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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1)

李夕月努力想掙脫, 奈何皇帝握得緊緊的,像存心占便宜似的。

她低聲說:“戒指馬上就上交萬歲爺,充公。您讓我回屋子去拿。”

“咦, 不是說了嗎?不用充公了,宮妃賜給你, 就是給你了的。”皇帝說, “既然戴得好看, 為何不戴着?”

李夕月說:“好呀,那奴才去拿過來,戴給萬歲爺看。”

皇帝一臉不信:“不。你不就是想掙開麽?”

李夕月無語:你懂啊!你懂你不撒手啊!我還是個黃花大閨女呢, 就這麽給你拽着手?

皇帝問:“你不高興?”

李夕月氣不過:“奴才不知道為什麽事可高興。”

皇帝卻咧嘴笑了:“明白了, 原來你怕這個。”

他松開手,然後說:“書上說‘急則生亂’,果然, 一條上谕下去,都過來亂哄哄找朕說理, 亂陣腳的不是朕, 而是他們自己。”

他像個孩子似的調皮的笑:“就像你,平日裏天不怕地不怕, 我還真以為你一無所懼,哼哼, 我可算知道你的弱點了。知道弱點了嘛,也就無往不利了。”

李夕月眨巴眼睛, 才曉得剛剛他那可憐巴巴的神色原來是裝的, 居然還裝得那麽像。

她氣呼呼說:“萬歲爺,奴才可不敢天不怕地不怕,奴才怕皇上, 也怕太後,還怕宮裏比我年長的公公、姑姑……什麽都怕。”

皇帝看了看她的眼睛,似乎要說什麽安撫她的情緒,但最終只是點點頭,然後松開手說:“去重新泡壺好茶來,君山茶,配些甜味的茶點。”

李夕月如蒙大赦,趕緊給他準備茶和點心去了。

她放下簾子,還能聽見皇帝在輕聲誦着:“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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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搖搖頭,覺得自己無法理解這些貴人們彎彎繞的想法,還是實實在在做做事比較适合她。

李夕月在茶房正看見她姑姑白荼,白荼邊看着火候邊笑着問她:“今天可緊張死你了吧?看額角都滲汗了。”

李夕月嘆口氣:“可不是吓死了,差點以為要被擡着出西暖閣了。比我倒黴的,大概沒有了。”她驀地想起那個小太監,低聲說:“哦不,有一個——給萬歲爺熬鷹的小崔子被送慎刑司了,他這還回得來嗎?”

白荼搖搖頭:“險!總管內務府大臣是禮親王的庶弟,滑頭得什麽似的,見是太後吩咐要辦的人,他還不用心按個罪名?除非皇上肯撕破臉非要保不可,否則,這個小太監少說也是打個半死,發到行宮做一輩子苦役了。”

“這麽慘!”李夕月驚嘆道。

白荼說:“命不好,怪誰呢?太後在先帝在時,就是出了名的強悍的性子,先帝都禮讓着她。後來萬歲爺登基,兩宮皇太後攝政,咱們那位嫡親的聖母皇太後平時一句反駁的話都不敢說,全看這位太後的眼色。”

她扇了幾下爐火,見玉泉水的“蟹眼”又咕嘟嘟冒了出來,道聲“行了。”把小壺遞給李夕月。

李夕月不肯接,說:“姑姑,我有些不舒服,您能替我這個差麽?”

白荼詫異着:“怎麽了?”還伸手摸摸她額頭:“不發燒啊?”

李夕月忸怩着說:“還沒和姑姑出師呢,伺候起來總是不順,提心吊膽的。今天又格外受了驚了。”

白荼知道皇帝今天在李夕月面前砸了杯子,緊接着又是太後拿太監小崔子開刀,估計李夕月是吓着了,她倒也義氣,說:“好吧,這茶我給你送進去。”

李夕月頓時輕松了,回到住的屋子裏,打開自己的妝奁匣子,在小抽鬥裏翻出那枚金鑲珍珠的戒指。戒圈戴在無名指上正好,珍珠又白又圓,小小的一顆仿佛能映出人的影子。李夕月好奇地戴上戒指,自己看了看,還是不習慣,于是又摘了下來。

皇帝總算沒再找李夕月的麻煩,李夕月膽戰心驚到晚上,直到看見白荼回來才舒了口氣,殷勤地上前服侍她:“姑姑,熱水我已經調好了,您先洗把臉,然後我再倒熱乎的給您燙燙腳。”

白荼也确實累壞了,話都說不動,擰了手巾慢慢擦臉,泡了一會兒腳才說話:“夕月,我今兒在當值的外頭,聽其他人說了今天的情形,想想你也不容易。”

李夕月赧然一笑:“吓是吓壞了,不過還好,總算沒落個黴運。”

“不錯,遇上了就是黴運。當奴才的給主子們作筏子,左右為難是常事。”白荼輕輕嘆息。

她擦好腳,李夕月要去為她倒洗腳水,白荼伸手止住了她:“不忙,這事我自己來,我雖得你叫一聲‘姑姑’,其實并不需要你服侍我。”

李夕月說:“好吧。我見姑姑秋衫的袖口有些磨損了,想用繡花鑲個邊,就看不出來了。那件紫紅色的,配老綠色底、繡粉青和靛藍的蘭花好不好?”

李夕月配色功夫很不錯,白荼也素來很佩服她:“這配色素淨。不過——”她仍是說:“今兒你不要熬夜做活兒,我們一起到炕上聊聊天。”

兩個大姑娘鑽在兩個被窩裏,屋子大,隔音也不錯,可以說些私密話。

李夕月很擔心白荼是來給皇帝做說客的,打定了主意,無論如何不能松口,一松口,必然很快傳到皇帝耳朵裏,她再拒絕,人家就會想:啧啧,欲拒還迎,真是作!

但白荼在被窩裏嘆了口氣,才說:“伺候主子,本來只要實心實意做事,再苦再累都不怕;怕的是很多事搞不清楚狀況,一不小心觸犯了忌諱,或者夾在主子間的明争暗鬥裏難以做人。”

李夕月心悅誠服地點點頭:“可不是。今兒太後來得氣勢洶洶,我心裏就打鼓,她今日若是挑我的刺,哪怕是那只金蛉子,我估計到慎刑司受審挨打挨罰的就是我了。”

白荼的臉色雖然看不清,但聽她的聲音也是很憤慨無奈的:“真的!奴才這條命,真是太不值錢了!誰在家不是嬌貴的姑奶奶?恁的到這裏謹小慎微尚且不夠,還得看天運!”

李夕月不知她何來那麽多牢騷,只好默默地聽她說:“夕月,我先說句重的話,你聽着別怕,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伏,你如今就像是站在岔道口一樣,要麽會享尊貴的福,或者就要面臨如履薄冰的命。”

“姑姑……”

“是禍躲不過。但是——”白荼說,“總得明明白白的,該規避的時候能規避過去。萬歲爺比我小五歲,我服侍先頭聖母皇太後的時候,可以說看着他長大的。”

她像說故事一樣,娓娓地說:“也不知算幸運還是不幸運。現在這位皇太後是先帝的皇後,生了兒子估摸着也是太子——名字放在‘正大光明’牌匾後的。沒成想老天爺不作美,那位太子爺活蹦亂跳地養到十歲,突然發了跗骨疽,治了四五個月,還是沒了。太後沒其他兒子了,痛定思痛,目光就瞧上了咱們萬歲爺。

“那時候還是個阿哥呢,太後天天誇他,最後要到自己宮裏帶着——其實後宮的娘娘們說是撫養孩子,也就是時不時關照關照保母和首領太監,哪有親自帶孩子的呢?但名份上頓時就不一樣了,宛然是皇後的養子了。

“算盤自然打得呱呱叫。”白荼說,“聖母皇太後雖然受寵,畢竟是宮人出身,家裏也沒什麽背景,德宗皇帝那時候也一把年紀了,像寵小貓小狗似的寵個年輕妃子,權位一點沒撒過手,所以咱們的母後皇太後自然不擔心将來外戚的事;沒七拐八拐的關系,操縱起來也是幹幹淨淨的,萬歲爺繼承大統時才十三歲,十六歲親政之前都是兩宮太後垂簾,聖母皇太後又沒什麽主張,全是聽母後皇太後的,沒幾個月又薨了,現在萬歲爺說起來親政三年了,其實大事還得聽太後和禮親王的吩咐。”

“這裏殊不可解,畢竟他才是天下之主。”李夕月說。

白荼回答道:“其實沒什麽不可解。多事之秋,只要稍有瞻顧,朝政就容易被把持——先帝臨終托下的議政王、輔政大臣,與垂簾的太後又是一氣,做兒子、做侄子的,好輕易翻臉?何況軍機處、六部、疆臣,大多是他們的人,萬衆一呼,就是皇帝也不敢違拗民意。”

李夕月琢磨了琢磨,不得不承認白荼說得有道理。

白荼說:“你大概還疑惑,我區區一個宮女,怎麽懂這些?”她笑笑說:“在宮裏當差聽見看見是一部分,還有,我那沒出息的阿瑪,覺得作為包衣奴才在內務府和皇商打交道、拿回扣丢份子,不肯當現成的差使,非要做達拉密(軍機章京),小半輩子了,都是‘黑章京’,我從小就聽他的牢騷長大呢。”

白荼又說:“但是萬歲爺不安分,相信你也看出來了。唉,自古不安分的皇帝,身邊人首當其沖遭殃。”

她在黑頭裏看着并頭睡在枕上的李夕月,心裏有點點難過。她知道,皇帝把這個小姑娘從永和宮帶過來,當然是他感興趣的。開始,她也無所謂,皇帝厭惡後宮是公開的秘密,喜歡個水靈靈的小姑娘大家都覺得很正常。但是現在覺出來不對勁:首先是皇帝那架勢,不是寵兩天玩玩再丢開的模樣;其次李夕月為人大氣豁朗,又不乏細致可親,她也蠻喜歡這個小姑娘,既然這樣,李夕月會不會重蹈那個人的覆轍,就很叫她擔心了!

白荼覺得自己有必要提醒提醒她,不然,永和宮當年的慘劇不知道會不會再次上演!

話也不能一下子挑太明,萬一小姑娘不知輕重說出去一個字半個字的,她白荼一個“挑唆搬弄”的罪過就夠喝一壺的。

白荼最後又嘆口氣,說:“你自己多琢磨。這會兒先睡吧。”

李夕月好像是琢磨了一會兒,呼吸有些急促促的,但是她那大剌剌的性子,過了一會兒呼吸就又平穩了。

白荼心想:小姑娘就是睡眠好,無論多大的事,一覺到天光。

李夕月睡得着是因為她雖然聽進去了,但還是抱着樂觀的希望:她進宮年齡不小了,沒幾年就能放出去了,皇帝招惹了她幾次如果總是失望,估計人家金尊玉貴的堂堂帝王就不會再在自己身上花功夫,到時候無論是回穎貴人那兒還是回禧太嫔那兒,都好。

歡歡喜喜看待這個世界的人,總不覺得世界的惡意有多麽大,也不覺得什麽日子是無法忍受的。

第二天早晨,她和白荼一起在東暖閣忙活過一陣子,然後悠然地去茶房煮水烹茶,皇帝在西暖閣叫起,好像政務很繁忙的樣子,她們伺候茶水的反而輕松了。

解手時聽見有小太監在竊竊私語,李夕月凝神一聽,原來在談那個給皇帝養鷹的小崔子。內務府動作快得很——大概是太後親命審理的案子,事情又不複雜——已經給定谳了。

小太監輕悄悄說:“聽說議定的是打四十板,發到吳園鍘草。不知萬歲爺會怎麽批複?”

另一個聲音更輕:“我看小崔子是斷送了。你說,萬歲爺面冷心冷的人,犯得着為一個小太監跟太後鬧翻?”

李夕月腳步滞了滞。

等她回到茶房,還沒來得及和白荼說聽來的消息,就見大臣們依次從西暖閣退出來,皇帝到東暖閣要茶。

白荼和李夕月一起伺候奉茶,皇帝神色平靜,只在端杯時多看了一眼李夕月的手指,然後就是默默地喝茶看書,他不讓告退,兩個宮女只好在一旁立規矩。

他細細地看完一章《資治通鑒》,揉揉太陽穴,擡頭說:“慎刑司審定下手挺狠的,四十板外加發到吳園鍘草,當下一頓死去活來的痛打,還斷送人家一輩子,只是為了個‘莫須有’的罪名。”他撇了撇嘴,一臉嘲諷,而沒有同情。

白荼和李夕月悄然對望——也不知道他這話在說給誰聽,不過,一個昨兒就猜到了,一個今兒也聽說了,所以都沒覺得意外,只不知道皇帝打算怎麽批複,是不是如小太監們猜的一樣,蟲蟻一般的宮人,打了就打了,沒什麽大不了的。

果然,皇帝挑着眉,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太後從不和朕硬下要求,走一走內務府的流程,也是讓朕看到她的能耐。既如此,為了一個小太監,犯不着翻臉,對吧?”

雖是問話,無人敢答話。

都覺得皇帝果然涼薄,但又都覺得事情就該是這樣,沒什麽特別之處。

皇帝起身散了散步子,到兩個宮女身邊,低頭挨着看了看,最後對着李夕月說:“李夕月,穎貴人賜你的戒指你為什麽總不戴?難道朕的話也敢不遵?”

李夕月答曰:“嫌小。”

皇帝的肅穆、幽深的不言之意,被她一句破功。

皇帝盯視着李夕月的臉,想給她一些威嚴,然後他自己也威嚴不起來了,罵了她一聲“滾刀肉”,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李夕月可不想笑,她每天覺得自己在刀鋒上試着,要不是心懷闊達,只怕早被逼瘋了。

皇帝又回條炕上坐下,說:“但是朕的海東青沒有人去伺候了,怎麽辦呢?”

李夕月垂着手裝啞巴——這話誰敢回答他!她一個女孩子,去伺候他的鷹?!

皇帝知道她擅長裝傻充愣,于是幹脆地點名道姓:“李夕月,你去吧。”

“是,奴才告退。”

皇帝惱了:“什麽告退!是叫你‘去’照顧朕的鷹!”

又感覺手癢癢,敢跟他調皮,真想摁條炕上打她屁股。

李夕月這才說:“啊?奴才只是看過父親熬鷹,自己又不會。”

“不會就學。你原先會伺候茶水麽,不也學學就會了?”皇帝沒好氣說。

李夕月說:“這和伺候茶水不一樣啊,老鷹那扁毛牲畜扇人一翅子臉就青了,爪子一抓皮膚就裂了,要是來上一口啄人眼珠子,眼珠子就沒了。”她好像要哭一樣:“奴才還等着出宮後要嫁人呢,可不能落個殘疾回去。”

皇帝眼中怒氣勃發,一拍桌子道:“行,你再抗旨就也去慎刑司裏,挨四十板去浣衣局洗幔帳被褥去!”

白荼心道:姑奶奶,你好了吧?這是你爹啊你跟他撒嬌撒潑的?

李夕月當然心裏要把握着尺度,人和人的相處嘛,就是你來我往的,慢慢就曉得尺度的所在了。皇帝試探她,她也試探他,插科打诨不要緊,一說“回去嫁人”他必然發火。那麽,到此為止,趕緊伏低做小,這位大爺還能哄住。

于是她委委屈屈說:“好吧,奴才遵旨。萬歲爺別跟奴才生氣了。”

“誰跟你生氣?你配?”皇帝不跟她一般見識,剜了她一眼,把白荼遣出去拿茶點,又用這種聲色不動的法子罰李夕月在東暖閣站了半個時辰。

李夕月千“小氣鬼”萬“小氣鬼”地在肚子裏也罵了他半個時辰,回去還真腿酸。

還沒坐下來揉一會兒腿,皇帝身邊的小太監又來傳話:“小李姑娘,萬歲爺吩咐你去喂他的海東青,要把海東青餓着了,萬歲爺要唯你是問呢。”

白荼閑閑地吃着給宮女配發的小蜜餞,笑着說:“去吧,再不去,屁股上真要挨板子了。我那量衣尺打你十下,也不如散差的大毛竹板子打一下。”

李夕月嘟囔着:“若是太後再來找一回茬,我還是躲不過一頓板子呢。”

白荼笑道:“太後找不找茬不為那只海東青,是為咱們這位主子爺聽不聽話。要真找茬,你就躲在角落旮旯裏澆花掃地,她也能找出你的茬兒來。去吧去吧,倒是小心伺候那扁毛的‘小爺’,別真被啄出眼珠子來。”

皇帝養鷹養犬,本來該在上驷院,但皇帝對這只親自熬出來的海東青頗有感情,不願意交由內務府的人豢養,所以特為在養心殿擠得滿滿當當的院落裏又開辟出一間小屋子,專供他的鷹居住。

熬出來的鷹對豢養人有特殊的敬畏和感情,自打小崔子被執,那海東青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吃喝了,除了皇帝本人外,誰靠近都是撲扇着翅膀,一副要把人眼珠子啄出來的兇悍架勢。

李夕月嘗試了幾次,也沒辦法靠近給鷹喂食。那新鮮的兔肉和雞肉,鷹看都不看一眼。

一旁的小太監苦着臉:“李姑娘,真沒辦法,萬歲爺就是揭了我的皮,這鷹不吃肉就是不吃肉,眼看着就瘦了。”

李夕月說:“瘦了就瘦了吧。還能掰着嘴往裏灌食不成?除非是填鴨。”

那鷹像通人性似的,聽見拿自己和填鴨比,頓時撲騰起翅膀扇得一屋子起灰。

李夕月往盛兔肉和雞肉的食盆子裏吐了口唾沫,把食盆子放置在一邊。

旁邊人看得眨巴眼睛:這是哪一出?

這位李姑娘倒是翩翩地走了,問她,她就笑笑說:“它不吃,我也沒辦法啊。萬歲爺那裏還要伺候茶水,我忙得連軸轉啊,哪有閑工夫老盯着它瞧呢?”

她确實挺忙的,回到茶房,就看見白荼一個人又要盯火候,又要兌泉水,忙得腳後跟都不沾地,見到李夕月,她只詫異了一下,就忙不疊地吩咐:“得虧你回來了!裏面在叫雲霧茶,這茶特別講究水,我簡直要忙哭了。”

李夕月忙上前幫忙,玉泉水搭着陳年收貯的梅花雪,在銀水铫子裏翻着潔白的水花,她知道這是水溫偏高了,趕緊又舀了半盅涼泉水兌進去,瞬間止沸,再過片時,蟹眼大小的水泡翻上來,再片時,就是泡嫩茶最宜的“魚眼”。

大總管李貴親自跑到茶房來催:“茶水好了沒?萬歲爺請新翰林喝茶,再等就要惱火了!”

李夕月道:“好了好了!”拎起銀铫子,白荼揭開兩只玉色瓷的瓜棱蓋碗兒蓋子,李夕月先用小股水流潤了潤茶葉,等葉片舒開了,再繼續加水,這是上好的雲霧,頓時清香四溢,嫩黃綠色的茶葉在玉色瓷中翻飛,接着宛如騰起雲霧一般,是葉片上最細的白毫。

李夕月和白荼一起到了東暖閣門口,穩穩地端着茶盤道了請安,簾子裏是皇帝的聲音:“進來奉茶。”

她們倆一人打簾子,一人偏身端茶盤進去,再一人奉茶到皇帝身前,接着才是下首跪坐在氈墊上的那個年輕翰林。

一套舉動行雲流水,惹得那位年輕翰林也擡頭看了兩個姑娘一眼。他大概是情不自禁地看,看完知道失禮了,忙把頭低下去,又猶疑着要不要跟皇帝告罪。

皇帝說:“鶴章,嘗嘗朕的茶。”

這“鶴章”無論是大名還是表字,被皇帝直接稱呼起來,算是很親近的意思了。

那叫鶴章的翰林謝了恩,偷看宮女一事也就揭過去了。

兩個人品鑒了一會兒茶水,滔滔地各自談了一會兒茶道。李夕月不想皇帝也有這樣的雅趣,也跟着饒有興味地聽。

皇帝擡眼見李夕月目不轉睛地盯着那翰林的後腦勺,在聽他說話,目光中有些不快流露出來,轉換了話題問:“鶴章今年二十四了吧?家裏可曾娶妻?”

那翰林答:“臣在京考了兩科,一直賃着房子沒有回江南省的老家去。定親倒是定了,一直未曾迎娶。”

“哦,已經定親了。”皇帝意味深長地看了李夕月一樣。

李夕月把頭一低,覺得他這飛醋簡直吃得有病!

但那翰林又說:“去年年尾時家裏來信,臣那個未婚的妻子得了急病,兩個月上就長辭于世,臣還寫了好幾首詩追念其人,可惜沒有生同衾的命。”

打臉來得那麽快,李夕月很想笑,那小酒窩若隐若現的,皇帝看得簡直又想揍她。

但他只能先安慰:“徐卿年輕有為,翰林編修前途無量,再過幾年放學差,幾輪之後便是華彩兒郎,不知多少達官貴臣現在就想着求為佳婿呢。”

那徐翰林赧然笑道:“皇上說笑了,唐宋時有榜下捉婿的舊俗,如今可就沒有了。臣是個窮翰林,京裏姑娘家哪有瞧得上我的?”

皇帝刻意去看白荼:“白荼,你今年也是二十四?”

白荼一直冷眼在看李夕月和皇帝之間微妙神色變化間可笑的地方,肚子裏“吭哧吭哧”憋笑憋壞了,猛地不料話題轉到自己的頭上,“啊?”了一聲才跪下答話:“回禀萬歲爺,奴才确實二十四了。”

皇帝笑着對徐鶴章道:“她父親是軍機處的章京,筆下很是來得。滿章京麽,現在看着品級很低,七八品的模樣,一旦飛黃騰達,又是不可限量的。”然後來個重要的補充:“何況,滿人的規矩,包衣家的女孩子服役前不得許字。”

白荼鬧了個大紅臉,低着頭一句話都不敢說。

李夕月想:啊,這就是額涅說的指婚了吧?翰林清貴,而且前途無量,像內務府包衣這種高不高、低不低的門戶,就愛聯姻年輕有才的翰林。若是白荼得這樣一個指婚,倒不枉她伺候了皇帝這些年。

一時竟有些羨慕起來。

她在偷瞄那個翰林,小夥子白皙的皮膚,一點不耐羞澀,居然連耳根子都紅了,連聲說:“皇上,臣這些年想在翰林院好好讀書,報效皇上,報效社稷。”

皇帝笑道:“不急,不急,白荼泡茶的手藝還沒找到接班的,一時朕也不能放她走,你好好讀書,她好好伺候,日後再說,再說。”

他們倆閑适地喝茶聊天,聽得出,那姓徐的翰林雖然年輕,但很有番見識,即便不關涉朝政,僅談些閑話,也是思維缜密,閱歷豐富的模樣。

皇帝也難得的惬意,而且眼睛裏仿佛閃着光芒。

他們談夠了,喝了一肚子茶水,皇帝才叫了“跪安”。

徐翰林退了出去,皇帝去裏間解手,白荼去給他打水。

等他洗完手,從李夕月手中接過幹松的擦手巾,突然板着臉問:“聽說,今天朕的鷹還是沒吃東西?”

李夕月剛想回話,他又緊跟着來了一句:“你還往它吃肉的盤子裏吐口水?!”

李夕月從容地回答:“萬歲爺,奴才雖然不太懂養鷹,不過奴才阿瑪說,鷹一旦馴成了,對馴服它的人像狗子一樣忠誠。小崔子不在了,萬歲爺又不能天天沒事兒就去喂鷹,要奴才喂它,它得先熟悉奴才的氣味,不設提防才能慢慢肯信任奴才。我阿瑪他喂鷹,就喜歡往鷹食裏吐些唾沫,人覺得嫌惡,鷹又不嫌。”

皇帝一臉嫌棄地聽她說,說完了,又不能說人家辯解得沒道理,只能放她一馬:“行,算你有理,但是如果光是嘴上說的,實際把朕的海東青餓瘦了,朕也就削減你的日用分例,沒肉、沒菜、沒老米飯吃,你日日就醬瓜喝米湯吧。”

這小心眼的!李夕月沒辦法和他争辯,只能應是。

皇帝養的海東青還真有些烈性,李夕月每日去六七回,它還就是不吃,過了兩天,真瘦了一圈,李夕月自己心裏也打鼓啊,恨不得把她阿瑪叫過來問問該怎麽辦。

皇帝親自到鷹房,看着寶貝海東青不吃東西,發了好大一頓火,問李夕月:“人餓上三天就該餓死了!它撐了四五天沒吃了,瘦成這樣!朕叫你喂鷹,你就是這麽當差的?!”

李夕月硬着頭皮回複:“鷹吃飽一次,可以半個月不喂。”

皇帝跺腳:“我信你的鬼話呢!”

轉臉吩咐:“撤了她的分例食物,每日小廚房給留兩碗稀飯!”

宮女在宮裏的待遇是很不錯的,月例銀子不說,四季衣裳都是有司統一給做,不是絲絹就是綢緞,每日一斤肉、大半斤菜,米飯管夠,額外還恩賜時新水果和點心宵夜,皇帝心情好時,撤下來的禦膳她們也有份兒。

李夕月家境不差,在家也挺講究吃,聽說每天只能喝稀飯,第一次在皇帝面前眼淚汪汪的,憋着沒哭出來。

皇帝看着她的小模樣,有些不好意思了,但君無戲言,出口的話一時收不回,又跺了跺腳,“哼”了一聲轉身走了。

李夕月看那扁毛牲畜,小心上前兩步,把食物盤子端過去:“鷹主子,您就進兩口吧!我阿瑪養的鷹從不嫌棄他抽水煙的臭口水,您還嫌棄我的麽?”

老鷹扇了兩下翅膀,沒那麽抗拒,但也沒肯吃。

不僅要喂鷹,李夕月每天還得灰溜溜回東暖閣伺候幾回。皇帝通常把茶杯一伸:“加茶。”

這日他吃點心吃得歡實,杯子舉過去說:“普洱,酽酽的,解膩。”

李夕月一看,茶杯旁邊是一盒子點心,鵝油松囊卷子、桃汁玫瑰糕、羊肉餡的饽饽、棗泥豬油核桃酪。

好香啊!

皇帝邊看書,邊就着普洱茶吃那些香噴噴的點心。而李夕月已經喝了三天稀粥了,半夜肚子裏都“咕嚕咕嚕”叫喚,哪能受這種誘惑!

皇帝看她癡癡地瞥那點心盒子,問她:“海東青吃食了沒?”

李夕月努力地反饋:“雖然沒有吃肉,但它已經開始接近奴才了,想必不需兩三天……”

“嗯,那你再喝兩天粥。”皇帝毫不客氣打斷她,“它什麽都不吃,朕還許你喝粥,真是很客氣了。”

李夕月欲哭無淚:“可是,老鷹吃飽一頓能頂半個月餓!奴才不能啊……”

皇帝瞥她一眼,看她慘兮兮的樣子既有些好笑,又有些可憐,說:“君無戲言。”

說完,起身到裏間了,大概去解手。

李夕月瞟點心盒子,饞蟲簡直從胃裏湧出來!她知道宮人偷食主子的食物是要挨竹板子的,可是餓火燒心,挨打好像也沒那麽可怕了。

她側耳聽聽裏間的動靜,然後蹑手蹑腳取了一個饽饽,一股腦塞嘴裏。

真是好香啊!暖暖的羊肉餡,一點膻味都沒有,只有羊油的噴香柔軟和瘦肉的鮮美彈性,蔥姜濃郁的香氣彌漫在口腔,就連外頭的面皮也散發着令人着迷的麥香。

吃完一個,好像更難受了。她數了數點心盒子,裏面層層疊疊擺了不少,再少一個饽饽估計也不會被發現;吃完再一個饽饽,瞧着那鵝油卷兒也不少,吃一個想必也不會被發現,于是也來了一個。

總算忍住了再吃第四個的欲望,李夕月肚子和嘴巴都舒服了,用手絹擦了擦嘴角,依舊擺出了立規矩的架勢,恭恭敬敬等候着皇帝出來。

等了好一會兒,皇帝欠伸着出來了,說:“打了個盹兒,這些日子睡得晚了。”

他坐在條炕上,拿起剛剛看的書,順便瞅了一眼點心盒子。

李夕月的小心髒都快跳出來了,剛剛那種為了吃天不怕地不怕的勁兒現在全部洩沒了,渾身肌肉不自覺地收緊,想着:挨板子到底有多疼呢?姑姑說,一板子抵她十尺子,可她一尺子我都覺得火辣辣的痛死……

然後皇帝昝寧伸手拿了塊玫瑰糕,渾若無事地吃了起來。

陪到傍晚,皇帝說:“去看看鷹。”

海東青見到主人,撲扇着翅膀表示歡迎。皇帝對那扁毛牲畜說:“還非得朕親自喂你麽?瞧把你慣得!”

伸手從肉盤子裏拿起一片山雞肉遞過去。

鷹騰翅飛起來,落到皇帝的皮袖套上,鋒利的鷹爪把皮子上抓出一道深深的痕跡。然後那鐵色的鈎喙一啄,一仰脖子把肉片吃了下去。

皇帝對李夕月說:“你看看,這才叫喂鷹。你來試試。”

李夕月戰戰兢兢上前,拿了片肉在手上,海東青猶豫了片刻,探頭把她手心裏的肉吃了。那鈎子似的鷹喙看着極其鋒利,但蹭在人掌心裏卻很溫和,只覺得有點癢。

“它吃了!”李夕月歡呼雀躍。

皇帝說:“嗯,你今晚可以用膳了。”

李夕月差點給海東青磕個頭。

每日兩頓正餐,晚上本只是點心,稱為“晚點”,不過今日皇帝的晚點是叫了熱鍋子和豬肉饽饽,他只吃了幾口,撤下去的賞了今日養心殿當班的宮女們。

李夕月舒舒服服吃了一頓,把八分飽的忌諱早忘到了腦後,打了好幾個飽嗝兒,于是回屋子後又挨了白荼三記手板子。

姑姑教訓得對,疼也不敢哭。

不過李夕月樂觀地想:偷吃皇上的點心,本來該挨那四尺長的大青竹板子呢,現在只是量衣尺打三下,輕飄飄痛一下就過去了,反倒算是過了一劫,好事,好事!這麽一安慰自己,她就心滿意足地睡了。

第二日早晨,不該她的班兒,于是溜到鷹房裏,新鮮的肉片已經準備好了,李夕月鼓起勇氣,先在肉裏吐了口口水,然後戴上護臂的皮套,把肉盤子遞了過去。

海東青斜過眼睛,別過脖子,好好看了看她,又探頭仿佛在嗅那肉,然後伸喙把肉叼了過去。吃了一片似乎開了胃口,海東青幹脆跳到皮護臂上,探頭直接啄盤子裏的肉。

李夕月心裏狂喜,她打量着皇帝的海東青,簡直和皇帝一個模板:都是高大又瘦,羽翼潔白,翅尖的羽毛是烏黑的,而目光神俊,不看人則罷,看人的瞬間頓時讓人有臣服感。

養的鷹不能喂太飽,免得養出肥膘反而飛不高、飛不快,也會少了猛勁。

李夕月喂好鷹之後,歡欣鼓舞回到前殿,洗手燒水,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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