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淮敇是鐘靈毓秀之地，此處葬着一位皇帝，乃當今聖上的曾曾曾祖父，先太祖帝林璟雲。閔朝也曾處在腥風血雨之中，帝國的興起并非一朝一夕，但那風調雨順三十年盛世，也出自這位帝王之手。
翻開史書，帝生母不詳，乃聞帝第五皇子，承天意，順民心，成少年帝王。帝年少時，身旁唯有離國白氏，然白氏為國母，薄命紅顏，死時尚二十歲餘。
帝大疾一月有餘，後病愈，三年不曾添妃嫔，群臣薦之。又一年，出宮察民情，謂平生已無所求，惟願山河無恙。帝一生無子嗣，傳位于親王之子。有史官着筆，帝大限将至，乃夢呓不止，喚阿绛失我。
绛乃白氏之名。
姜塵帶着林榭春和白绛踏雲而行，她一路興奮，手舞足蹈，和失意的白绛形成鮮明對比。白绛越靠近淮敇，越是難過，她揪着雲朵，把陳年舊事壓下去，可它們依舊會浮上來。
姜塵在雲上看人間，像在看一場大戲：“我來往六界，還是人間最熱鬧。”
天界孤寂，魔界沉悶，人界最熱鬧。
“徒弟，不若等以後，天界待不下去了，我們就在人間生活。”姜塵樂得搖頭晃腦。
林榭春安安靜靜地聽她說話，卻不曾應聲。
踏雲而行的确是快，才半天不到，遠遠看到群山翠綠，寒山一帶傷心碧。雲霧缭繞在山間，似白紗輕飄，有種渺渺茫茫之感。風迎面吹來，不是冰冷的寒，反而帶着缱绻的涼。
姜塵撥開雲霧，似乎被攔下了去路。帝王乃是人間的命格，仙家也很難插手其中。姜塵降了雲，和林榭春白绛落在了地上。淮敇未下雪，只是霧氣很大，方落地不久，霧氣已經彌漫上來。
姜塵怕林榭春走丢，從霧氣裏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林榭春的手。林榭春感受着她的體溫，輕輕動了動眉頭，卻沒有掙紮。
姜塵來這已經好幾回了，她的法術在此被天道禁锢，壓根尋不出林璟雲的墓。她這次把他的心上人帶來，她就不信他不出現。
白绛飄在原地，周身漸漸被霧包圍，她紅了眼。
姜塵在旁催她：“我們走，不怕他不出來見你。”
都尋到家門口了，不信逼不出林璟雲來。姜塵拉着白绛，似盲眼瞎子般在山地往上沖。枯葉落了一地，姜塵把落葉踩碎，于是第八次扶着一棵樹喘氣，已經不知走了多久了，她實在走不動了。
林榭春來到樹旁，看到了方才留下的痕跡。他們已經被攔下了三次，皆是從半山腰又回到了山底。
“他不願見我。”白绛認清這個事實，小聲說出這句話，身子都忍不住顫抖一下。
林榭春看姜塵，姜塵有一瞬間神色黯淡起來。她眼珠子亂轉，林榭春心道不好，還沒來得及阻攔，只在一瞬間，姜塵手一伸，持出一把劍來，那劍身鋒利，姜塵直直把它架在白绛的脖頸。
“出來！”姜塵惡狠狠道，一雙眸子冰冷，像粹了冰雪，手中用力幾分。
白绛只覺頸上一痛，她很久不曾感受到痛覺。她仰起頭，眼睫輕顫。
這劍自是仙品，降妖除魔，魂飛魄散，和姜塵一般邪惡。白绛穿着薄薄的春衫，風把她的發吹起，親吻她額頭的傷痕。她很乖巧，不哭也不鬧。
山頭依舊平靜，姜塵語氣冰冷：“你若不出來，我就殺了她，讓她真真正正地魂飛魄散。”
白绛卻笑了，她歪了下腦袋，這麽久的離別與悲傷，舊事重提也讓人寸斷肝腸：“仙君莫要逼他了，殺了我便是。”
她有貪念，若還能見他最後一面，死而無憾。可他若不見她，亦是她咎由自取。白绛離開他時，也曾拿着一把匕首，看着他的目光，把刀刃抵在自己脖頸。他的目光比刀刃更能傷人，讓她的心淩遲千萬遍。
林榭春盯着姜塵，生怕她真的說得出做得到。
白绛緩緩閉了眼，心都倦了。可就在此刻，雲煙散去，有人踏霧而來。白绛沒有回頭，可就在聽到那熟悉的腳步聲時，眼淚已經滴滴落下。姜塵立馬喜上眉梢，反手便挽回了劍：“玩笑而已，我怎忍心傷她。”
那人眉眼俊朗，氣質沉穩，天子威嚴。他一雙眼迢迢含春，若仔細看來，倒與林榭春的眼眸五分相似。所以白绛才會在第一次見到林榭春時，呆愣了半天。
白绛察覺到林璟雲的目光從自己身上拂過，沒有任何停留。她不敢回頭，近鄉情更怯。
林璟雲并非真正的林璟雲，他只是他留在這世間的一抹殘念。姜塵來過很多次，卻因天道阻攔，每回都見他不得。
姜塵已經收回了劍，嬉皮笑臉湊過身試圖套近乎：“不愧是帝王，果然一身威嚴。”
林璟雲只瞥了一眼姜塵，不太想理會她，目光落在林榭春身上，倒看出個七七八八來。
姜塵一下子擋在林榭春面前：“這是我徒弟。”
林璟雲看向姜塵，也是被她糾纏地不耐煩了。姜塵闖入此山不止一次，她第一次來的時候，滿身鮮血，狀若妖魔，一劍差點劈開了整座山。天降雷劫，轟在她身上，直轟得地上一個巨坑，她趴在坑底吐了一口鮮血，再也沒法動彈。他知曉姜塵想要做什麽，但他不會答應她的。
“我給你把心上人送了過來。”見林璟雲并不理會她，姜塵又自顧自說道，“她總是哭，我想她是因你而哭，你倆塵世分別半生，如今再見，怕也是有許多衷腸要訴，我就不打擾你們了。”
姜塵的眼裏冒星星，嘴上說着不打擾，可呆在原地，身子一動也不動。
林榭春看着姜塵的背影，她把如墨長發用一根紅繩随意紮起，耳垂很剔透，個子小小的，光看背影就知她不老實。姜塵要讨的東西，恐怕如他所想。
“你要的東西，我是不會給你的，煩請仙君不要再不請自來。”林璟雲語氣淡淡的，停頓片刻，“你我何必相見。”
話音落，霧又起，身影已消失不見。
白绛還沒來得及哭，便被姜塵從地上揪起來：“莫哭了，再哭我都想哭了。”
姜塵把她向霧裏推：“找到人後，使勁抱住他，別再讓他跑了。”
白绛紅着眼看着她，姜塵朝她擺手：“快去快去，男人嘛，哄哄就好了。”
白绛猶豫片刻，咬着下唇，提起裙擺便朝林璟雲消失的方向追去。她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故裏。
山間霧起大，不一會兒，林榭春的發上結了霜，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姜塵這才反應過來，這冰天雪地時節，可不能讓林榭春再生了病。凡人就是這點不好，脆弱得像個泥人，一捏便碎。
“冷嗎？”姜塵問林榭春，她的鼻尖被凍得有些泛紅。
“不冷。”林榭春搖搖頭。
“哎呦，我的徒弟凍傻了。”姜塵笑着說，“我們先下山，找個地方歇息吧。”
姜塵施法，不過幾瞬息，兩人便已在山下。因臨近年節，山腳下倒是熱鬧。兩人住在了不遠處的城中的最豪華奢侈的來福客棧的對街隔壁的破舊小客棧，老板娘趴在桌上，見好不容易有客，喜上眉梢。沒辦法，小店生意不好做，自從對面的來福客棧開業，她在這條街都快要混不下去了。
但老板娘開店多年，頭一次見到這麽好看的公子。穿着一身舊衣，眉眼輕輕地攏着，和破舊客棧格格不入。而後公子身邊的姑娘，眨巴着大眼睛，神秘兮兮地拿着一顆藥丸：“偷偷告訴你，其實我是神仙，我這裏有一顆長命百歲的仙丹，童叟無欺的價格，能抵一間客房不？”
老板娘不覺自己是個傻子，她看姜塵的目光，倒像是在看一個傻子。
那公子似習以為常，在櫃臺上放了一兩銀子：“麻煩老板娘，兩間客房。”
兩間客房開在二樓，對面就是來福客棧。姜塵趴在窗邊，看着遠方的群山，又看了看樓下的街道。她逗林榭春：“何必開兩間客房？”
林榭春道：“怕傳出去于你名聲不好。”
畢竟姜塵是女子，她在家中時，身旁還有個白绛。此時此刻只兩人，自然要有別。
姜塵像是聽到了好笑的笑話，趴在窗邊笑了好久：“我怕只在你這有名聲可言了。”
姜塵在天界的名聲很不好，旁的仙君對她避之不及，她在林榭春眼裏倒幹幹淨淨。
林榭春給兩人倒了杯熱水，又給姜塵端了過去。姜塵笑夠了，才接過杯，她晃了晃，杯中水變成了杯中酒，她擡頭一飲而盡。風從山林吹來，清冷不止，姜塵有些清醒了，生出些感慨：“江山多嬌，盛極必衰。”
眼看姜塵這一嘴便要洩露天機，不遠處一聲悶雷響起，姜塵又把剩下的話咽回肚子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