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沐雪
雖說翰林院的大學士們對蘇沐雪面兒上是客氣,但派她做編修前史的事,草拟诏書或緊要的事是輪不上的,蘇沐雪知道那些老學究心裏,始終是看低女子的。
斜陽徐落,剛出宮沒多遠的轎辇,猛地頓住,打斷了蘇沐雪的思緒,她順勢穩住身子,就聽見外面有人大喊,“大人!!伸冤啊!!為草民伸冤啊!!”,
蘇沐雪打起轎簾往外看去,有兩名布衣跪在轎前,雙手高舉着一紙狀書,高聲喊冤。
“落轎”,蘇沐雪輕聲喊道,打起前簾,走了出去,攔轎之人見着官轎簾子掀開,忙的跪地磕頭,不敢擡眼,嘴裏直呼伸冤。
“二位請起”,蘇沐雪說道,聽見脆如金玉的聲音,二人有些遲疑地擡頭,看到從轎裏走來的,竟是個天仙般的俊人兒,容顏如雪,明眸皓齒,不由愣住了,他們守在此處多時,只盼守到官轎喊冤。
蘇沐雪見兩人皆是年約三旬,形容憔悴,神情凄苦,神色微緩,二人雖心有疑惑,但卻只好抓住最後的救命稻草,只是瞧見蘇沐雪坐官轎,着官服,忙請願道,“請官老爺,不,請官……官……官大人,給草民做主!!”。
“二位可知,官有不同,各司其職,有冤屈報官,得去衙門,或是登鼓樓擊鼓鳴冤,在此阻攔官轎,确是不妥之舉”,蘇沐雪柔聲說道,恐他二人莽撞行事,沖撞其他官員的轎,少不了挨板子的。
那男子不說話,竟低頭嗚咽起來,直挺挺跪在蘇沐雪身前,磕頭道,“大人,非是草民不願,而是,而是,無人敢接草民的狀紙!草民,別無他法了!!”。
“起來說話”,蘇沐雪不慣磕頭作揖的,開口說道,“官大人若不允,草民就不起了”,男子瞧見她如神仙人兒模樣,說話也和顏悅色,恐怕心腸不壞,索性橫下心來,磕頭不起。
蘇沐雪眉頭微蹙,仍是接過男子手裏的狀紙,仔細看了,原來這二人竟要狀告司儲令史曹平強索民馬,傷人性命。
戶部屬四,司元掌天下戶口、田土、貢賦,司度掌考校、賞賜,司金掌市舶、庫藏、茶鹽,司儲掌漕運、軍儲。
而曹平則正是司儲的令史,今年初,曹平率人于京郊涼縣購置馬匹,充漠北大營軍馬所用,通常朝廷購馬皆按高于市價一成的價格,而今年曹平卻說涼縣馬品質偏次,只肯用市價的四成購買。
百姓自然氣憤不肯,要知涼縣每年為朝廷提供數百軍馬,品質自是優良,曹平卻以朝廷屬令之命,強迫百姓買賣。
當下官民起了争執,曹平命随行衙兵持械押民,把造反百姓打入牢中,強行帶走數百匹良馬,涼縣百姓心有不忿,便委一人寫了狀紙,到京城衙門告狀,可衙門卻退了狀紙,三訴三退,去登鼓樓擊鼓鳴冤,給打了板子趕出來,上天下地,求助無門,這才壯着膽子,到路上攔轎鳴冤。
打發了告狀的男子,蘇沐雪手裏握着狀紙,往蘇家而去,心思浮動。
自端丞相告老辭官,經不住皇帝挽留,任皇子太傅,而蘇沐雪之父蘇之年官拜丞相,舉家從蘇州遷到京城,由皇帝欽賜臨安街的九進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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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安街沿着皇城,這裏離上朝最近,可謂是寸土寸金,要知為了早朝,許多官員雞鳴第一遍就得起。
而住的離皇城近,上朝晚一些都來得及,可見皇上對蘇家的器重。
院前種了幾株有些年生的梅,開的是粉雪蔚雲,園子裏有碧水白橋,空通透的假山峋石,一灣池水繞園而去,臨池亭榭,複廊蜿蜒曲折,翠竹搖影,環山銜水,把蘇州林子的味道原封不動地搬了過來。
用膳後,蘇之年例行問了蘇沐雪這些日子的官務,蘇沐雪一一答了,只道一切都好,蘇之年提了兩句她的婚事,蘇沐雪撒嬌地敷衍過去,只是把手裏的狀紙,遞給了蘇之年。
蘇之年看了狀紙,卻沒說話,順手擺在一旁,端起茶盞飲着,蘇沐雪見他沉吟不語,便開口道,“祖父,既然衙門和登鼓樓都不敢接狀紙,明日入宮,沐雪就遞到都察院去,天子底下,豈能容許此等欺壓百姓的惡行”。
蘇之年低頭飲了口茶,仔細放回到案上,撫了撫胡子,眼波平寂,沉吟片刻,淡淡說道,“也好”。
這兩個字在蘇沐雪腦海裏轉了一圈,她還要開口,蘇之年擡手摸着她的頭,眼神悠遠。
蘇沐雪連夜親筆寫了書信,第二日連同狀紙一并托人遞交到了都察院。
本以為此事應是石落湖面,激起波浪,料想都察院的人,不過一日便要來問詢,結果,三日過去,卻如石沉大海般,沒有半點消息傳來。
蘇沐雪走出翰林院的門,雪還在下着,厚厚的地上堆滿了雪,太監、宮女正在揮動笤帚掃雪,頭發、眉毛都染成了霜色,蘇沐雪撐着傘,呵出白氣,她按捺不住了,看來得親自去趟都察院。
拐過了翰林院,一路深淺的腳印,皂靴沾滿雪,底下的化了水,把鞋面都打濕了,“蘇大人早,道上雪還沒掃淨呢?遲些出門好”,宮女屈膝行禮,蘇大人素來親切,沒有官威,不由柔聲勸道,這時辰的确不宜外出。
蘇沐雪颔首淺笑道,“無妨的”,翰林院燒着地龍,倒不覺寒冷,出門急了,忘披大氅,衣着單薄,握傘的指尖冰冷而僵硬,緋色官服在白雪映照下,愈發灼目。
遮天蔽日的陰霾裏,簌簌雪落,悄無聲息落在描着江南景色的傘上,蘇沐雪停住腳步,望着不遠處的八人擡轎辇,怔然不語…
銀頂黃蓋紅帏,蓋檐垂明緞綢,紋飾為青翟,昭示着公主的尊貴身份,她怎麽來了?
蘇沐雪疑是錯覺,直到僵硬的指尖,冰冷的仿佛有些刺痛,她緩慢地眨了眨眼睛,那轎辇依舊在,蜷住冰冷的手指,藏在掌心裏,往前走去。
轎辇停在駐湖邊上,夏日裏,此處荷葉青青,錦鯉在蓮間穿行,岸邊柳條飄飛,是風景頗美的地方,只是此時寒冬,在紛紛雪色裏,湖面凝冰,滿目的天青色與昏暗的天際連接,陰霾似是無邊無際,晦暗不明。
朱紅的轎簾掀起,一只纖白的手,探了出來,膚色賽雪,不顧外頭的冰天雪地,攤開掌心向上,曲起手指,似是在接着天空墜落的雪花。
雪花飄落指尖,在體溫裏融化滴落,蘇沐雪本以為僵硬的失去知覺的指尖,突然冰的刺痛了下,這種疼痛,蘇沐雪疑是幻覺。
一身桃紅襦裙的夏菱,在轎辇旁直跺腳,視野裏的蘇沐雪緩緩走來,撐着天青色的傘,緋色官服在滿目雪色裏,格外引人注目,她颀長的身形,輕緩踏雪而行,在漫天飛雪裏,欺霜賽雪,正如她的名字,沐雪而至,從容不驚。
“蘇大人!”,夏菱驚訝地喊道,“夏菱姑娘”,蘇沐雪輕聲喊道,柔和、平靜的聲音裏有些發緊,刻意遏制住的牙關輕顫,一開口,仿佛身體裏僅餘的熱氣都溢了出去,徹骨的寒意浸透全身,禁不住的發抖。
“天氣寒冷,蘇大人這是……”,夏菱剛要開口,就見轎簾掀起,纖白的手再度探出來,把蘇沐雪拉上去,暖轎裏備着火盆,烤的暖烘烘的,進去就感到一股熱氣撲面而來。
蘇沐雪甫落坐,溫暖的手爐就塞到她的手裏,“沐雪不怕冷的麽?”,比轎內空氣更讓人臉皮發燙的是周池羽的聲音,輕輕響起,近的似在蘇沐雪耳畔呢喃,讓蘇沐雪有些恍惚。
火盆灼熱地烘烤着暖轎,蘇沐雪僵硬的指尖貼在手爐上,逐漸回複知覺,她下意識挪了挪身子,緩過神來,擡眼往旁邊瞧去。
周池羽身着藏藍織金繡牡丹穿花緞夾襖,下頭是月白色雙襕裙,頭戴白玉镂空蝴蝶簪,玉靥薄暈,淺笑生輝,似滿地的月光,柔柔清輝灑落。
蘇沐雪的身子漸暖,心尖直顫,有種荒謬的想法,難以抑制地在腦海裏胡亂沖撞着,她,她想要擁抱這捧月光,把她揉碎了,埋進心裏。
“朝兒……”,蘇沐雪脫口而出,握住周池羽遞來手爐後,就不曾離開的手,比年幼時,已是纖長許多,骨節分明,溫順地蜷縮在她的掌心裏。
蘇沐雪指尖仍在顫抖,不是冷,而是難以言明的心悸,這種顫抖,很快從指尖蔓延到手、腿至全身,朝兒,朝兒,這樣親昵的,獨屬兩人過往的稱呼,每每總在她的唇邊頓住,咽下,在心中默念千遍。
周池羽秀眉微挑,漆黑的眸子幽深,她的另只手仍探在轎外,此時收了回來,掀動的轎簾,鑽進了縷縷徹骨寒風,散去了轎裏的悶熱。
那只手的指尖輕搭在蘇沐雪覆住她的手背,冰冷似鐵,激的蘇沐雪本已溫暖而柔軟的手,立刻收了回去,委屈地躲在袍袖裏,再不敢探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