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騎射
甫近校場,聞的是人聲鼎沸,看的是滿目彩旗迎風飄揚,馬蹄濺出黃沙滾滾,在碧藍如洗的天幕下,諸軍百戲而列,聲威浩蕩,俊逸的長鬃駿馬,在校場裏奔騰跳躍,仰首嘶叫,另有柳條立靶其中。
滿朝文武百官齊聚此地,尤是朝中女官,身着緋色或天青官服,臉上露出興奮神色,翹首望着,連京中勳貴府上的千金閨秀同樣在廊間置座,女兒家所懷心思,不過是在這騎射大典裏,尋到心儀兒郎,那些将校、禁衛,個個英姿不凡。
咚咚的戰鼓響起,黃沙騰起,遠處數匹披甲戰馬,飛馳而出,騎馬的将校們,個個薄甲散纓,身姿筆直,英挺非凡,場外喧嘩起來,衆人矚目。
周朝雖興文風,但祖先從馬背打下的江山,是以每年的騎射大典和秋闱是老祖宗傳下的先例,斷不可少。
二皇子周仁昂然策馬走在隊列最前,周仁善學,而不善騎射,領着人馬,繞場示意,儒雅的臉上,罕見的露出絲尴尬,無奈看了眼皇帝所在的方向。
二皇子領着的是校衛裏的精英,列陣、騎射皆是出衆,策馬奔跑、跳躍,引得歡呼陣陣,自古太子立嫡,貴為皇後之子的周仁更是朝中擁護立太子的不二人選,是以吸引不少女官、閨秀的目光注視。
只聽得擂鼓聲再次響起,三聲高喝下,數人驅馬馳散開來,以眼花缭亂的速度表演起騎術來。
右腳離镫,鞍上起身,屈身輕挂馬鬃之上,左腳踩蹬,左手探前抓着馬兒長鬃,右手持缰繞場馳行;
彎身而下,兩手抓馬镫,倒立以肩膀頂住鞍橋,任馬兒疾馳慢行,巋然不動;
有人一腳踩镫,整個身子都橫在鞍橋另側,左手握鞍、右手把鬃,另一腳順着馬身直直挺着,令人驚詫咋舌。
“蘇大人,這是獻鞍、倒立……”,林懷偏頭看到蘇沐雪微訝的樣子,輕笑着解釋。
蘇沐雪抿唇笑道,“托林大人的福,可謂大開眼界”,“林某只怕蘇大人錯過精彩罷了”,林懷回她一笑,頗為愉悅。
看似驚險而有趣的馬術,雖華而不實,卻不着痕跡地掩蓋了二皇子稍顯拙劣的騎射之術。
贏的陣陣歡呼掌聲後,二皇子微赧的沖着皇帝方向示意,領着手下的一衆精英退到旁邊,随即的騎射比試愈發激烈起來。
“這便昭寧公主師從的禦前統領葉付”,林懷笑道,蘇沐雪偏頭去看,場下掌聲熱烈,校領、禁衛們接二連三的策馬引箭,掀起騎射大典的熱烈氛圍來,不時有人大聲叫好。
只聽到遠處傳來三聲響亮的箭嘯聲,有數騎人馬奔縱馳來,領頭一人身着赤金铠甲,在烈陽下,铠甲閃耀,甚為引人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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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那紫袍少年,面容俊美,狹長的眼眸,略顯陰厲,手執馬鬃,落下馬來,跟着馬快跑幾步,再飛身躍到馬背,利落拉弓搭箭,根根白羽如電,弦鳴聲不斷,破空而出,一簇簇地紮到場邊的纖細柳靶上。
那紫袍少年得意地高舉長弓,騎馬繞場,朝着遠處聖駕所在方向示意,皇後、貴妃坐在皇帝身側,尤見薛貴妃笑意嬌豔。
“三皇子騎射技藝愈發精進了”,林懷嘆道,皇帝的子嗣裏,二皇子性格內斂溫和,與皇帝性格相似,喜讀書,三皇子善騎射狩獵,五皇子尚年幼。
“大周先祖于馬背上得江山,雖後興文風,但騎射不落,大周男兒,英武骁勇”,蘇沐雪贊嘆道,
林懷聽她贊言,臉色微變,尴尬的擡手摸了下鼻子,暗自揣度蘇沐雪可會輕看文官,想再開口,卻見她視線專注的聚在一處,遠處的披甲白馬,絕塵而來。
沒有跟随的随從,沒有華麗的陣容,單騎如利箭,繃弦而出,勢出迅猛,飛一般疾馳而來。
赤燦如金的陽光,漫天蓋地的灑落下來,仿佛從地平線處,從湛藍的天幕下,一躍而出。
馬上之人銀甲閃耀,座下駿馬通體雪白,乘騎精熟,馳驟如神,在這碧天廣幕中如烈風刮過,肆虐橫行,染得周圍諸騎皆是黯然失色。
鐵蹄踏沙而過,掀起灼熱的烈風,刮的人臉都似乎燙起來,疾馳如風,馬挺人立,那人張弓搭箭只在一瞬,眨眼之間,便聞風嘯箭鳴之音,聲聲不歇。
風平沙落,陷入靜寂中,她持弓勒缰,傲然立在諸軍将校之中。
不遠處的靶子猶在顫着,原來靶頭裏自傲的二十支黑羽箭簇已零星斷落,散在地上,二十支雪羽橫镞精準的射入靶心,箭尾白羽輕顫。
一片肅靜無聲。
場外衆人皆是怔神無言,連先前興奮不已叽喳不休的女官們都沒了聲響。
氣勢如潑墨走龍般的流暢、華麗,容顏清絕,眼角綻着鋒芒,難掩的雍容氣度,獨一無二的氣勢,
蘇沐雪站着,望着,手指尖又涼又燙,心頭一陣陣兒地發緊,連呼吸都忘了克制。
她不過年方十二啊,身為公主的尊貴,享受君王的溺愛,可她,從沒有恃寵而驕過。
那薄發的內力,精準的引箭,其數年間苦練的時日和心力,想來比常人都要艱苦的多。
她回身轉望一圈,視線掃過蘇沐雪,讓她身體一僵,尚沒來得及示意,卻見她毫無表情,目光望向皇帝的方向停了幾瞬,收弓松缰,手臂緩緩舉高,微仰着下巴。
瞬間,舉衆沸騰,高呼喝彩之聲比比皆是,響震雲天,經久不休。
不遠處的三皇子周越,臉色鐵青,狠狠把手裏的長弓砸在地上,策馬而去。
蘇沐雪怔怔看着校場裏的人影,朝兒變了,她變了,骨子裏的驕傲仍在,卻比從前強勢、堅毅,眼前的人,再不是當初紅着眼,委屈可憐的朝兒,而是手執長弓,拉弓射箭,傲視一切的昭寧公主!
就算是這樣的她,依舊英姿綽約的,讓蘇沐雪心裏直發緊。
“蘇大人,日頭毒了,可是難受了?”,林懷的話語驚醒了蘇沐雪,
她伸指掠過臉頰,只覺臉皮滾燙,灼的指尖都疼了,不由穩了心神,從懷裏取出絲絹,拂過臉頰,道,“确是有些熱了”。
絲絹拂過臉頰帶來縷縷涼風,散去了些許肌膚的灼熱,蘇沐雪心頭的熱,卻難平息了。
兩人又看了些時候,不出意料,皇帝今年的頭籌撥給了昭寧公主,二皇子儒雅而立,朝着昭寧公主笑着贊了兩句,三皇子臉色陰沉,隐忍不發。
午時日頭毒辣,蘇沐雪的腳步遲緩,只覺每邁出一步,心就會跳亂節奏,連自己都控制不了,神識有些恍惚。
林懷見蘇沐雪恐怕是中了暑氣,拉着她往翰林院走,拐過亭榭白橋,卻意外的撞見了她。
身上的銀甲尚沒卸去,青絲束起,纖瘦的背影,身後是高過她個頭的長弓和箭筒,手裏把玩着今年騎射大典的頭籌,迦南香金粟十八子念珠,珊瑚結珠,佛頭、佛塔,內中空,透雕雲紋,翠玉墜飾,綴以束狀珍珠,華美而不失古樸,是皇帝心愛之物,今日賞給了她。
“卑職參見昭寧公主”,林懷拉了把發愣的蘇沐雪,向着昭寧公主拜道,
周池羽轉過身來,點頭道,“林大人”,視線落在蘇沐雪身上,淡淡的,蘇沐雪擡眼看去,見她愈發出落的清絕的容顏,神色淡然,好似,好似,在看着,素不相識的人。
蘇沐雪蹙眉,心間微痛,兩人相顧而不語,林懷解圍道,“公主,這是翰林院新來的……”,“本宮知道蘇大人,今年及第的第一人”,周池羽淡淡說道,
她的聲音清越,如萬年溶洞裏滑過鐘乳石的水滴,落在碧潭裏的聲音,清澈而悅耳,落在蘇沐雪的心間,暑氣消散,只覺通體舒坦。
“朝……昭寧公主”,蘇沐雪屈膝作福道,周池羽卻一把拉着她的手腕,扶她起來,“不必多禮。蘇大人能進翰林院,乃父皇興女學,開科舉的期許,蘇大人可要莫負君意啊”,
周池羽小小年紀卻是舉止從容,言語得體,不愧是皇家子嗣,皇帝最鐘愛的公主,蘇沐雪又是欣慰,又是心疼,朝兒為此而受的苦,恐怕不少,她太過難為自己了。
想到此,望向周池羽的眼神不自覺的帶上了些憐惜,只想如從前般,把她摟在懷裏哄上一哄,周池羽面容微愣,側過身去,蘇沐雪抽回視線,垂首不語,
“卑職告退”,林懷見昭寧公主不再說話,識相地躬身說道,周池羽颔首,林懷往後退去,見蘇沐雪仍愣愣站在原地,輕扯了下她的衣袖,蘇沐雪頓了頓,往回走去,
“蘇大人,且留步!”,周池羽突然開口說道,蘇沐雪擡眼看她,漆黑的眼眸沉寂如水,何時,她竟已看不穿朝兒的喜怒了,林懷先退下了,留下蘇沐雪獨自站在原地。
低頭半響,耳邊寂靜,蘇沐雪只好擡頭,向她看去,“這玩意兒,我不喜歡”,周池羽只顧把玩着手裏的迦南香金粟念珠,輕聲說道,
蘇沐雪不解其意,周池羽握過她的手,随意把念珠放上去說道,“送給你了”,
“公主……”,蘇沐雪剛要出口推拒,就見周池羽轉身離開了,
迦南香的香氣淺淺的傳來,念珠仿佛還留着她指尖的溫度,騎射大典的頭籌,代表身份地位的,名貴至極的迦南香念珠,就因她一句不喜歡,而轉送給自己了。
念珠一顆顆在手中轉動着,珊瑚結、佛頭、佛塔,墜着的珍珠,本應使人心平氣和的佛珠握在手中,卻讓蘇沐雪的心,難以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