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抓捕
三盤年菜吃完,桓容正想讓小童倒水,卻被阿黍攔住。随後,滿滿一盞屠蘇酒被送到面前。
“郎君,請滿飲。”
“……”
看看酒盞,再看看阿黍,桓容二度淚灑衣襟。
會死人的,真心會死人的!
奈何東晉過年就是這樣的規矩,不喝實在不成,桓容只能咬咬牙,端起酒盞幾口飲盡。
放下酒盞,桓容表情麻木,已然喪失味覺。
婢仆撤下漆碗,阿黍取出一枚蠟與雄黃制成的藥丸,用絲線包裹好,挂到桓容腰帶下方。
“郎君,此乃卻鬼丸,明日之前萬勿取下。”
桓容點點頭,終于等到小童遞上水盞,一口喝幹,長舒一口氣,總算是活了過來。
“元正之日當閉門,正門立重明鳥,挂桃木以吓退鬼魅,請郎君留于府內,莫要外出。”
“我知。”
阿黍福身退下,片刻後,有婢仆送上一只漆碗,盛着新熬煮的桃湯。這次不用阿黍和小童盯着,桓容整碗喝幹,舔舔嘴唇,苦味辣味都被沖淡,倒是有些意猶未盡。
用完桃湯,桓容起身走了兩圈,既然無法出門,幹脆鋪開紙張,重列諸項計劃。
鹽場依舊是重中之重。
石劭人在建康,忙着打點市鹽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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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親娘入臺城說項,太後肯定不會阻攔。太後無意為難,天子更不用擔心。唯一的變數只在建康士族。
桓容和石劭能想到的問題,這些高門大族自然不會忽略。
鹽船不經過過建康,省去津口費用,倒也算不上大問題。到大市和小市設立商鋪,每季往來市貨,卻會沖擊建康的鹽價,打破現有的商業格局,損害到部分人的利益。
臨行之前,石劭特地尋人打聽過,建康的鹽市掌控在三姓高門手中,太原王氏便是其一。
考慮到王坦之在朝中的地位,桓容不得不謹慎行事。
和太原王氏相比,庾氏完全不夠看。
桓容能帶着健仆打上庾希家門,卻不能輕易到王坦之門前找麻煩。他和庾攸之開架,建康輿論傾向指責庾氏。換做王坦之,不好意思,壓根不在一個段位,眨眼就會被踩到腳底。
不是桓容不自信,而是世情如此。
沒有硬實力,就得在渣爹跟前憋氣;沒有軟實力,遇上太原王氏這樣高門士族照樣得跪。
想到近月來的種種,桓容不由得嘆息一聲,驕傲要不得,尾巴翹不得!
他目前正處于起步階段,稍有放松就會惹來大麻煩,必須行事謹慎,步步為營。不然的話,無需渣爹動手,自己就能玩死自己。
但想力争上游,壯大自己,早晚都會觸動他人的利益。
幾座大山當頭壓下,桓容頓感壓力巨大。
本以為鏟除縣中豪強,收回鹽亭,定下和秦氏塢堡的生意,自己能輕松一段時間。
沒料到,先有動機不明的胡商,又要冒險和建康士族搶奪市場,麻煩一樁接一樁接踵而來,還想清閑?做夢去吧。
阿黍帶着婢仆在縣衙內忙碌,确保各處房門關嚴,尤其是桓容長居的後堂,在今天不出半點纰漏。
健仆擦亮火石,點燃最後兩根爆竹。
伴随着爆裂聲,成壇的屠蘇酒被廚夫擡出,另有大盤的五辛菜,成筐的雞蛋,大塊的蒸肉和秋日藏的鹹蟹。
桓容咬牙生吞的年菜,對衆人來說卻是美味,尤其适合下酒。健仆們也不回屋,堆起幾個石墩,上面鋪開木板,酒菜全部擺好,開始圍坐對飲。
古人敬畏神鬼,篤信陽氣之盛可以驅除邪祟。
五十餘名健仆護衛露天坐下,壓根不懼冬日冷風,喝得興高采烈,不下十餘人敞開衣襟,露出健壯的胸膛,舉碗再飲。
姑孰來的青壯被安置在城西軍營,距縣衙不到兩裏。
幾十人每日早起訓練,跟随北府軍幢主出操,強度日漸增大,始終無一人抱怨。
一則,他們出身流民,能重錄戶籍,分得田地已是相當不易。
二來,桓容給出的待遇相當好,衣物鞋襪全部新制,一日兩餐改為一日三餐,每天都有一頓葷食,要麽是羊肉野物,要麽是蒸制的海魚。
吃飽穿暖,在亂世中何等不易。
衆人感念桓容,下定決心報效,又恐表現不如人被趕走,每日拼命操練,短短兩月間竟有了精銳模樣。
當日帶頭沖入陳家,拿下陳氏父子的流民惡俠也有部分人願被招攬,投身軍營,甘為桓容效力。如此一來,桓容的私兵穩穩超過八十,開始向三位數邁進。
青壯和流民中,典魁和錢實最為勇猛,同旁人捉對厮殺無一次落敗。按照幢主的話,可為軍中猛将。
看過兩次操練,桓容對二人印象極深。
錢實祖上是歸化漢朝的南匈奴,還曾護衛漢獻帝躲避亂兵。
錢家曾祖起便與漢家通婚,幾代下來,無論外表還是生活習慣都同漢家子別無二致。錢實自認漢人,誰敢當面諷其出身匈奴,絕對會讨來一頓好打。
典魁父母俱亡,家道中落,自北地流落到僑郡,不願為豪強私奴,無家無業淪為流民。別看他現下落魄,追溯其祖,卻是漢末猛将——宿衛曹操帳前的猛人典韋!
看着身高超過兩米,胳膊比自己大腿都粗的壯漢,桓容腦中只有一個念頭:發財了!
當日操演結束,桓容選典魁和錢實為車前司馬,并言于衆人,四月後營中比武,連勝三場者選為護衛,勝五場以上可為旅贲。
護衛能得衣食絹布,旅贲更有食俸!
青壯們當即兩眼放光,無不摩拳擦掌,盼着比武之日快些到來。
當時,劉牢之尚未返回京口,目睹桓容一應行事,不禁有幾分佩服。
英雄不問出處,說起來好聽,實行起來卻難。
北府軍多是流民組成,将官選拔仍有家世掣肘。如他家世尋常,庶人出身,能做上參軍已是郗使君厚愛。想要更進一步,必要有潑天的戰功。
相比之下,這些青壯僅是訓練數月,并未上過戰場,就有機會成為縣公旅贲乃至車前司馬,劉參軍也不由得有幾分羨慕。
桓容沉浸在“猛将入手”的喜悅中,壓根沒留意劉參軍當時的表情。如果看到,必定會趁熱打鐵,給郗刺使的牆角松松土。
奈何機會錯過就是錯過,沒有後悔的餘地。但事情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桓容同郗愔暫時結盟,兩人見面的次數不會少,揮鍬松土随時都有機會。
元正這天,軍營休整一日,健仆送來節菜和屠蘇酒,另有兩車腌肉,令夥夫全部烹制,給青壯們下酒。
“謝府君!”
典魁和錢實為首,衆人抱拳行禮。
兩人官職相當,武力值也不差多少。如今已開始互別苗頭,為日後的車前排位争一個高下。
青壯中有不服兩人者,都在暗中憋了一口氣,撇開操練之時,私下遇上都是滿臉殺氣。每日加緊訓練,只等比武日到來,狠狠殺一殺兩人的威風。
今日不比武,衆人幹脆拍開酒壇,開始比起酒量。
典魁錢實一人一壇,仰頭咕咚咕咚開灌,很快又有三人加入。
青壯們席地而坐,大碗喝酒,大口吃菜,很快酒氣上頭,幾人搖搖晃晃的站起身,扳住手腕比起膂力,餘下人高聲叫好,營中一片喧鬧。
護衛們送過酒菜,迅速返回縣衙,避開正門直接翻牆。
閉門杜鬼,叫破嗓子也沒人開門。護衛提前有準備,兩人胳膊一搭,另一人單腳踩上,猛的向上一躍,雙手一撐,眨眼翻過圍牆。
幸好路上無人,家家戶戶都是緊閉房門。不然的話,見到一群穿着短袍的護衛翻牆,眼珠子都會滾落滿地。
和晉地百姓不同,鮮卑人并無元日不出門的規矩。
知曉城中關門閉戶,忙着慶賀新歲,七名鮮卑胡商湊到一處,一番商量之後,打算借機前往鹽場。
“我留心看過,運鹽船是由城東籬門進出,最大的鹽場應該就在城東。”
“平日裏人多眼雜,不好随便靠近。今日城內家家關門閉戶,正好前往一探。”
“若是有人發現?”
“便說我等迷路!”
“……”如此蹩腳的借口會有人信?
“殿下兩次派人南下,帶來的話你們也都聽到。”領頭的胡商說道。
“殿下領兵在外,連戰連勝,天子有意褒獎卻被他人攔下!手握兵權尚且如此,一旦返回朝中,難言小人不會再使鬼蜮伎倆。”
此言一出,六人盡皆沉默。
“殿下有取鹽渎之心,不為其地而為其利。我等在鹽渎兩月,均知市鹽獲利之巨,且此地不只有鹽,更有稻谷!”胡商話音稍頓,面現狠戾,握拳道,“如果殿下能取此種之利,何懼朝中小人!”
話不用說得太明白,衆人都知背後含義。
他們都是慕容垂麾下,慕容垂得勢,他們自然好,慕容垂倒下,他們都要遭殃。想要保住今時今日的地位和財富,必要事事以慕容垂為先。
鹽渎縣的海鹽和稻谷讓他們眼紅,恨不能全部搶走,最好人口也能順便劫掠,運回北地為奴。
桓容這個鹽渎縣令,以及城西軍營中的幾十號人,壓根不被他們看在眼裏。
“如此便依計行事!”
胡商們達成一致,立即分頭行動。
兩人在前探路,三人負責刺探鹽場,餘下兩人殿後。
一旦刺探行動失敗,被守衛發現,無論哪個逃出,都要立即離開鹽渎,北上返回燕地,以最快的速度給慕容垂送信。
“自射陽往鹽渎的道路均已繪制,只差幾處鹽場。”
桓容知曉胡商意圖不軌,盯上鹽場,卻萬萬不會想到,胡商隊伍中有精通繪圖的漢人,借留在鹽渎這段時日,精心繪出一條“進兵”道路!
“走!”
胡商們迅速穿過街巷,靠近鹽場。
桓容和石劭做了不少防範,奈何仍有短視之人,為利益洩露消息。胡商們輕易避開鹽亭守衛,沿河道向東,眼見不遠處有一片沼澤,當即确認離鹽場不遠。
正高興時,沼澤南側忽起一陣騷動,五六頭麋鹿從高草中沖出,為首的一頭雄鹿連聲嘶鳴,鹿角放低,不閃不避,直直向幾人沖了過來。
“這是什麽東西?!”
麋鹿原産長江中下游,因天災人禍,東漢末年數量銳減,至東晉時期,南地的百姓都很少見,遑論是原居北方的鮮卑人。加上麋鹿長相特殊,馬臉鹿角駱駝頸,再加一條驢尾,橫沖直撞過來,鮮卑人着實被吓了一跳。
反應不及,探路的之人被鹿角頂飛,足足飛出三米,啪的一聲掉在地上,竟還能掙紮着爬起來!
要是桓容在場,必定豎起大拇指贊嘆一聲:是條漢子!
鹿群明顯是受到驚吓,一個勁向前沖,胡商不敢再發愣,忙轉身就跑。
天空中響起一聲嘹亮的鷹鳴,鹿群愈加驚恐,群體陷入“狂化”狀态。
近月來,每次聽到這個聲音,鹿群就要面臨減員。
新增的幼鹿将被抓絕,這只該死的鷹轉而朝成鹿下手!最無法忍受的是,它不找其他鹿群的麻煩,偏盯準一個鹿群抓,當真是不抓光不算完!
胡商運氣實在糟糕,碰上蒼鷹捕食,鹿群狂奔逃命。更糟糕的是,幾人選擇的位置不太好,恰好攔在鹿群奔跑的路線上。
慌亂之下,胡商成為鹿群洩憤的目标,無論是跑直線還是繞斜線,都會被鹿角頂到屁股,來一場空中飛行。
“噍——”
又是一聲響亮的鷹鳴,蒼鷹自高空俯沖而下,陰影掠過頭頂,鹿群更加瘋狂。
一名胡商被石塊絆倒,不及起身,頓覺頭皮一陣銳痛,耳邊傳來同伴大吼,“是黑鷹,是那只黑鷹!”
黑鷹?
“秦氏塢堡的黑鷹!”
胡商們語帶驚恐,竟被一只蒼鷹吓得變了臉色。
不是衆人膽子太小,而是秦氏塢堡的蒼鷹實在太有名,尤其是被秦璟帶在身邊的一只,既兇狠又記仇,早年間抓瞎一個朝它放箭的鮮卑胡,此後凡是遇到鮮卑人,無論出自哪個部落,必要沖上去狠抓幾下。
幾名胡商常在外行走,不巧遇上過這只蒼鷹,當時的情形,幾人記憶猶新,做夢都不敢忘。
“快走!”
蒼鷹像是開挂,飛行速度極快,尋常弓箭壓根奈何不了它。力氣又是極大,能抓起一頭成鹿不間歇的飛上百米。
如今遇上這幾個鮮卑胡,自然不會多客氣,直接上爪抓頭,抓得對方頭皮血流,高興的鳴叫幾聲,繼續朝下一個目标下爪。
胡商的慘叫聲壓過鹿鳴,麋鹿趁機四散而逃。
有鹽亭守衛聽到聲音,迅速跑來查看,見到抱頭閃避的幾個胡商都有些傻眼。再看幾人的腳印方向,想起鹽亭亭長之前所言,當即臉色一變,二話不說抽出環首刀,一刀砍在胡商腿上。
“嗷!”
胡商連聲慘叫,由抱頭改成抱腿。
陸續有護衛聞聲趕來,見到眼前情形還有什麽不明白,當即一擁而上,三下五除二将胡商五花大綁,送往縣衙。
蒼鷹沒有繼續追逐鹿群,而是繞着胡商飛過幾圈,選出體重最輕的一個,直接兩爪抓住,振動翅膀飛上半空。
蒼鷹力氣再大,抓個大活人也有些費力。飛到中途,蒼鷹降低高度,胡商膝蓋落在地上,完全是被拖着走。
鹽亭守衛落後數米,聽着胡商的慘叫,集體揉了揉膝蓋,府君養的鷹當真是好生威武!
縣衙中,桓容正鋪開紙張,打算給秦璟寫封短信,祝賀一下新年,順便問一問,有沒有尋到手藝高超的金匠。
送給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的金釵是工巧奴所制,樣式新穎不說,鑲嵌的彩寶和珍珠都極為難得。
這是對旁人而言。
換做桓容,只要有原件,總有複制件源源不斷,不過是耗費些時間。
此類金釵問世,皇族和士族女眷定會趨之若鹜,降低一個檔次運送到北地,價格十成能翻上幾番。
故而,金匠和船工木匠一樣急缺,都需要秦璟幫忙。
剛剛落下兩筆,忽聽門外一聲鈍響。
桓容以為是猛禽兄捕食歸來,推門卻發現院子裏躺着個大活人,滿臉的抓痕,已經認不出長相。
阿黍和小童聽到動靜,見院中躺着個陌生人,并未現出吃驚神情。
“郎君,鹽亭守衛抓住數名鮮卑胡,言其試圖靠近鹽場,欲行不軌。”
桓容沒說話,轉頭看向蒼鷹。後者在他肩上蹭蹭爪,直接飛走,到廚下尋找鮮肉。
“我真是傻了。”
蒼鷹又不會說話,能問出什麽。
“郎君,可要讓他們進來?”
桓容點點頭,道:“帶到前堂。”
“諾!”
阿黍應諾,轉身吩咐健仆幾聲。
健仆扛着粗繩走到前門,鹽亭守衛将胡商捆好,逐個送入院內,随後開始翻牆。一邊翻一邊暗道,首次進入縣衙,不是走門而是翻牆,當真稱得上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