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放學鈴聲一響，周小草就一溜煙地沖出了教室。
還在收教案的班主任看了，無奈地搖了搖頭，這孩子天天也不知道急什麽，教了她快一年了，從來就沒見她能等他這個老師走了再跑的。
周小草是已經習慣了，之前家裏沒嫂子的時候，早早回家是為了幫忙做飯，吃完飯刷完鍋碗還能來得及看會兒書。現在雖然是有嫂子了，可大哥被分出去了，地裏的活更重了，她自然也得早早回去分擔一二。
騎自行車都要二十分鐘的路程，周小草一路用跑的，愣是半小時出頭就到家了。才一進門，廚房裏向美蘭就鑽出來了，本是想露個笑臉說句“回來了”的，結果看周小草熱的滿頭大汗，頭發都汗濕貼在臉上了，那臉頓時就拉了下來。
周小草卻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她媽沖她拉着臉的時候太多了，她只以為是自己回來晚了向美蘭不高興，因此忙道：“我把書包放下就來燒火。”
“不用，書包放下先去洗一洗，你看你現在像什麽樣子？”向美蘭面帶嫌棄道：“女孩子家家的，弄得這麽髒，就是男孩子都比你強！”
這種話周小草壓根就不進耳朵，只自顧回屋放下書包去洗了。
洗個臉梳個頭，拿了把蒲扇鑽進了廚房。
向美蘭看她一眼，想要說什麽但又忍住了。
家裏現在欠債多，周一鳴那裏又需要花錢，葷菜是沒有的，就是吃素菜那油都舍不得多放。向美蘭一邊忙活一邊就道：“也不知道這日子可怎麽過，外面有欠債，你哥那裏補習費又還沒交，這眼看着家裏都揭不開鍋了，一大家子人可怎麽辦啊！”
說者有心，聽者更有意。
周小草心裏咯噔一下，害怕向美蘭叫她不讀書，忙得就道：“媽，總會好的！苦日子熬一熬就過去了，以後、以後等我長大了，我賺錢回來給你用。你買衣服也好，買吃的也好，我把錢給你，你随便決定。”
在這樣的家庭長大，經年累月的，周小草已經習慣爸媽的偏心了。但雖然如此，她卻也不願意徹底犧牲自己，她才十四歲，這個年紀要是不讀書了，那頂多在家裏再待兩年，就要被她爸媽要一筆彩禮錢給嫁了。
為了她哥，她總覺得她爸媽會要很多彩禮錢，那樣的話肯定嫁不到好人家。
她不想過那樣的日子。
如果能不過那樣的日子，以後她長大賺錢了，不能給全部，但賺一百給五十卻是可以的，畢竟她爸媽好歹把她養大了。家裏欠債只要不是多到她永遠也還不上，那她就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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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小草的話讓向美蘭沉默了，炒菜的動作停下，她平生第一次認真看向周小草，她的女兒。一個比同齡女孩要瘦上許多，面色黃頭發黃，一副營養不良模樣的十四歲少女。
她和她的哥哥，簡直不像是一母同胞。
她怎麽這麽乖巧，怎麽這麽懂事？向美蘭心裏忽然無比酸澀，忽然有些猶豫，她為了一鳴這樣對小草，是不是太過了？
“媽，你怎麽啦？”周小草納悶道。
向美蘭被拉回現實，看着周小草仰着臉擔心地看着她，卻是飛快避開了這視線。不，她沒錯，再乖巧懂事又能如何，到底是個女孩子，早晚都是要嫁出去的。等到她老了，能靠的還不是就一鳴一個？
向美蘭的心一點一點慢慢又堅硬起來，她道：“以後的事誰知道呢？那麽多年以後，誰也不敢保證。不過小草啊，你比別的女孩子幸運，你有個好哥哥，以後你哥出息了，你是他親妹妹，他絕對會照顧你的！”
周小草可沒那麽樂觀，但不想惹向美蘭生氣，就笑着點了頭。
午飯周正是在自己屋裏吃的，說是累了不想出來，周小草把飯菜端進去還沒問一聲呢，周正就不耐煩攆人了。周小草也不介意，回了正房客廳，端着自己碗就飛快地扒起飯來。
一頓飯吃完，周小草習慣性要收拾碗筷去洗。
向美蘭拉住她：“你別去，叫你嫂子去，你跟我出門。”
不看焦琴琴一瞬間瞪過來的視線，周小草轉頭看她媽：“去哪兒？”
向美蘭沒立刻回答，而是不耐煩地把焦琴琴趕去廚房了，才低聲道：“你嫂子的彩禮錢後來不是退回來了嗎，我琢磨着給你哥送一點，然後再帶你去買兩件新衣服。”
周小草呆住：“買新衣服？給我？”
看她這副吃驚到不敢置信的模樣，向美蘭心裏也不好受，粗了聲音道：“對，你耳朵沒聾，是要給你買新衣服！”
周小草還是難以接受：“為什麽給我買新衣服啊？”
從小大到，活了十四年了，她記憶裏就從沒穿過新衣服，這突然怎麽就要給她買新衣服了？周小草感覺聞到了危險氣息，這不對勁，尤其是家裏現在明明很缺錢，這個時候給她買新衣服，太不對勁了！
向美蘭倒是很能繃得住情緒，一副認真模樣道：“哪來的那麽多為什麽，給你買就是給你買，你也不看看自己，都是大姑娘了，還糟蹋的連男孩子都不如，你這個樣子走出去旁人也是要說我不疼你的！”
是這個原因嗎？
僅僅怕被人說？
周小草還在疑惑，向美蘭卻已經站起來了：“行了行了，趕緊的咱們得走了，回頭我還要趕回來下地幹活呢。你去找人，叫幫你下午請個假，晚上回來晚飯你來燒！”
見向美蘭還是一樣硬梆梆不耐煩的語氣，周小草松了一口氣，是她多想了吧？她就算是個女孩兒，可到底也是親生的，她爸媽只是偏心，又不是不愛她。對，就是這樣，她媽可能真的怕被人說，也怕人因此說二哥吧！
這樣自我解釋一番，周小草就信了。
這讓她不由得無比高興，她媽居然要給她買新衣服耶！
她長這麽大，終于要有新衣服了，她一定要省着穿！平常時候就還穿改小的或者拾別人的舊衣服，上學或者要去走親戚了，她再穿新的！
像只快樂的小蜜蜂，她跑去跟同村的班上同學說了要請假的事，回來跟向美蘭往鎮上去，一路上她都叽叽喳喳說着話，開心的不得了。
而等向美蘭居然一口氣給她買了兩套新衣服時，她更是高興的都暈了頭了。
她覺得她這輩子都沒這麽幸福過！
“小草，咱們去看看你哥。”向美蘭有些不敢看周小草高興的模樣。
周小草先是點頭，随後卻不贊同：“這個點我哥正在上課呢，咱們去會不會不太好啊？”
向美蘭道：“有什麽不好的，我們是來給他送錢的，家裏地那麽忙，哪能有時間等他放學。”
向美蘭都這麽說了，周小草自然不敢有意見。
周一鳴倒是有意見，但一見面向美蘭就直接給了他一百五十塊錢，他的意見也就立刻保留了。只等把那錢收起來後，他才道：“媽，我來了之後班裏好幾個同學都已經去老師家開小竈了，我這邊你一直不給錢，我晚去一天就比人家少幾分，眼看着就要高考了，你再不趕緊的，回頭就算有錢老師也不收了。”
“錢錢錢，你就知道錢，咱們家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這錢來得容易啊？也是你，你要是學習好，又哪裏需要臨時再開小竈？”向美蘭心裏不舒服，語氣自然就也不好。
周一鳴還是頭一回從自家媽口中聽到這樣的話，愣了一下才要開口。
“行了，放心吧，這兩天我就會拿錢來的。”向美蘭搶先一步說道，又朝邊上指了周小草，道：“這世上你們就只有親兄妹兩個，以後你要是日子過得好了，我和你爸活不了多久，但你妹妹你可要管着。不管她過得好還是不好，那都是你妹妹，你總得照應着，叫她不好的變好，好的就好上加好才行！”
好聽話周一鳴都說了一萬遍了，既然錢已經确定能拿來，他便如同往常一樣點頭，笑道：“媽，你就放心吧，我又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以後我日子過得好了，就把你和爸都接到城裏來，叫琴琴專門伺候你們。至于小草，她是我親妹妹，我當然要照顧，以後我也把她接城裏來過好日子！”
向美蘭的心裏這才舒坦，滿意地笑了笑，就催周一鳴快去上課了。
倒是回去的路上弄得周小草怪不好意思的，她真是不孝又小心眼，還覺得她爸媽疼二哥不疼她呢，實際上并不是，不僅她爸媽，就是她二哥都很疼她。不過她也不是不思進取的人，她也會努力學習考大學，以後跟二哥一樣孝順爸媽！
從鎮上回周家村要經過曹家村，到曹家村往周家村拐的路口時，向美蘭就對周小草道：“咱們等下再回去，我要去見個人，你跟我一起吧！”
周小草乖巧點頭。
向美蘭帶着周小草直接去了曹偉家，媒婆和曹偉夫妻早都等着了，見面後各自坐下，曹偉的媳婦就抓了糖又倒了紅糖水，熱情地送到周小草面前，然後坐在周小草對面，一雙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周小草。
“太瘦了！”她說道。
向美蘭忙道：“這丫頭愛動，吃了飯就要麽幹活要麽玩鬧，不長肉。”
曹偉看着周小草身上嶄新的衣裙，道：“家裏條件也不好吧？聽說你家兒子成績好，這年頭咱們莊戶人家供一個讀書人可不容易，家裏平常吃肉吃魚機會應該不多吧？”
“可不是，讀書那真的……”提起這個，向美蘭就滔滔不絕。
周小草只乖巧坐在一邊聽着，要知道這可是她媽第一次帶她出門見認識的人，她不能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的，不然可是要給她媽丢人的。只不過不知道為什麽，對面這個嬸子老是盯着她看，還一個勁叫她吃糖，她還想偷偷帶回去留以後吃呢。
終于聽向美蘭說完，曹偉就看着周小草道：“咱們大人說話孩子不愛聽，跟在這也沒什麽意思，不然去屋裏吧，我們家元寶在屋裏玩呢，一起玩去。”
向美蘭就拍周小草：“去吧，馬上說完話我們就回。”
曹偉媳婦帶周小草去了曹家東側間，才一進屋周小草就下意識想捂鼻子，這屋裏一股子尿臊味，要不是在別人家，她簡直都想說出來了。
曹偉媳婦卻像是沒聞見似得，快步進屋沖床上坐着的男孩子去了，到了跟前就伸手去摸男孩子褲子：“又尿了？你這孩子，怎麽也不吭一聲，這褲子都尿濕了穿在身上多難受啊？”
她那兒子叫元寶的，眼睛盯着手裏一張疊成正方形的紙，只哼哼着不理人。
曹偉媳婦一個人弄不動，便回頭喊周小草：“來小草，嬸子力氣不夠，你來幫嬸子一把，把元寶這褲子給脫下來。”
周小草已經徹底懵了，被人叫幹活，下意識就走了過去。
曹偉媳婦半抱着元寶，吩咐周小草：“你用力拉。”
周小草真就用力拉，而把褲子一拉就看到元寶穿了條內褲，周小草到底是女孩子，再是懵着聽話的去做事，這會兒也反應過來不對了。她迅速丢了手裏拉着的褲腳，轉身就跑。
“哎小草，你怎麽走了啊？”曹偉媳婦叫人。
外面曹偉和向美蘭也起身了，看着跑出來的周小草，齊聲問怎麽了。
周小草心裏亂得厲害，臉上也白得沒血色，她半點兒沒感覺到害羞，只感覺到害怕，感覺到危險。她張張嘴，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只是站在曹家正房門口，手腳冰涼，心也一樣的涼。
曹偉媳婦從屋裏出來了，有些不滿地看了眼周小草，道：“元寶尿了，我叫她幫着脫一下褲子，哪知道她轉頭就跑。”
曹偉倒是看得開，頓時就罵媳婦：“胡鬧！人家還是小姑娘呢！我去換，你幫我送送客人。”他說道，朝向美蘭笑笑，又對周小草道：“你嬸子胡鬧，你別理她，別放在心上，啊？”
周小草胡亂地點頭，只覺得心驚肉跳。
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晚上洗完澡躺在床上。從曹家村回來的一路她媽都在沉默，而晚飯桌上也同樣沒人說話。沒人提曹家村的事，可她就是心裏覺得不對勁，覺得這種沉默很可怕。
翻來覆去睡不着，她幹脆爬起來出了門。
她的房間在她爸媽的旁邊，她走到門口時聽見隔壁有低低的說話聲，也不知怎麽想的，就半蹲下來一點點慢慢挪過去，蹲在窗下豎起了耳朵。
“再打聽打聽吧，一個傻子，那可是要過一輩子的啊！”這是她爸在說話。
她媽立刻接話：“你當我能舍得啊，小草這孩子乖巧又懂事，在家家務事上就不知道幫我多大的忙了，可一鳴那邊等不起啊！還有小草的條件，再換幾個，她的長相和年紀，你也是知道的，去哪裏要八百塊錢的彩禮錢？”
長久的安靜後，她聽到她爸繼續說：“那抓緊吧！”
周小草再傻，再對她爸媽有期待，這會兒也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滴眼淚沒有，但卻冷得牙齒打顫全身發抖。
她爸和她媽，這是要賣了她？
而且還是……賣給她今天見到的那個傻子？！
白天的所有好，買新衣服，叫她哥以後照應她，她當時是怎樣高興和感動的，現在就怎樣心寒痛恨和惡心！
這可是她親爸親媽啊！
周小草用力的摳地，指甲縫裏滲血了也不感覺疼，就這樣一直等到周正和向美蘭睡着，她才如同行屍走肉般出了門。
她的目的地，是周家村南邊的一條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