裢等七件“活計”,都是螭龍缂絲綴着金珠,打着杏黃色的絡子。她琢磨了一下配色,才湊近打開荷包的抽繩,把剩餘的幾個金锞子放了進去。
一擡頭,見他正在俯瞰下來,笑容有點怪怪的,目光說朦胧又覺得尖銳,說尖銳又覺得泛着朦胧,反正就是盯着瞧。
正忐忑着,突然聽見外頭李貴在說:“萬歲爺,您睡了麽?有加急的折子。”
皇帝的目光頓時收斂了,對外面說:“送進來!”
居然也忘了讓李夕月出去,等李貴的奏折匣子捧進來,飛快用鑰匙打開就看。
用匣子的奏折,一般都是密奏,是僅有皇帝本人才得見的,不經軍機處,不會被禮親王和太後所見。
他看完裏頭的奏折,表情變得極其凝重肅穆,突然從牙縫裏擠出聲音:“膽大妄為!”
“萬歲爺!”李貴慌忙制止,“噤聲!”
這裏是帳篷,不是隐秘的暖閣,他這要是一發火,只怕四周的帳篷裏都知道了。
昝寧沉沉地點頭:“朕知道。”感覺眼珠子裏都是暗綠的熒光在閃,但是說話都是牙縫裏擠聲音,低沉得直往地面裏砸。
李夕月腿肚子轉筋,直覺自己該告退了,但是說得晚了,這會兒開口告退只怕非挨一頓臭罵不可。
她不敢打擾這兩個人,只恨耳朵無法關上,只好縮在一邊。
但昝寧好像在找發洩口一樣,轉臉對她冷笑着說:“你信不信,小小一個知府也敢只手遮天。現在赈災、剿匪、協饷,幾件事一來,倒是有些人可以中飽私囊了。夕月,你說,派去查赈的候補知縣突然自殺身亡,可疑不可疑?”
李夕月本來不打算回答,可惜好奇心實在克制不住:“自殺?為什麽呀?”
昝寧給她解釋:“說是夫妻吵架,一位年近不惑的候補官員就一怒之下懸梁自盡了——好容易得了差使,卻為丁點兒小事自盡,大老爺們家,可能麽?”
李夕月搖搖頭:“不可能。”
昝寧問她:“我不懂普通人家是怎麽樣的,比如你阿瑪額涅吵過架沒有?”
“有啊。”李夕月老老實實說,“牙齒還有咬到舌頭的時候呢,一般都是我額涅開吵,嫌我阿瑪沒出息、淨會玩,或者我阿瑪他和狐朋狗友出去喝酒、鬥蛐蛐之後,回來贊嘆人家家的小妾多體貼多會伺候人,我額涅就發飙了。”
她噗嗤一笑,想着母親那個時候通常咬着牙用手指戳父親的腦瓜,說着:“哦喲,人家家的小妾就是好!怎麽比自家老婆都是又老又醜又脾氣大。你想納個小的,你說嘛,說了我給你物色去。”
然後她阿瑪立刻醒過來一樣賠笑臉:“哎喲喂你胡說什麽呀,納個小的我養不起啊!”
她額涅“哼”了一聲,戳倒不戳頭了,接着戳心:“那是,要有錢了,想必納小就得提上議程了。你呀,也別玩鴿子養鷹了,費錢!省着點花用,養個小妾伺候你多好!”
她阿瑪自保的能耐不是蓋的,也是皮着臉笑道:“小妾再俊,能有我的鷹俊?小妾再有意思,能有我的蛐蛐有意思?再說,不還有你嘛,要美貌有美貌,要賢惠有賢惠,我還缺啥?”
額涅通常這時候已經滿意了,但還要罵兩句“死鬼”“德行”“沒出息”,然後喜滋滋到廚下做大菜去了。
昝寧看她不自覺又在笑,這笑容特感染人,所以他心裏的憤懑去了點,說:“所以,這自盡一定有鬼。”
李夕月從回憶裏抽回思緒,眨巴眨巴眼睛說:“啊,是啊,我覺得好好一個人,會為夫妻吵架這麽屁大點事就上吊?不過,是不是有鬼,奴才也不知道,奴才不過是一個宮女兒,不能妄自揣測萬歲爺的朝政。”
昝寧在這樣氣怒不滿之下居然也笑了笑:“你說的不錯,而且,你也不必這麽警覺。禦前的叫起會面,其實也就是這樣的讨論和揣測——人又不是神,哪能事事料中呢?”
平靜下來,反而容易想事。
昝寧平靜地對李貴說:“這事,禮親王在兩江那裏有私信的渠道,很快也會知曉,也會有應對,朕只恨身邊能用的樞臣太少,不過這幾年,六部和禦史臺、內務府裏有些自己人,職位太小,撼動大樹不易。但是,清議在那兒,想必也沒誰敢悍然不顧。上回發聲彈劾禮親王府長史的那個小禦史現在還沒有處置……”
他撮牙花子考慮着問題,想了一會兒對李夕月說:“你去看看白荼那裏的茶有沒有好。還有,這些事務必嘴緊。”
李夕月點點頭說:“奴才懂得,萬歲爺放心。”退出去給皇帝端茶了。
她再進來時,李貴已經出去了。
皇帝對她點點手:“茶端過來,有點渴了。”
他是真渴了,一口氣把茶水都喝完了,喝完後,很疲勞一般盤膝打坐,閉着眼睛一句話都不說。
李夕月輕輕收拾了茶碗,回頭看看他還是那樣坐着,眉頭微微地蹙着。
她在旁邊又等了一會兒,覺得深夜的帳篷裏還是有點寒絲絲的,她躊躇再三,忍不住還是低聲說:“萬歲爺,天也不早了,還挺冷的,明兒還得趕路,您早點休息吧。”
他低聲說:“雖然很累,但是滿腦子都是事兒,睡不着。”然後長嘆了一聲。
李夕月看他這疲勞的樣子,有點點心疼他,也随着長嘆了一身。
昝寧睜開眼,向上望着站在自己身邊的李夕月,問:“你覺得冷麽?”
“有點。”她如是說。希望他能早點休息,她也能去休息了。
昝寧卻捉了她的手暖在掌心裏:“手好像是有點涼。這樣會不會好些?”
李夕月一呆。
但這和他平時找機會摸她的手好像不大一樣。
他依然是不勝疲憊的模樣,握着她的手就是在掌心暖着,一點多餘的動作都沒有,一絲輕亵的感覺都沒有。
李夕月不忍抽開,就讓他握着,她的掌心漸漸也熱了起來,溫度互相傳遞着,心坎裏柔柔的滋味也蔓延着。
他終于開口說:“李夕月,謝謝你。”
“啊?”李夕月吃了一驚,“奴才有什麽地方值得萬歲爺謝的?”
昝寧笑笑,不說話。
又靜靜地握了她的手一會兒,他松開欠伸了一下:“有點困上來了。你出去叫值夜的太監進來吧。”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3-08 00:00:00~2020-03-09 11:00: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嗚咩可醬、春木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文詩 5瓶;Biscuit? 3瓶;冬瓜兔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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