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皇帝看李夕月這樣子就飽了,氣呼呼在前頭大步流星地走,一點不像是散心。
後面一群随侍的小太監,捧着椅子的、捧着唾盂的、捧着衣包的、捧着銀瓶的……跟着他的步子幾乎是小跑。
在禦花園小跑了半圈,跟的人幾乎都是氣喘籲籲的,李夕月連風景都顧不上看,只覺得腳酸。好容易皇帝說了一句:“沒意思,回養心殿。”大家舒了一口氣,這下算是可以休息了。
李夕月留戀地在臨走前看了看這園子。禦花園不算大,整治得很精致,此刻夕照落在蒼綠的藤蘿上,落在亭榭的綠色、金色琉璃瓦上,落在灰色剔透的假山石上,宛如給這些都鍍了一層金。天空中有一群鴿子盤旋在五彩的霞裏,草叢暗處傳出了秋蟲的鳴叫。
眼見着出了瓊苑門,又是長長的甬道,李夕月覺得自己的步子一步懶似一步。往前望一望,驚奇地發現,走在最前頭的皇帝,步子也是一步懶似一步,似乎比她還不願意回去。
到了養心殿,皇帝蹭蹬着門檻問:“內奏事處有加急的奏報麽?”
答曰沒有。
又問:“有等着晚面的大臣麽?”
也是沒有。
理論上,皇帝一天的工作就到此結束了,他要勤政,就在西暖閣看看請安折,要是懶政,到東暖閣讀讀書、寫寫字,就可以休息了。——李夕月她們這些人,大多也就可以休息了。
皇帝進門的時候,看見敬事房的小太監正跪在一邊,手扶着腦袋上頂着的裝嫔妃們綠頭牌的大銀盤子,他眉頭一皺,再一次問:“請安折子多不多?”
內奏事處的小太監急忙回禀:“不多。”
皇帝皺眉說:“既然不多,挑燈看完吧。當日事,當日畢,宵旰勤政,也是祖訓。”
捧銀盤子的小太監則依例道:“請萬歲爺翻牌。”
皇帝覺得他蠢不可言,然而又知道這也是祖訓,是敬事房太監的職責,就如他要努力多生皇嗣也是國政一樣。他只能和藹地、諄諄地說:“記檔,今日朕要處置奏折,仍是叫‘去’。”
場面一度有些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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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聖谕下來了,小太監們可沒作梗或追問的權力。于是上上下下都應“是”。都是訓練好的,一個個魚貫地退出去:有的到圍房通知等候消息的各位娘娘“可以散了”;有的從內奏事處把請安折子逐一記檔,再捧入東暖閣裏;白荼悄摸摸觸了觸夕月的手,看她一眼,意思是“仍要準備伺候茶水,上值吧”。
皇帝批閱奏折,一般在西暖閣,太監宮女不經宣召不得入內。奉茶由白荼調好茶水,由專門伺候西暖閣的小太監送進去。
但是一會兒,裏頭說,點心吃得有些起膩,要重新焖一壺酽酽的普洱。
這茶水頗費工夫,白荼重新帶着李夕月烹制茶水,第一水洗茶,第二水焖到湯色深紅,瀝清葉片倒在皇帝禦用的明黃琺琅茶壺中,配着他日常喝茶的杯子,一總送到了門口。
小太監把茶盤端了進門,沒成想少頃裏頭突然傳來皇帝的怒聲:“你幹什麽?幹什麽?!”
而後,聽着那琺琅彩的杯子被砸到地上,和金磚地碰觸出清脆又刺耳的聲音。
再接着,是小太監慌亂的碰頭聲和求饒聲。
皇帝在裏面暴怒喝道:“扠出去!打二十板子送到行宮燒柴鍘草去!”
外頭誰敢怠慢,總管太監李貴手一揮,帶着幾個人進去,片刻後就拖出一個吓得臉色煞白的小太監。
皇帝親自吩咐的用刑是即刻要辦的事,只見敬事房的散差太監提着五尺長的大毛竹板子,把那倒黴蛋拖到後院去了,慘叫和求饒聲響起來。李夕月心驚肉跳,牙齒打顫。這是她第一次見識到“天威不測”,原來以往他那些不假辭色,只是毛毛雨而已!
二十板很快打完,下半截血淋淋的小太監氣息奄奄被拖回來。
屋子裏傳話“不必謝恩。”于是又被拖走了——一個人的命運基本也就這麽定了,行宮荒僻,發到那裏做苦役,沒幾年被皇帝忘記了,基本也沒有再回來的可能性。
一會兒,屋子裏又傳話,仍是叫上茶,估計是剛剛的茶被皇帝砸了,李夕月看着進門打掃的小太監,托盤裏是四分五裂的壺和杯子。
白荼面色也凝重,怕耽誤事兒,飛快地重新焖茶。等她和夕月端過去,恰看見皇帝背手站在門簾邊,好像就急等着這一口茶似的。
她們倆也不知道是該小太監送茶進去,還是皇帝就自己端進去了,反正在門口踟蹰着不敢進,不敢退,最後只能在門口蹲安,等皇帝自己發話。
皇帝卻沒問茶,指着李夕月問:“你識字斷文麽?”
李夕月不知這是什麽意思,本能地不敢欺君,說:“奴才在家的時候,略識過幾個字。”宮裏還會教宮女讀些詩詞、賬本子,應該不忌諱認字。
皇帝點頭說:“肯不欺,就是好的。你把茶端進來。”
李夕月只差張嘴說個“啊?”頓時緊張得腳底打戰。
皇帝倒自己一掀簾子又進屋了。
李夕月為難地看看姑姑,用嘴型問:“我怎麽辦?”
白荼也不知怎麽辦,也用嘴型安慰她:“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去吧,小心些。”
李夕月硬着頭皮從白荼手裏接過茶盤,由一個小太監打簾子,低頭鑽進來皇帝的西暖閣裏。
這裏的布置和東暖閣截然不同。畢竟是皇帝辦公用的,地方闊大,也顯得肅穆,“勤政親賢”的匾額挂在正中。皇帝卻沒有坐在正中的禦座上,一旁的條炕上擺着案桌,他盤膝坐在條炕上面,胸膛尚在起伏,剛剛不知是為什麽氣得不輕。案桌上的東西挺淩亂的,一盞打磨得光亮的銅制罩燈照着堆放成兩疊的明黃絹面的請安折,正中則是攪得亂糟糟的一本。皇帝的朱筆擱在白玉筆山上,兩滴朱砂滴落在案幾的金絲木面兒上。
“奴才……來給萬歲爺奉茶。”李夕月鼓起勇氣,學着姑姑的樣子說了一聲。皇帝不置可否,只鼻子裏“嗯”了一聲,她就小心翼翼上前,到了案桌前先再次蹲身問安,然後起身低頭,把茶碗擺在他案幾的左前方——既不礙着他的手批折子,也方便一伸手就取到茶,茶壺放在更遠些的小幾上。
他沒說什麽。李夕月略略松了口氣,提着空茶盤再次跪安:“奴才告退。”
皇帝說:“慢點。”然後盯着她問:“看到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