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花開
“今夜雪下的真大,明日路難行,公主殿下得多備些衣裳”,夏菱吩咐宮女收拾物事,周池羽推開窗,讓凜冽的寒風灌進來,她怔然望着遠處盛開的梅花,開口道,“夏菱,備轎,去凝容殿”。
夏菱的手一頓,命太監喚來夏畫随行,打點着備轎出殿。
轎辇路過殿外的西北角時,清新而凜冽的暗香漂浮而至,周池羽纖手探出,打起簾子往外看了眼,道,“順道去趟玉蝶亭,料想那處的梅,今夜開了”。
轎辇改了方向,往玉蝶亭而去,尚在遠處,就看到玉蝶游龍梅,枝條蜿蜒,雪白花瓣,傲然而立,盡情怒放。
亭頂積雪,綠檐下的風鈴,在大雪紛飛的夜晚,發出微弱的,幾不可聞的叮叮聲。
周池羽落轎,绛紅的鹿皮靴踩在純白雪地裏,一下沒到腳踝,她直直站立,神情平寂,幽深的眼眸,望着母妃生前最愛的梅花,在風雪欺淩下,不懼嚴寒,傲然盛放。
雪勢漸消,眼前的梅影,在風雪中的身姿愈發清晰,梅樹下堆積的厚厚雪堆,突然動了一下,站在周池羽身後的華玉,雙眼微眯,身形飛快躍起,揮出一掌,勁風大作,往雪堆擊去。
雪堆的雪随風滑落,一個腦袋僵硬的往後轉來,站着前頭的夏畫輕咦,就在夏菱在她身旁低呼,“小紗!”的同時,夏畫腳步往華玉掠去,兩枚袖釘從袖口打出,往華玉的手射去,阻礙她的攻勢。
“哼”,清脆的冷哼聲,從樹梢輕飄飄落下一個敏捷的身影,腳尖點地,衣袖揮動,卷住射向華玉的袖釘,淩空翻身,左手往華玉的胳膊輕推,借力重新掠上了樹梢,隐去身形。
而華玉被推開的胳膊,順勢揮舞,恰好扇在了趕來的夏畫臉上。
眼花缭亂的一瞬,待周池羽的住手兩個字出口時,華衣早沒了身影,華玉和夏畫面對面站着,夏畫臉上赫然一個泛紅的巴掌印。
夏畫武藝算是不錯,卻在華玉、華衣二人手裏吃了虧,不由怒瞪着華玉。
華玉甩了下手,面無表情的看她眼,一言不發地站到周池羽身後。
夏菱跑過去,從雪堆裏刨出臉色發青的夏紗,她不知在樹下跪了多久,站都站不起來,雙腳無力地癱在雪地裏。
“小紗!你犯什麽傻!這麽冷的天,你不要命了!!”,夏菱顧忌着在場的周池羽,低聲說道,悄悄把懷裏的手爐塞到她僵硬而冰冷的手裏,解了身上的披風,給她圍上,兩手搓着她冰冷的臉。
夏紗的眼眸漸漸聚焦到夏菱臉上,還有走來的夏畫,她緩慢地轉了轉眼珠子,喉嚨發幹的說道,“夏菱、夏畫,我終于明白她的話了,她說死了倒好,好過這茍且偷生……現在,我每一天都充滿痛苦、內疚、自責,生不如死,我活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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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夏紗不再說話,只是轉頭望着玉蝶游龍梅,面如死灰,“你,像什麽話!”,夏菱低聲斥着,偏頭緊張地看周池羽,唯恐惹她不悅。
雪勢重新下大了,簌簌雪花落下,很快就在她們身上積滿了雪,“扶她去亭裏”,周池羽微蹙着眉,吩咐道,
夏紗聞言,身體劇顫,雙腳直接跪倒在地,不肯去,只哀哀求道,“你們走吧,讓我在這裏陪她,求你們了,走吧,都走”。
夏菱不知該如何,見周池羽神色微厲,不容拒絕,只好和夏畫把夏紗架起往亭裏走去。
那曾經是二人歡好的亭子,充斥着她的羞怯、不安的低吟,也是把二人帶向噩運的亭子,讓夏紗的身體忍不住的瑟瑟發抖。
太監和宮女在亭邊拉起長帷,擋風蔽雪,把亭子跟風雪紛揚的外界隔離開來,
“你們都退下罷,本宮有話跟夏紗講”,周池羽淡然說道,連華玉都支開了,她秀眉微蹙,顯然更不願意留在亭裏。
周池羽看着夏紗跪在一旁,枯瘦而鐵青的臉,蜷縮着身子,瑟瑟發抖,眼眸如死水,不起波瀾,已是一心求死,再無生戀。
“明日,本宮派人送你出宮,在宮外有宅子安頓你,雖非富貴,但保你衣食無憂”,周池羽淡淡說道,一心出宮的夏紗,此刻并沒有驚喜,反而抱着頭,低聲說道,“奴婢不會出宮去”,
周池羽眼眸閃了下,語氣冷淡,“你是死是活,本宮不在意,可是,本宮許了承諾,自不會違背”,
“求公主讓奴婢自生自滅”,夏紗跪下磕頭,生無可戀。
周池羽攏了袖中的手爐,緩緩道,“出宮的機會,千載難逢,你出宮後,可尋夫婿,嫁人生子,過尋常人家的自在日子,一世衣食無憂,你可真想好了?”,
夏紗不知疼痛的重重磕頭,道,“奴婢性情軟弱,虧欠她一生,只求随她而去,下到黃泉,十八層地獄,無論是拔舌、下油鍋、血池,奴婢都會陪着她”,
周池羽似乎有些不悅,極快地說道,“夏紗!逝者已逝,無論你怎麽做,溪貴人都不會活過來,你何必一條路走到底!閻王爺給你這條命,落的枉死下場,別想下世投胎為人!”,
周池羽是氣急了,信口而說的話,卻讓夏紗聽的驚恐,她心性懦弱,最恐死後下地獄,不得超生,往日裏,這種話是絕對能夠勸服她的。
夏紗低頭,深吸了口氣,神情篤定了些,磕頭不起道,“公主殿下不必多言,夏紗已有決定,只求陪她賞了這玉蝶游龍梅,就随她而去”,
如此嚴重的話,都沒能打消夏紗的死意,周池羽蹙眉,臉上浮出惱怒,語氣卻放輕了,略帶了無奈,道,
“若本宮說,宮外的宅子和繡坊是溪貴人給你置的,你可會改變主意?!”,
“若本宮說,是溪貴人用她的死,換了你的生,你可會改變主意?!”。
夏紗猛地擡頭望向周池羽,不敢置信,以為幹枯的再流不出淚水的眼底,迅速蓄滿了淚水,說不出話來,只是拼命的搖頭,滿臉悲切。
周池羽輕呵了一口霧氣,道,“罷了”,她低頭思索許久,緩緩道,“你可記得,在罰你去浣衣局的那年冬,你染了傷寒,高燒不退,卧病在床……”,
夏紗依稀記得,那年的寒冬臘月特別的冷,掌事嬷嬷讓她打水洗衣,那水冰冷徹骨,她的手凍僵的沒有知覺,把一桶水灑了小半出去。
掌事嬷嬷嫌她笨手笨腳的,做事動作慢,把剩下的大半桶水從頭澆下,還罰她跪在外面,沒過一個時辰,她就意識模糊,昏厥過去,之後一直卧病在床,渾渾噩噩。
“浣衣局沒人肯為你請太醫,最後,是小螞蚱回到羽殿求本宮,真好笑,她那時口口聲聲稱與你此生不見,卻在殿外跪了兩個時辰,求本宮救你”,周池羽望向玉蝶游龍梅,嘴角笑意嘲諷,
“你二人,做出那等下作之事,倒還好意思到本宮眼前”,周池羽想起雪夜那一幕,湧起些不舒服的感覺,卻比當時的厭惡淡了許多,
“夏菱、夏畫聞之,皆為你求情,本宮方命太醫去浣衣局看病抓藥,說是要再晚上一刻,你這條命就沒了……”,周池羽輕描淡寫地說道。
夏紗醒後,燒已退去,倒以為掌事嬷嬷,不敢做出傷人性命的事,請太醫救了她,殊不知其中另有原委。
周池羽掃她一眼,道,“小螞蚱見本宮救了你,感恩戴德,說些願為本宮生死以赴的話,可她這樣的冷宮宮女,又能為本宮做的了什麽呢?”,
周池羽話鋒轉過,“可不曾想到,父皇巧合間,竟臨幸了她,甚至賜她性命,封她為貴人……一切都似冥冥中自有安排”,
夏紗似乎想到了什麽,有些震驚的望向周池羽,嘴唇嗫嚅着,周池羽摩挲着腰間的玉佩,緩緩道,“如此,她倒成了本宮手裏極有用的一顆棋子,于是,小螞蚱,不,是溪貴人,跟本宮達成共識,用她的命,換你一條生路!”。
“是你,是你……”,夏紗吓的往後退了兩步,
周池羽臉色微凜,眼尾鋒芒畢現,道,“這條路是她選的,心甘情願選的,而她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你!!”,
夏紗凄然擡眼,淚水滴落在地,纖細的雙肩劇烈的顫抖着。
周池羽繼續說道,“她為你在宮外添置宅子,她為你購了繡坊,雇繡娘;她知你想出宮,知你想活着;
她用命,換取了你想要的一切。
她做的所有事情,都只為了給你一個,她想要的,卻永遠都實現不了的夢
而現在,你告訴本宮,你還想要尋死嗎?”,
夏紗臉色死灰的癱在地上,無聲的流淚……
從前,夏紗不敢死,她想要活着,她逼着小螞蚱活下去,活着忍受不愛的男人碰觸,活着忍受與她的疏離,活着忍受服用避子湯的痛楚,活着忍受懷有終究夭折的孩子,活着忍受所有的悲傷、痛苦、折磨;
如今,是小螞蚱逼她活着,活着忍受失去小螞蚱的日子,空洞、絕望。
夏紗哽着嗓,斷斷續續抽噎着,突然嚎啕大哭起來,把所有的悲傷、痛苦都宣洩出來。
這輩子,最痛苦的事,不是死,是背負着愛你的人的期望,茍且偷生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