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你是誰?”
巫琮的詢問,Hotch無法回答,并非不願意回答,而是無法回答。
即便他說了,巫琮也是聽不見的。
你能讓電視屏幕裏的人聽見你說的話嗎?當然做不到。
所以巫琮也聽不到Hotch的聲音,只不過修士的本能讓他察覺到了Hotch的存在。
但他也并不是很在意自己身上多出來了一個不知哪裏來的魂魄,孤魂野鬼在這世間存在不了多久,還不如讓他在自己身上留着還能多活些日子。
左右也對自己産生不了什麽負擔。
他的心也是夠大的。
巫琮的生活幾乎滿足了一般人對于隐士的所有幻想,竹屋玉榻,聽松撫琴,門外溪水淙淙,青翠遍地。
Hotch對于外界的感知完全來自于巫琮,他看到的即是他看到的,他聽到的即是他聽到的,他感覺到的即是他感覺到的,巫琮修煉或者睡覺的時候Hotch也會失去意識,醒過來的時候Hotch也會跟着醒來。
巫琮養着兩個小姑娘,喜歡穿着紅裙子的丹砂Hotch很熟悉了,另一個常常一身綠衣的便是青竹了,腼腆羞澀又溫柔可親,做得一手好菜,總是會像個小大人一樣的教訓搗蛋的丹砂和縱容丹砂的傻爸爸巫琮。
這是和Hotch所見過的完全不同的巫琮,每天懶懶散散地看看書逗逗鳥,偶爾下山一趟,在山腳下那個小小的鎮子裏買一些生活必需品和小姑娘會喜歡的小玩意,下山的時候他往往會帶上些藥材在鎮裏開半日的義診,遇上了作亂的妖魔也會順手收了封印進一張古畫裏,語重心長地說着熬一熬就能投胎轉世之類的話也不管它們聽不聽。
就像是一只貓兒,曬曬太陽就心滿意足地打呼嚕,從骨子裏透出不應該存在于他身上的純善——那并非是不沾世事的天真,而是看得通透卻仍舊能夠包容一切的溫柔。
不說不代表真的懵懂,對待心懷惡意之人巫琮也從未手下留情過。
就連附在他身上卻從未給過他任何回應的“孤魂野鬼”,他也時常自言自語說上幾句免得對方太過寂寞。
老話說人善被人欺,幸而天道總是極眷顧他的,讓他仍能維持着本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需困囿于錢財,也從未苦惱過修為進境,一切于他都是唾手可得之物,數百年匆匆而過,眉眼間仍是白馬輕裘少年時的恣意模樣。
下山時巫琮最先就買了一堆糖,Hotch看了忍不住嘆氣,他也不知道巫琮哪裏來的自信覺得孩子都喜歡吃糖,事實上丹砂還好青竹根本不喜歡吃甜的,這堆糖肯定最後有一半是要浪費了的。
買了糖之後巫琮又買了幾個面人和發飾,從成衣鋪子裏取回了先前定的幾件衣服,雖然丹砂和青竹的身量幾十年都長不了半寸,又有法術除塵避雨好幾年衣服也壞不了,但這并不影響他每個月都給兩個小丫頭定上幾件時興的新衣服和新首飾。
“女孩子每天都要有新衣服穿的嘛。”巫琮理所當然地如此認為着,出身世族的少爺對于女人衣裙的認知大部分來自于年少時家族中的女眷,要知道就連他身邊服侍的丫鬟每季也要裁上幾件新衣服再買些新鮮首飾的,就更不要提他那衣服從未重樣穿過的母親與姐妹了。
山下走一趟便是大包小包滿手,巫琮随手把東西塞進了袖中走回山裏,路上見着了藥材山珍就摘一些收着,腳步輕盈不多時就到了竹樓。
“阿郎!”
“阿郎。”
兩個小姑娘一前一後撲進了巫琮懷裏,相似的面容挂着不同的笑容,丹砂熱烈些,青竹腼腆些,磨磨蹭蹭地讓巫琮一左一右抱起來親了親,挨個分發了好吃的糕點和糖果。
“阿郎最好了!”丹砂開心地抱着松子糖舔,青竹小聲說了“謝謝阿郎”之後又道:“我做了桂花糕,阿郎要吃一點嗎?”
“好啊。”巫琮笑眯眯地摸摸青竹的頭發,“我家青竹最厲害了。”
青竹紅了耳根,害羞地轉頭跑去了廚房。
“要我去幫忙嗎?”巫琮問道。
青竹腳步一頓,叫道:“阿郎你泡茶就好!”
丹砂在一邊跟着咯咯直笑:“阿郎要是進了廚房,廚房就要塌掉啦!”
“小壞蛋就知道促狹我。”巫琮把丹砂拎起來抛了幾下,佯作生氣的樣子,“看我怎麽教訓你。”
丹砂笑着扭扭從巫琮手上跳下來,“阿郎才抓不到我呢!”
清風徐來,歲月靜好。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Hotch真切的感受到了對于修士來說時間真的沒有什麽意義,有時巫琮閉着眼睛睡上一覺(修煉)醒來後,山間已從春芽初生變作白雪皚皚,也不知是過了一年還是過了幾年,轉眼山下小鎮裏豆蔻年華的少女已是兒孫滿堂,初來時種下的樹苗郁郁蔥蔥,就連這人世間的帝王都不知換了幾輪。
山下的滄海桑田對山上的人來說毫無影響,巫琮仍是那般模樣,笑起來似瓊林玉樹風塵物外不沾凡俗,兩個小姑娘也基本沒怎麽長,每天無憂無慮地在山裏瘋玩,最多的愁思也不過是山下新來的俊俏書生要娶妻了而已。
只有Hotch越來越憂愁,他擔憂着巫琮曾經跟他講過的那一場劫難,那一場幾乎讓巫琮的整個世界天崩地裂的劫難。
但他只是個旁觀者,對一切都無能為力。
随着歲月推移巫琮愈發顯出萬事不挂心的灑脫模樣,除了依舊把丹砂和青竹護得嚴實之外餘的都不再注意了,只悠閑在山裏混混日子,時不時摸兩枚銅錢扔幾次不知道在占蔔些什麽東西,不論結果如何都只漫不經心地笑上兩聲。
“你還在嗎?”有一天巫琮突然開口道,“反正我覺得你應該是還在的。”他一直沒忘記這個多年前附在了他身上的孤魂野鬼。
“我快死了。”巫琮語氣輕巧地就像是在說天氣不錯一樣,“我的身體你用不了,你還是趁早換個宿主的好。”
他沒等Hotch反應過來就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的死期從大概就是這幾年,陵墓早就修好了,特別好看,我喜歡的東西也都放進去了,到時候我要穿箱子最底下那件玄色袍服,戴上丹砂給我繡的香囊,還有青竹編的絡子也不能忘了,要是不帶着我死也死不安生……”
他喝了很多酒,絮絮叨叨說了很多,比起在跟什麽人說話更像是自言自語,顯然不知道多久以前就已經計劃好了自己的身後事,對人世全無留戀的模樣。
Hotch想要告訴他即将發生的一切,但即便他喊破了嗓子,巫琮也是全無所覺。
于是那一天如期而至,山下帶回的松子糖滾了滿地,鮮血似乎把一切都染成了可怖的紅,對巫琮而言即便說這是天崩地裂也不為過。
Hotch毫無阻礙地感受到了巫琮的心情。
仇恨,沒錯,恨得五內俱焚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絕望,也沒錯,一夕之間就變得一無所有,單是絕望又怎麽形容得出他的心情。
但是某個角落裏在悄悄地發出不一樣的聲音。
都是我的錯。
是我沒有保護好她們。
要是我早一點回來。
要是我沒有離開。
是不是一切都不會發生。
是我的錯……
那樣深沉的自責一遍遍在心裏回響着,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響,越來越難以忽視。
恨嗎?
恨啊。
既然黃皮子該死,那麽自己又有什麽顏面活着。
心魔漸起,一面六親不認嗜殺無情,滿腦子裏只想着将黃皮子碎屍萬段,另一面在愧疚自責之中不可自拔,把他牢牢囚住不得解脫。
随着時間推移,丹砂仍舊昏迷不醒,日日對着丹砂讓他對自己的痛恨甚至逐漸超過了對于黃皮子的痛恨。
他找不到青竹了,也救不了丹砂,他為什麽還活着?
像個行屍走肉一樣,用黃皮子遮掩着自己對自己的痛惡,這麽茍且于世的活着?
巫琮從來都沒有解脫過,心魔日複一日地折磨着他,一天比一天絕望,一天比一天癫狂,不需要多久他眉眼間就再不見昔日鮮衣怒馬的模樣,只餘下死氣沉沉,滿目刻薄陰冷。
他的樣子Hotch很熟悉,包括他的這種狀态Hotch都很熟悉,他在辦案的時候不止一次碰到過類似的境況,因為至愛之人的死去而深陷于自責的泥沼之中,一點點走向偏激。
要是在正常狀況下他絕對會建議巫琮立刻找個精神科醫生進行系統的診斷與治療,但是現在這種情況之下……
哪怕是知道在做無用功,他還是在一遍遍嘗試着去告訴巫琮那并不是他的錯,一邊念叨着一邊忍不住苦笑。
Hotch覺得自己說不定大概也需要一個精神科醫生,長時間處在他這種完全無法和人交流只能看着的狀态下精神沒有點問題也許才是不正常的,他已經可以預感到即便是自己成功脫離了眼下這種情況可能還是會對巫琮産生某些特殊的情感。
當然,并不是愛情,但是想想看要是你被迫盯着同一個人看了幾十幾百年,沒辦法跟任何人交流只有對方能感知到你會時不時自言自語一樣跟你說上幾句話,對其熟悉到一挑眉毛一眨眼都能知道他在想什麽,并且對他的悲慘遭遇産生了遠比當時聽故事還要多得多的感同身受的悲憫之情,那麽你要怎麽樣才能做到不讓對方在自己心裏成為某種難以取代的特殊存在?
Hotch和巫琮都急需精神科醫生,不過巫琮病得更重一點,也更需要一點,在缺醫少藥的境地下,Hotch不得不盡可能嘗試着和他進行交流。
哪怕毫無用處呢,他也無法允許自己就這麽放棄。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巫琮腕上的紅繩斷裂之後,一縷魂魄從紅繩之中飄了出來,隐約是青竹的模樣,這縷魂魄很淡,大概只是一部分碎片。
最重要的是,她看得見Hotch。
“這是阿郎心魔産生出的環境。”她說道,“我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沒辦法打破它的,但是我有辦法破開它。”
“你能借我一點力量嗎?”她對着Hotch伸出手,“我有些話想要和阿郎說。”
Hotch握住了她的手。
很涼,冷得透骨,像徒手握住了一把冰塊,抽走了他身上全部的熱氣。
“謝謝。”青竹笑出了兩個梨渦。
巫琮把那些一直舍不得喝的酒全都給喝了,所以他現在醉得像是只快下鍋的蝦,雙眼朦胧地看着一個從沒見過但氣息極其熟悉的人出現在他的面前。
“你是……”巫琮不确定地看着Hotch,“那個魂魄?”
那個一直在他身邊無論什麽時候都從來沒有離開過的魂魄,極少數讓他還能感到慰藉的存在。
“你也要走了麽……”他的神情有些恍惚,Hotch被迫看了他幾十幾百年,他又何嘗不是被對方看了幾十幾百年,從最開始的些微不自在到後來逐漸習慣直至覺得對方變成了宛如空氣一般的存在。
也許平時不太在意,現在一想到他要離開的剎那,竟是宛如窒息一般的痛苦。
“阿郎……”青竹輕輕嘆了口氣,從Hotch身後走了出來。
看到巫琮現在這幅模樣,她許是最難受的吧。
“青……竹……”巫琮猶豫着伸出手,指尖顫抖唯恐像以前一樣碰觸到的又是一團泡影。
“阿郎……”青竹淚眼朦胧用力抽了抽鼻子,下一秒毫不猶豫地揚起拳頭砸在了巫琮臉上。
“……”Hotch看着眼前的家暴現場(?),用毫無波動的表情遮掩自己內心的波濤洶湧。
一邊哭一邊打,打完挨打的和打人的抱頭痛哭,還真是畫風清奇。