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李夕月苦了臉。
白荼叫住了她, 先說:“碗筷收拾好給小太監後,要點熱水洗把臉。”
宮女伺候的時候得幹淨整潔,不能邋裏邋遢的, 李夕月不敢犯這些會挨板子的錯處,老老實實打了水洗臉。
白荼過來試了試水溫, 然後拿瓢又舀了瓢熱的摻進臉盆, 燙呼呼地給她擰出來, 虎着臉說:“看看你的腫眼泡!用熱手巾熥一熥。”
李夕月捧着熱得發燙的手巾焐在眼皮上,哭腫後眼睛怕風刺痛,她已經難受了很久了, 這會兒焐着, 覺得眼皮裏脹得不舒服的地方慢慢化開了似的。等手巾涼了些,她的眼睛不那麽難受了。
白荼說:“這樣子也還罷了。”
又把她拉到鏡奁前,指點她:“今兒辮子也沒好好梳吧?”幫她把辮子解散了, 重新編結好。
最後不由分說打開一盒茉莉粉:“宮人不許打扮得妖妖調調的,但是這擦粉是養膚的, 誰讓你黃黃臉兒就出門現眼呢?”小心用水調勻, 給她臉上拍了一層。茉莉粉輕盈,帶着淡淡的花香和淡淡的粉色, 李夕月看鏡中的自己,果然氣色好了很多。
“姑姑!”她有些抗議。
白荼說:“你一臉背晦, 讓他操心,就是最大的罪過!”
李夕月無話反駁, 心裏想:不錯, 要是我表情頹喪,叫人一看就在生氣,他一定會格外注目, 也一定會格外要來找我的麻煩,倒不如平常對待,該打扮打扮,該吃喝吃喝,把他的恩寵或欺侮都不放在眼裏,指不定他反而不來纏我。
于是心甘情願閉口不言。
昝寧下午的“晚面”接見完大臣,心裏頗有些計較,但事緒紛雜,也頗有些煩躁。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叫了奉茶。
李夕月款款進來,昝寧的目光立刻注視過去,生恐她還在生氣。
還好,她一臉泰然,尋常的衣服,尋常的裝扮,和尋常一樣圓着下颌端茶盤進來。
昝寧松了一口氣,接過茶笑道:“怎麽沒戴枚戒指?朕賞你的那一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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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萬歲爺的話,您的恩賞奴才供着呢。不戴是因為幹活不方便。”
昝寧說:“也是,哎,要不以後你就伺候朕的文房吧,活兒不重,也幹淨,不用天天跪地上抹灰,更不用對着火爐子煙熏火燎的。”
李夕月說:“可奴才喜歡伺候茶水,煮着香,又有意思。”
這也算是頂嘴了,但昝寧一點不為難她,點點頭:“你喜歡,那就行。我是怕你累着。”低頭批閱她的奏折。
李夕月說:“萬歲爺忙國務,沒什麽事情奴才就告退了。”
昝寧說:“急什麽呀!”拍拍一旁的坐褥:“朕批折子時沒人敢進來的,你站得累了就坐坐。坐我身邊兒來。”對她擠擠眼睛。
李夕月恭恭敬敬地屈屈膝:“奴才不累,萬歲爺還要伺候的話,奴才就在一旁安安靜靜陪着。”
昝寧笑了笑,但低頭時又覺得她這彬彬有禮得總有哪裏讓他不大舒服。
一時無暇多想,今日的奏折裏氣象萬千,值得深思,他攢着眉細細地琢磨,提着一支朱筆好半天也不落筆。
最後,他擱下朱筆,雙手抱着頭向後倚着:“蘇州織造,報來江南省的一起案子。”
李夕月覺得他有些似笑不笑的表情,也不辨他的喜怒,幹脆低了頭假裝沒聽見。
昝寧好像沒注意她的冷淡,自己繼續在那兒說:“官官相護,大概是官場上的常态,現在這位知府,我沒記錯的話,是吳唐走馬上任兩江總督之後,提拔的私囊裏的故人。如今做下這樣的事。好,好得很!”
他一下子來了精神,對李夕月說:“去,把白荼叫進來。”
李夕月也來了精神——總算可以休息了。于是馬上退到外面,去茶房找到一邊看水,一邊拿繃子繡花的白荼。
“姑姑,萬歲爺傳您進去。”
白荼一愣:“我?”
“是呢。”
白荼放下繡花繃子,想了想又問:“要我加水,還是需要烹新茶?”
“呃……萬歲爺都沒吩咐。”
白荼躊躇了一會兒,起身道:“好的,我先過去。”
李夕月樂得輕松,在茶房裏拿扇子輕輕扇着火爐,看水花翻沸起來,就灌到小銀壺裏準備着為皇帝添水。
過了沒多久,白荼又回來了,面色凝重,和李夕月一起蹲在小風爐前。李夕月很久後聽見她輕嘆了一聲:“山雨欲來風滿樓啊。”
“什麽?”
白荼低着頭,頓了一會兒後才說:“萬歲爺只是叫我去吩咐事情,剛剛又在找你呢——他現在是真離不開你。你去吧,拎一壺熱水去,他的茶喝得差不多了。”
李夕月雖有些失望,但見白荼面色凝重,也不敢造次、不敢耍賴,輕輕問:“姑姑還好吧?”
白荼瞥瞥左右,只見小太監立在廊庑下,宮女們也各司其職,靜悄悄的松鶴齋,其實好多人正伺候着。
她低頭說:“萬歲爺馬上要回銮了。”
李夕月聽懂了字面上的意思,覺得在熱河行宮好像還沒玩夠,但皇帝大概有了回京城的意思,她們只有服從的份兒。又覺得白荼這句簡單的話裏似乎還有其他意思,只是不方便在此刻說而已。
她立定心思,不關自己的事不多開口。所以只管拿起銀壺,脆生生答:“好的,我這就給萬歲爺添水去。”
進了門,昝寧正在那兒伸懶腰,也不避忌她。舒展了一下,他才說:“茶喝完了,添些熱水,再看看今日禦廚那裏準備了什麽新鮮的點心,多拿點甜味的來——”他看了李夕月一眼:“有羊肉饽饽和鵝油松瓤卷子也來一些。”
李夕月低頭“哦”了一聲,假裝不明白他後面添兩道點心是什麽意思。她先給他添了水,再退出門給他準備點心去了。
在禦膳房裏檢點點心,李夕月恍惚地看着八寶攢心食盒裏花花綠綠的那一堆好吃的,嘴倒沒饞,心窩裏像被春草頂着,有一些茸茸的、暖暖的、柔柔的滋味。
伺候了這麽久,知道他喜歡吃甜食,鹹點心碰得很少,但他一直覺得她喜歡,特特的加上——是有心了。
李夕月很少有這樣矛盾和患得患失的滋味,自己努力排解了一陣,端起點心食盒,再次送到松鶴齋皇帝讀書處政的屋子裏。
“萬歲爺,您要的點心。”
皇帝在她打開的食盒裏挑挑揀揀,然後就着牛舌餅喝茶,對她一擡下巴:“喏,你喜歡的羊肉饽饽,餓了就吃些。”
李夕月說:“謝萬歲爺,奴才還不餓。”
昝寧認真看了她的表情一眼,才說:“好,餓了再吃,這地方沒其他的人,你一切自便就是。”
又說:“朕打算下旨,兩天後就起駕回京,除了部分太監宮女留下善後之外,其他人都跟着朕回去。你就和朕一起走,路上是疲勞些,這幾天得先好好保存着體力。”
李夕月點點頭,很淡漠地應了“是”。
“夕月……”他終于實打實地感覺出她的冷淡來,試探着喊她的名字,叫得如撒嬌的小弟糾纏溫柔的長姐。
李夕月小心髒一哆嗦,瞥眼看他兩條胳膊伏在案上,擡着腦袋看過來,表情一柔和起來,那張臉真叫人看着心動。
“靠近些嘛。”他又說,“我難道吃人啊?你離得那麽遠?”
李夕月想着自己的宗旨,就是絕不招惹他,所以硬着心腸,恭恭敬敬垂手道:“萬歲爺要什麽,吩咐奴才就是了,‘靠近’這條旨意是什麽意思,奴才不大理解。”
昝寧好言好語、對她示好了這麽久,她卻始終像個木頭人,而且一看就是故意的,他終于失去了耐心,一拍桌子沒好氣說:“朕的旨意:你立刻就滾!別在這兒氣人!”
于是李夕月麻溜兒地滾了。
皇帝這天晚上一個人獨宿在松鶴齋,連後妃們送晚膳的菜、晚點的點心,他都拒絕接見,只說頭疼又犯了。
禦醫去把了脈——然而頭疼肚子疼之類,是把不出什麽特別的脈象來的,只能看到皇帝鎖着眉,支撐着額頭連話都不願意多說,臉色也不大好看。禦醫沒辦法,開了些天麻炖蛋之類吃不死也治不好的老驗方。
而李貴那裏得了旨意,傳示宮人,雲萬歲爺頭一回出宮還有些水土不服,所以雖然沒到原定行程的時間,還是打算明日接見完蒙古王公臺吉之後,後日就趕程回京,讓大家提早準備。
李夕月在屋子裏,發覺白荼的臉色也不大好看,她關心地問:“姑姑,您也不舒服麽?”
白荼搖搖頭,便随手拾掇着東西,邊說:“沒有哪裏不舒服,只是……”
她蹙着眉尖,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的。等李夕月不再問了,她一個人默默地把線簸籮裏的絲線繞好,李夕月敏感地聽見她微微的嘆息聲。
躺在被窩裏,李夕月仍然能聽見白荼的嘆息。她忍不住要問:“姑姑,到底怎麽了?萬歲爺是不是怪罪你什麽了?”
白荼沉默了一會兒,說:“不是,萬歲爺吩咐,回到京裏之後,李貴會帶話給我的父母,讓他們到順貞門與我會面。”
李夕月簡直羨慕得不行,驚嘆了一聲才又問:“姑姑,這不是好事麽?我……我也好想見見父母啊!”
白荼說:“放平時,自然是好事。”
她又嘆息了一聲:“可是多事之秋……我心裏不免忐忑。”
李夕月有些明白了:“是不是萬歲爺有什麽要緊事交代你?”
白荼在暗頭裏點點頭,撐着頭轉向李夕月那一邊:“我阿瑪那個人,直腸子,熱血熱心,黑章京當了這麽些年,對掌權的那些更是有數不盡的牢騷,我就怕他腦子一熱……”
看來,還不光是交代白荼,更有交代她父親的任務。
皇帝在軍機處要用人,還得從底層的章京、從不被禮親王他們重視的人群裏擇選,甚至不能自己光明正大地傳見,要通過利用宮女見家人這個渠道來遞送消息。
李夕月想起了看稗官小說、聽說書先兒講《三國演義》的時候,講到漢獻帝的衣帶血诏時的場景——那時候她還小,每每聽到,都覺得漢獻帝雖然是皇帝,日子也未免過得太慘啦!
她打心裏有些同情和擔心皇帝昝寧。
想着他走高索般小心翼翼掌握着平衡的心态,突然有些愧疚,也突然明白之前白荼、李貴和她說的:讓昝寧打起精神、生出志向、心無旁骛,就是她的功德。
正想着內心沸騰,白荼卻又幽幽來了一句:“哎,不關到自己身上,滿話都好說;可是真正自己兜頭遇上了,什麽‘長遠’不‘長遠’的,都不及眼前來得重要。”
她翻身背着李夕月睡,只是翻過去的瞬間,李夕月還是能看見她眼角晶瑩的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