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惠合
姜斂出了門,被晏君尋叫住了,他以為晏君尋會說時山延的事情,回頭時表情很凝重。結果晏君尋只是看着他,把他落下的車鑰匙抛了過來。
“編號……”姜斂接住車鑰匙,努力改着稱呼,“時山延可能需要……”
“你告訴傅承輝,”晏君尋的臉暴露在陽光下,呈現出不近人情的白皙,他認真地說,“僅此一次。”
姜斂擺出“了解”的手勢,把聲音壓低:“你知道昨晚他為什麽不跑嗎?傅運臨走才告訴我,黑豹在他體內植入了信息定位芯片。”
“哦,”晏君尋覺得剛喝下去的冰水都沒用了,“傅承輝就是賣芯片的。”
“我暫時不會給他解開束縛鎖,”姜斂繞到車旁,對晏君尋喊,“有事呼叫通導器。”
晏君尋點了頭,發現時山延正隔着玻璃在看他。他不喜歡被盯着,被盯住總會讓他感覺不自在,尤其是被時山延這樣的人盯住。
姜斂開着車緩緩駛出狹窄的道路,忽然聞到一股煙味,他驚悚地看向倒車鏡,看見時山延正靠在靠背上,咬着支來歷不明的煙。
“太久沒抽了,”時山延的目光滑過去,“你不介意吧?”
煙味逐漸在車內彌漫,随意撥弄着姜斂緊張的神經。姜斂收回目光,說:“理解,我碰到疑難案子也喜歡抽煙。”
“我看晏君尋沒編制,”時山延笑了下,“你怎麽找他破案子?”
姜斂轉動着方向盤,在回答與不回答中猶豫幾秒,道:“他厲害嘛,想的跟別人不一樣。”
“晏君尋協助你們的案子都是連環殺人案,”時山延往姜斂準備的鐵皮煙灰缸裏彈着煙灰,“他還挺能和變态共情。”
此刻正值中午十三點,熱浪來回沖刷着車窗,姜斂想開口,又不知道說什麽。旁邊車道上的汽車正在鳴笛,伴随着車內有節奏的分秒聲,讓姜斂如坐針氈。
“君尋有獨特的嗅覺,在辦案的時候能夠屏蔽一些幹擾元素,”姜斂讓自己的神情看起來很正常,“我覺得這歸功于他的敏銳,還有他與衆不同的成長環境。”
“一個胖達媽媽?”
“是的,”姜斂的拇指摩挲着方向盤,“他……是由家庭系統養大的,胖達只是其中一部分,還有位‘阿爾忒彌斯’老師。胖達負責照顧君尋的日常生活,阿爾忒彌斯負責輔導他的學習。君尋曾經說過,當他開始思考時,就會想起阿爾忒彌斯教他識字時的黑板,那是他能專心思考的根源。”姜斂迅速瞟了時山延一眼,“按照系統分類來說,胖達是爸爸的角色。”
時山延的表情變得耐人尋味。
“……順便問一句,”姜斂接着忐忑地問,“你的打火機是從哪裏來的?”
“這個?”時山延豎起打火機,無所謂般地扔進煙灰缸裏,“傅運送的咯。”
* * *
晏君尋回到屋子裏,熊貓正鑽在廚房裏盛飯。它的尾巴擠出簾子,能看到兩條胖胖的腿在忙碌。晏君尋不着急看資料,他俯身把歪了的茶幾推正。
這是時山延碰歪的。
雖然時山延腿确實很長,但晏君尋直覺他是故意的。這個行為就好像在無聲宣告他來過——他來過,他進入過晏君尋的領地,甚至還留下了自己的痕跡。
熊貓端着托盤出來,對晏君尋說:“南線戰争都停止了,咱們這裏的牛肉還這麽貴,我得好好琢磨琢磨下周的菜譜了。”
晏君尋在熊貓的唠叨聲裏吃飯。
“今天這位時先生長得真帥,人也很有禮貌,是姜斂的新同事嗎?不太像,他看起來像是姜斂的領導。”熊貓警覺地說,“晏先生請把土豆也吃掉,光吃肉會便秘的。”
晏君尋紮起塊土豆,塞進嘴裏,敷衍地“嗯嗯”。
“他的嗅覺太好了,”熊貓繼續讨論時山延,“還聞得出你剛喝過牛奶。”
“人也很聰明,”晏君尋想起昨晚,“像個犯罪分子。”
熊貓被逗笑了:“你很少誇別人聰明。”
“他騙過了我的眼睛,”晏君尋吃了兩口米飯,“我還以為他想跑。”
時山延對傅運的态度像是要終止轉交任務,他對晏君尋說的話也讓晏君尋猶豫了,可他實際上根本跑不了也沒想跑,從一開始他就憑着自己和停泊區的信息不對等戲耍了所有人,晏君尋直到燈滅後才回味起打火機的貓膩。
時山延從頭到尾的表現太自然了,他把自己的漏洞遞到了晏君尋的面前,再要晏君尋渾然不知地親手送回去。這可惡的操控欲。晏君尋觀察他,他也在觀察晏君尋。
“這如果是場考試,”晏君尋嘆氣,把空碗放回托盤裏,生氣地說,“我一定不及格。”
“不要氣餒,”熊貓安慰他,“我們要用辯證的眼光看問題,總的還是有收獲。”
“什麽收獲?”
“一個朋友,”熊貓攤開爪子,“一個帥氣的朋友。”
“啊,”晏君尋更生氣了,“我好開心。”
* * *
次日太陽很大,晏君尋把車停在督察局門口,他還沒有拔出鑰匙,就聽見有人在敲他的車窗。晏君尋把車窗搖下來,對上了一副墨鏡。
時山延不僅換了新襯衫,還剪了頭發,要不是他還戴着束縛鎖,誰都要把他當成督察局的精英。他把墨鏡拉下些許,看不出高興還是不高興,說:“你不太守時。”
晏君尋轉過臉,回答:“這就是我的上班時間。”
時山延上車時,小橘龍局促地握着前爪,對他說:“歡迎你時先生,你對座椅有什麽要求嗎?”
“有點窄,”時山延調整着坐姿,“好了,謝謝。”
“車內系統為你導航,”小橘龍試探地問,“晏先生需要一點舒緩的音樂嗎?”
晏君尋點點頭,踩下油門,讓時山延感受了汽車的風馳電掣。
* * *
晏君尋把車停在惠合小區拐角巷子的電線杆跟前,下車時看見電線杆上貼着亂七八糟的廣告,還有幾張看不清臉的通緝公告。
時山延把墨鏡扣到了小橘龍頭上,關上車門看向周圍。
這是片老城區,四面的樓房都像是抹着炭灰的爐子,邊邊角角全掉漆了。所有住戶都把內衣褲晾在自家簡陋的小陽臺上,低層住戶的窗子被鐵網封死了,只能把架杆從鐵網縫隙裏捅出去,蠻橫地占據人走的位置。這片區域通風情況也不好,熱天氣把汗臭和污水的味道煮得沸騰,焖鍋似的炖着人。
剛下車沒多久晏君尋就流汗了,他提着瓶車裏備好的冰水,走進小區,找着樓號。
“左邊走,”時山延偏了頭,“四號樓在這邊。”
老樓的樓道很髒,牆壁早就變成了塗鴉板,時山延上樓時不忘欣賞一下這些藝術。幾個誇張的人體被拉成把弓,女人坦露的線條被蓋滿了各式各樣的手印,臉上卻像是惡搞般地被畫着絡腮胡子。
一號被害人劉鑫程住在三樓,這層的牆壁上不僅有塗鴉,還有些潦草的留言。
強奸!
幹得漂亮。
操!
“操”字寫得很大,着重畫了圈,塗着醒目的紅色。
劉鑫程今年48歲,他在十年前曾擔任停泊區宏興鋼廠的高級財務科科長,後因性侵同企業的實習生被告,被判了四年,賠償當時的受害人七十萬。四年後他出獄和妻子離了婚,搬到惠合小區獨居,在這裏替小區門口的麻将館看夜場。
三月六號晚上劉鑫程沒有去麻将館上班,老板以為他又去喝酒了,等到第二天再用通導器聯系他時,卻沒人接。老板第一反應是他欠房租跑了,立刻聯系自己在這片的雀友集體逮人,最後人沒逮到,倒是在排水溝裏逮到了劉鑫程的身體殘塊。
晏君尋用姜斂給的鑰匙打開劉鑫程家的房門,房間裏的悶熱登時翻湧出來。晏君尋擡手輕扇了一下,沒有掩住口鼻。
屋內空間很逼仄,客廳就是卧房,劉鑫程用了幾個塑料板當隔間,裏面是衛生間。窗戶沒開,窗簾也是拉着的,房間裏很悶,卻意外地沒有太多生活臭味。
晏君尋撥開隔在廚房跟前的封條,看見廚房裏僅有的碗盤都塞在了沒門的櫃子裏,竈臺只有這三個月積累下來的灰。
時山延什麽都沒碰,只是掃了眼桌子底下,那有個沒套塑料袋的垃圾桶。
晏君尋忽然問:“你有沒有聞到什麽?”
時山延輕松地答道:“除了灰塵什麽也沒有。”
* * *
晏君尋卻覺得這房間帶着強烈的違和感。他離開廚房的位置,走近塑料擋板。塑料擋板後的牆壁上貼滿黃色雜志的內頁,劉鑫程把這些女體寫真都截掉了頭部,貼上他性侵新聞報紙上受害人粗糙、黑白的頭部照片。
惡俗的豔粉色擋板用了很久,邊緣已經被摸成棕黃色,下半部分肮髒不堪。
晏君尋退後兩步。
劉鑫程上廁所的習慣很不好,他還喜歡站在這裏打飛機。他的尿都濺在了塑料擋板上,時間一久,不僅會有惡臭,還會讓尿漬和精斑變成陳年老垢。
他有如此邋遢的生活習慣,房間卻很幹淨。
時山延站在窗簾前,想透過縫隙往對面看,結果發現窗戶上貼滿了劉鑫程曾經拍下的黑白照片。
“嗯——”時山延略微後仰身體,像是被這些照片沖擊到了,他挑了下眉,說,“這還是個對判決懷恨在心的雜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